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画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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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掀开衣摆,跪在一排排灵位前默然叩首。她对湛维痴的灵位道:“快了,等我拿到虎符的左眼,唤来太祖阴兵,便能重新封印婴垣,届时竹简上的事,我都一一为你了结。”

    她跪坐在灵位前,阖眸回忆细密断章,身后有人推开门,缓步走到案前,停在她身侧。她依旧阖眸沉浸在光影沉浮的过往中,不打算睁开眼眸看来人。来人拿起案上的香,将它的一段送往悠悠烛火中,等到香首一片暗红,他又将这支香插进炉中,以慰哀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来人看着湛维痴的灵位,捻着手中一撮炉灰旁若无人的道:“生前无人问津,身后灯火长明。”

    湛知臾微微蹙眉,缓缓睁开眼,望着湛维痴的灵位道:“活着的时候,襟抱不展,隐忍骂名,临了不得善终。现在他不过一抔黄土罢了,要这熏人的香火拜在跟前作甚。”

    豫章侯偏身向她看去,瞧见她清冽眉眼上泛着一层固执云雾,他微微叹气,对她道:“有人惦念着,总归不是件坏事。”

    湛知臾蓦然抬首看向他,瞧见他欣长身躯略微佝偻。上次在杞国见他到如今不过半载。半年的工夫,这人已是满头华发,老态龙钟。年过五旬,丧妻失子,个中辛楚,自是无人明了,他如今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侯爷的心悸可好些了?”

    “陈年旧疾了,没甚么大碍。”他忽地扬起唇角一笑,对她道:“当年你父亲说是用摩川草能治好我这毛病,杜仲说要换掉我一身血,两个人争执不下,谁都说服不了谁,师兄弟两个都犟得出奇。最后两个人打赌,哪个能治好我这毛病,另一个便给赢了的人刷上一个月尿壶。结果将我折腾来折腾去,心悸的毛病不见好,倒是将我折腾得在榻上瘫了大半年。他们两个过意不去,一人给我刷了一个月的尿壶。”

    湛知臾半垂眼眸,对他道:“侯爷与杜公多年兄弟情谊,自是令人艳羡。”

    豫章侯朝她摆摆手,道:“你别臊我,我知道我当年做的事对不住你父亲和杜仲。”他长叹一口气,道:“当年我为了避人口舌,见死不救,活得浑噩。这么多年了,业报终是轮到了我头上。没甚么好悔恨的,也没甚么好讲的。”

    湛知臾垂首听着豫章侯的絮语,等着他道出来意。她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只静静听着他的诉说,说到最后,豫章侯缄默一阵,问她:“桑儿他走的时候,可有不舍?”

    湛知臾道:“世子桑离去的时候十分坦然。他抱着银炉含笑离去,我想,他是十分开怀的。”

    豫章侯道:“开怀?”

    她道:“是。世子桑在世的时候,事事顺从侯爷和天子的意愿,从未由着自己的脾性行事。他披上世子的枷锁,一次又一次由着唾手可得的人与物离去,而他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自己,还要对天子道一声好,他并不快活。也许世子看穿了平成侯的心思,想为这天下局势拨开一层面纱,也许世子不愿再与世事虚与委蛇,等到见了穆棠最后一面,了了夙愿,才选择离去。我想,无论是哪一种缘由,世子离去的时候只会觉着快活。”

    豫章侯背对着她,沉声道:“他从未向我讲出这些。”

    “他想过的。只是那时,侯爷的心中只有百姓,世子桑的心中也只有百姓。”所以到最后,一个不问,一个不讲,经年心事积压成疾,父子便只能渐行渐远,到最后,天人永隔。

    湛知臾对他道:“那天世子告诉我,他不曾对您有过怨怼。逝者如苍狗,还请侯爷宽心。”

    豫章侯摇首轻笑,笑声中浸透着几丝苍凉与无奈。他道:“说甚么未曾怨怼,他把我一个老头子扔在杞国,自己蹬腿溜了,这不是怨怼,还能是甚么?你是湛兄的孩子,你说,若是湛兄当年也受人胁迫,你可会怨恨他?”说到最后,他的低沉声线中已是渗透丝丝企盼。

    湛知臾不动声色挑起嘴角,对他道:“侯爷,我父亲当年不曾甘愿俯首受迫,所以我今日会在此祭拜他。”

    豫章侯默然良久,摆摆手,对她道:“你先出去罢,我在这里待会儿。”

    湛知臾起身离去,关上祠堂门的时候,她瞥了一眼豫章侯的身影,一抹深邃流光在她眸中划过。豫章侯这样一把久经沙场的长剑,若是就此浸在杞境的黄土中,当真可惜。现在,她将这三尺寒霜剑锋指向东方。

    杜公与孟令月站在祠堂对面的一株桂树下,杜公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祠堂,似是心境颇佳。孟令月昂起脑袋望向杜公,她伸出手拽了拽杜公衣袖,见杜公垂首,她问到:“老师,您为何要将那侯爷带到祠堂来见湛姐姐?”

    杜公轻轻晃了晃脑袋,对她道:“记不记得你二师兄同你讲过的一只鳖?”

    孟令月皱起眉头抿着嘴沉思,须臾,她倏地仰起头,对杜公道:“是不是地图上的那只鳖?”

    杜公轻笑一声,点点头。

    “二师兄同我讲过,大尧七国在地图上连起来是一只鳖的形状。若是想将这只鳖翻个个儿,就得同时提住它的四只脚,将这鳖倏地一下翻过来。这样一来,这只鳖便只有躺在地上张牙舞爪的份儿了。”说到这里,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眸中波光流动。她眉开眼笑的对杜公道:“老师的意思是,豫章侯便是这四只鳖腿中的一只。”

    杜公咳嗽一声,讪讪道:“我可没说侯爷是鳖,这是你二师兄说的。”

    孟令月随即想到甚么,又皱起眉头,道:“老师,若是这四只脚凑不齐,或是这四只脚都各有各的想法呢?”

    杜公捋着胡须弯下腰笑着对她道:“凑不齐?一世光阴难得凑齐王侯将相,这四条腿的鳖却是好找的很。”他笑眯眯地望着祠堂,温言道:“总会有一根筋扯动这四条腿,叫它们不乱动弹。”

    他低下头问孟令月:“月儿,若是四条腿都有了还要提防甚么呢?”

    孟令月笑着道:“还要提防这鳖张嘴咬下自己一块肉。”

    “还有呢?”

    孟令月抿嘴沉思,随即摇摇头。

    杜公眯着眼,敲了敲她的脑袋,道:“鳖要提防,蛤蟆虾米难道就不要上心吗?”

    孟令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漠北、西域、南疆也要提防。”

    “孺子可教。”杜公捋捋胡须,瞧起来十分开怀。他起了顽心,也想瞧瞧自己这个小徒弟到底有几分思虑,他装模作样问她:“南疆需要提防吗?”

    孟令月学着杜公的模样眯起眼对他道:“难道南疆不需要提防吗?”

    杜公看着小徒弟的顽劣模样,只觉有趣得紧。他温言道:“有你孟氏一族镇守孟国、把控南疆,加上南疆质子尚在大尧,大尧又有公主嫁往南疆,南疆毋需操心过多。”

    孟令月垂下脑袋,抿着嘴思虑半晌后对杜公道:“老师,您讲过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二师兄也同我讲过,边陲重地,从来就没有小事。我觉着,不论是谁驻守南疆,都不能对南疆的事宜掉以轻心。更何况,我祖父只是一介老将。”

    更何况,她祖父孟觉只是一介老将,年事已高,手中并无兵权,当年陪着他南征北战的儿郎们的后代子孙,更是良莠不齐。堪用之才,寥寥无几。自博衍侯问斩大尧,博衍侯世子战死沙场,孟国国君之位空悬至今,盘踞在孟国的各方势力有哪个不是盯着这块肥肉蠢蠢欲动?那些人都只盼着她祖父蹬脚归西,自己好分一勺羹。

    也不知天子何意,年年派一个节度使前去孟国打个转转又回了大尧,连着七年,来来回回耗了不少民脂民膏,气得孟觉一剑斩了两个节度使才平息沸腾民怨。事情传到大尧,都道边境民风彪悍、孟觉不顾君臣纲常,甚是放肆。天子一琢磨,孟国守着大尧南境,与南疆日日大眼瞪小眼,这样一个边塞要地,甚为重要,可是这南疆与大尧相去甚远,强龙够不着地头蛇,万一又出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博衍侯妄自尊大可如何是好,于是天子大手一挥,收回孟觉兵权,赐给孟觉一个“孟国公”的封号,年复一年遣节度使镇守孟国边境,任由一把年纪的孟觉绿着脸跟节度使大眼瞪小眼。

    杜公捋着胡子听完小学生的话才睁开微微眯起的眸子,撅着嘴细细思量她的这番话,默然片刻后,他展露笑颜,似是极为满意。他对她道:“从前问你二师兄对他这些师弟们有何褒贬,提起谁他都微微皱眉,只有提起你时,他才呷口茶道‘璞玉’,从前我还以为是他瞧你年纪最小,也讨人欢喜,才给你留了几分面子,如今看来,你二师兄还是讲的有几分道理。”

    孟令月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偏头问他:“那二师兄可有同老师讲过清川?”

    他杵着拐杖对她道:“你若真想知道你二师兄对清川的看法,等他中午回了山门,自己去问他。”

    孟令月撇撇嘴,道:“那我去找湛姐姐帮我问。”

    杜公拿鼻子哼了一声自己的小徒弟,瞥她一眼,道:“人小鬼大。”

    树下两人正说笑着,湛知臾推开门走了出来。见杜公捋着胡须朝自己招手,她走到杜公面前,含笑道:“杜公今日瞧起来,倒是比前几日精神。”

    杜公笑着道:“抓住了一只鳖腿,自然是喜上眉梢。”

    湛知臾偏了偏脑袋不明就里的瞅着相视而笑的杜公师徒俩。这朗朗晴空青山古祠的,哪里来的鳖?

    杜公见湛知臾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招招手对她道:“走罢,那副画的门道我总算是摸清了些许,正要同你商量余下的事宜。”

    “那我去祠堂门口等着侯爷出来,过会子带他赴宴,省得侯爷摸不清路同清川初来乍到时一样被长臂猿撵着满山跑。”孟令月朝湛知臾吐吐舌头,对她道:“待会儿还请姐姐帮我一个小忙。”

    湛知臾含笑对她点点头,她甩着玉穗蹦蹦跳跳去了祠堂。杜公望着孟令月离去的背影,瘪着嘴道:“这丫头也不知几时才有个正形。”瞧着他神色似有不满,听来却觉分外宠溺。湛知臾顺着杜公的目光望向孟令月。离去的小人儿背影雀跃,手中玉穗叮铃清响,绯色裾摆顺着足尖轻盈动作翩跹,小人儿不时回望身后人,笑靥粲然。她望着她的笑靥,心口忽地疼了起来,她的沈念从未有过这般无忧无邪的笑靥,她带给沈念的,从来都是居无定所的流离辗转。

    “你随我来松啸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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