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鸾钗篇归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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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葛想起来时的事,撇撇嘴对她道:“湛姊姊你不知,我来时先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找到湛府,又兜兜转转才找到这里。”提及湛府,穆葛怒上眉梢,道:“起先我还以为湛府的人都同你一般和善,谁知我敲响了湛府大门,许久不见有人出,我又要敲门时,一个小厮‘哐当’一声将门打开,见我衣衫破旧,神色不耐,将我轰走。我忍着怒意问他你可在府中,他先是一愣,随后见了鬼般瞧我,让我来痴林找你,又‘嘭’一声将门阖上。我一路打听,到了痴林,不见有人踪迹,只好坐在痴林外发呆。有散学的孩童路过,问我是不是找他们先生,我才找到这里。湛姊姊,你瞧瞧我这肩膀,让那小厮给我搡得现在还隐隐作痛。”

    湛知臾眼中划过锋利光芒,沉声道:“说到湛府,还请殿下帮一个忙。”

    穆葛揉着肩,道:“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甚么帮不帮忙的,姐姐有何事不妨直言,阿葛定然不负所托。”

    她嘴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森然笑意,道:“我记着殿下的父亲平成侯与黍国梁王交好。”

    穆葛道:“是。”

    “我这里有一些记着陈年旧事的竹简,过些时日,我将竹简送到殿下的璆鸣殿,还请殿下修书一封,遣人送至梁王处,”她道:“湛府里那些人的清福,也是时候,该到头了。”

    言下心领神会,穆葛眯起眼笑着对她道:“好,等姐姐你的竹简送来,我便修书一封去拜访梁王叔。说起来许久未见梁王叔,阿葛倒真有些想念王叔。”

    “那便,多谢殿下。”

    穆葛摆摆手,道:“那姐姐给我讲讲你这些年来的故事罢。”

    湛知臾不知穆葛何意,莫名瞧着她。

    她靠在湛知臾肩上,伸手绞着她被风拂起的缕青丝,道:“上回你来季国观礼,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我才换下一身华服,想要去找你说说话,女官却告诉我,你同杜公已经离去了。”她扭了扭身子,瞧着湛知臾平静面容,道:“我母亲跟我讲过,她幼时生长在湛府,大一些时,又随着维痴舅舅和维愚大姨去了痴林。她同我讲了许多在痴林生活的趣事。”

    见湛知臾只静静听着,并不开口,她又道:“姐姐,我母亲同我讲,依斐舅母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世上再找不出来那样好的人。”

    湛知臾抬起头,噙着一抹缱绻,低声问她:“侯爷夫人是如何讲我母亲的?”

    穆葛沉思一阵,用手杵着下颌,道:“我母亲同我讲了诸多旧事,可就是没有讲依斐舅母的事。只是每每提及依斐舅母,我母亲嘴角总会挂起温和笑意。她说,依斐舅母,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也是这世间最好的母亲,那是她见过,最好的女公子。”

    湛知臾瞧着她真挚神色,忽地笑了,她道:“多谢殿下告诉我这些。”

    穆葛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道谢,她只是抬起头看了看流水月色,拿起穆葛手中的柳叶,送到唇边,吹起了幼时听过的温柔曲调。

    等她吹完一首曲子,放下手中的柳叶,穆葛杵着下巴对她道:“姐姐,你瞧起来,并不快活。”

    她也学穆葛的模样,用手撑着下巴,抬头望着星河,道:“是吗?殿下怎的就瞧出来我不快活了?”

    穆葛撇撇嘴,道:“姐姐的曲子,听起来,并不快活。阿葛经常偷偷跑出府,坐在田埂上听农夫唱歌,日头很大,那些农夫却唱得很响,并不怕那老天爷,这样的歌声是快活的,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喜悦之情。我也在皇后娘娘的宫中听过乐姬吟唱,那乐姬歌声曼妙,引得一众宫娥躲在帘后探着耳朵偷听,那乐姬瞧见了,便扬起嘴角,唱得愈发张扬,声声悦耳,字字动人。可是姐姐的曲子却不是这样,不论是生的喜悦,还是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姐姐的曲子里都没有,有的,只是盈耳萧瑟和寂寥,这样的曲子,我只在被弹劾遭贬谪的言官草庐前听过,听过一次,便再忘不掉。”

    湛知臾这才转过身,睁眼瞧着穆葛。她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打量一个年岁尚轻的女公子。柔和夜色下,穆葛眉如新月生阔水,眸似寒星绽莲华,她披拂着柔和月光,周身散发着细腻温柔的淡淡光泽。湛知臾在这一刻,方明了何为凡尘遗珠。穆葛杵着下巴扬起嘴角望着她,缓缓道:“姐姐,我说的,可对啊?”

    她道:“是。”

    她问:“姐姐,你为何不快活?”

    于是湛知臾望着漫天星河,默然良久,对穆葛道:“殿下可知参商二星?”

    穆葛抿了抿嘴,道:“知道,父亲曾同我讲过,古有星宿,名为参商,此出彼落,彼出此落,生生不见。”

    她看着天,平静得如同一弯死水,她沉声道:“是啊,生生不见。你瞧这漫天长星璀璨,却连两颗再寻常不见的星子都容不下。对于看星星的人来说,展眼便是华辉斑驳的星夜,人生何事不能圆满?对于那彼此不见的参宿与商宿来说,漫天华辉,不过一弯孤寂月色。古人常言,参商不见,是为常理。又有谁去问过那星星,它们到底愿不愿意去遵循世人眼中的常理,它们又想不想陪在彼此的夜空中遥遥相见,想不想驳了世人眼中的常理呢?”

    穆葛瞧着她,绽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姐姐,参与商是星宿。天行有常,万物都要遵循天道,这参与商便也逃不开生生不见得命运。”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对她道:“可这天下又没有谁能保证天道永远是对的,或许天道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呢?”

    湛知臾闻得此言,一怔,随即低下头望着她。

    她眨了眨眼,道:“没有谁能说天道是对的,也没有人能拍着胸脯道:‘参商必须生生不见’,天下的人只是对身边的事物习以为常,等到哪一日,他们身边的事物换了一番模样,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可等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起初这些他们接受不了的事物于后世而言,又是他的习以为常的事物了。说到底,明日莫测。”她望着天,扬起一抹温柔笑容,对她道:“所以,我相信参商有朝一日终会相见,我等着参商相见的那一日。”

    湛知臾看着她坚定神色,淡然一笑,没有告诉她,参商或许有朝一日终能相见,但一颗心终会被宿主所用,忘却曾有的悸动。

    穆葛见她终是笑了,她同她讲:“姐姐,请柬上的人前些时日都到了府里,他们有的人赠我金玉,有的人赠我字画,你猜猜看何公子送了我甚么?”言毕,她看着湛知臾,目光狡黠,一副鬼马精灵的神色。

    湛知臾面不改色的掸了掸落在腿上的叶子,不紧不慢道:“知臾愚笨,猜不出来,还请殿下明示。”

    穆葛撇撇嘴道:“哎呀好生没趣,你们就糊弄我罢。上回你们救我的时候,我可就瞧出来了,那何公子待姐姐可是同旁人很不一样呢。”

    “如何不一样了?”

    她搓搓手道:“他同你讲话了,并且还是他找你的讲话。你背过身去,他还会看着你的背影轻笑,等你转过身来,他又垂下眼眸,装作没有看你的模样,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姐姐你知不知道,何公子这人,向来不愿同旁人多言,便是天子召见,他都只是淡然回应,默然回礼,不像那些个徒有其表的公子哥儿般见了陛下,像狗儿见了骨头般摇首晃尾。”

    瞧起来,这位小殿下对何遇可是颇为了解,只是听穆葛的语气,好像何遇对穆葛并不亲近。

    她起了顽心,问到:“那殿下为何知道何公子偷偷看我呢?”

    穆葛一噎,滔滔不绝的话顿时停下,默然片刻,她道:“我从前倾慕过何公子一段时日,也只是一段时日。我之前被恶灵缠身也是因我嗅到何公子身上的木樨香,又从宫人处得知临丘有一棵春日盛开的木樨,才生出诸多事端。”她瞟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湛知臾,心下更是焦急,忙道:“姐姐你可莫要对我心生嫌隙。我那时对何公子心生倾慕,原是倾慕他孤高桀骜,文采斐然,不像那些草包,后来何公子对我远而敬之,我便知,他只能是天上的那抹皎然月色,做不了我手中的莲华。其实我仔细想过,便是何公子被我打动了又如何,我只是厌恶了太久脓包般的王孙公子,一时见了出尘月色,眼神自然随着这抹月色飘忽,等到我看厌了月色,便又觉着月色索然无味。”她看着湛知臾,真诚道:“君子之才,山高水长。姐姐,我倾慕何公子,正如我倾慕这世间所有布衣才子、蒙尘明珠,对于这一点,我想,姐姐你知晓了,定不会动怒。”

    这位小殿下,心胸倒是颇为宽广。

    “随口一问罢了,”湛知臾饶有兴趣的瞧着她,笑着道:“殿下倒是有一副容纳贤才的心胸。”

    穆葛咧嘴笑了,对她道:“那姐姐可有才猜出来何公子的贺礼?”

    湛知臾轻笑,摇摇头。

    “沙子。”

    见湛知臾怔愣,她又对她道:“沙子。”她指了指地上,道:“就是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沙子。”

    湛知臾从怔愣中凝神,不解何遇其意。她默然良久,忆起那日前去杞国,坐在马车中,朱厌问他穆庭可是明主,他摇头。再问时,何遇言说心下已有明主之选,并未道出所想人姓名,只是伸手接了一把飞沙。如今,他将这把沙子赠与了穆葛。

    湛知臾收起慵懒模样,凝神瞧着穆葛,不发一言,瞧得穆葛不知所措。

    穆葛不解何意,问她:“姐姐,这沙子可是有何深意?”

    湛知臾缄默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觉着何公子赠你沙子,用意何在?”

    穆葛颔首片刻,对她道:“普天之下,万物根基,皆是一把黄土。春耕秋收是靠着它,筑坝造渠也是靠着它。我想,他送我一把黄沙,是想点醒我,勿忘生民土地。”

    湛知臾默然听着,对着她莞尔一笑,道:“那殿下猜猜,我的贺礼是甚么?”

    穆葛粲然一笑,搂过她的肩膀,道:“猜不出来,不论姐姐送我甚么,我都欢喜。”

    湛知臾道:“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料想殿下也是不大欢喜那些俗物,不如趁着这片流光月色,吹一支曲子送给殿下,殿下可还欢喜?”

    她点点头,忙道:“自然是欢喜的。”

    言毕,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湛知臾的腿上,扬起头,静静听着她吹起柳叶。

    她眼波流转,低头瞥见穆葛靠在自己身上,一副缱绻模样。

    殿下,不如我送你一个万物安宁、再无恶灵的天下,你可欢喜?

    穆葛抱着她的手臂,缓缓阖上眼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是夜,湛知臾将穆葛安置在自己的厢房,等穆葛安睡后,她轻声阖上门,端着先前带来的木盒,走向厅堂。果然,厅堂里一点烛火映透昏黄窗纸。她举起手,用手背轻轻叩门,门里有人道:“进来。”

    她推开门,面向屋内人,恭敬道:“叔父。”

    湛中吕坐在案前,给她倒了一杯碎叶茶。她落座他对面,将木盒放在案上,推到他面前,道:“叔父,前来匆促,来不及备礼。一块脂玉,还望叔父不弃。”

    湛中吕将茶杯放在她手边,沉声道:“要走了罢。”

    她道:“是。”

    “几时再回来?”

    她将茶杯握在手中,低着头道:“或许,很快。”也或许,不会再回来。

    湛中吕沉思的背影浸在昏黄灯影下,佝偻身躯露出几分苍老姿态。他道:“走的时候,莫让你婶婶瞧见了,她哭闹起来,你心里也是不大好受。”

    她仰头将一杯碎叶茶一饮而尽,抬袖拭去嘴边汁水,对他淡然一笑,道:“好。”

    然后她起身背对着他离去。

    他唤住她。

    她依旧得体的面带微笑的望着他,问到:“何事?”

    他垂首,道:“记着回来,这块玉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做嫁妆。”

    她道:“好。”

    然后她转身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厅堂内,伴着昏黄烛火,端起一杯碎叶茶,仰脖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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