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鸾钗篇归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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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氏抓着她的手骤然紧缩,随即缓缓放开。她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又要去哪儿啊,莫不是还在生我同你叔父的气,说些气话来气一气我们罢。”

    她终是抬起头,看着陆氏的眼,缓缓道:“婶婶,先父还有一些尚未了结的事等着我去了结,一时难以脱身。”

    陆氏依旧牵着她的手行路,默然良久,她道:“罢了,总是你父亲的事要紧些。今日既回来了,便随我回家瞧瞧你叔父罢,这么些年,他心中有愧,见着你,总是欢喜的。”

    “好。”

    陆氏欢喜的拍拍她的手,笑着道:“那便在家里住上几天,总不会耽误多少事的,这么些年没见,让婶婶好好瞧瞧我的知竹。”

    湛知臾望着明媚晴空,眨眨微微干涩的眼,道:“好。”

    一行人穿过苍郁竹林,绕过潺潺石溪,顺着一片矮矮茶树,步入植桠横斜的橙林。陆氏抬手拂起一枝绿芽,指向前方,对着湛知臾道:“穿过橙林,便是家了,虽比不上湛府气派,总归是个有瓦遮头的落脚处。”

    湛知臾嘴上应“是”,心下疑怒泛泛浮起。她年前路过申邑,湛府不是好好杵在这里吗,门前的狗见了她吠得可是凶得很呢。

    尽林而出,明妍鲜亮。几处质朴木屋坐落在前,黄鸡唱响,游鸭嬉戏,细犬乖觉躺在门边打瞌睡。她看着眼前寻常景色,心中升起异样感触,她想着,蝶逐花蕊,炊烟还在袅袅升着,世事总是不至于叫人次次失意。

    闻得不远处有人声,小黄犬耸耸耳朵睁开眼,瞧见陆氏,扭着腚摆着尾巴颠颠儿撒欢,瞥见湛知臾,那小黄犬却倏地缩回窝,瑟缩着身子不敢瞧她。

    陆氏瞧见这幅场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拍着湛知臾的背笑道:“这只狗儿啊,只晓得窝里横,见了你来,吓成这副模样。”湛知臾淡然一笑,随陆氏进门时,不动声色扭头瞧了一眼那小黄犬,只见那小黄犬原从窝里探出半个脑袋悄悄瞧她,瞧见她转头瞧自己,小黄犬忙颤着毛缩回窝中,不敢探出头来。湛知臾眸中泛起深沉疑虑,却还是不露声色的随着陆氏进了门。

    陆氏方一踏进门,便唤到:“昭儿快出来,你快瞧瞧是谁回来了。”左间屋门被人轻声推开,从中走出一个白净妇人。那妇人眉宇间爽朗磊落,眼眸清澈。见三人归家,她上前迎陆氏,将湛知臾从上到下匆匆一扫,便道:“这位可是知竹姊姊?”

    不待湛知臾回话,湛于牧摸着后脑道:“你如何知晓?”

    那新妇噙着笑意道:“虽然母亲不常提及知竹姊姊,可这么些年,依我所见,无论是谁,无论何等喜事,都不曾令母亲一展欢颜,每逢寒食,母亲会对着柜子里小女公子的衣袍落泪。今日母亲这般笑逐颜开,又言道‘归家’,我想,定是知竹姊姊回来了。”她一偏头,对着湛知臾笑得灿烂,问到:“知竹姊姊,我猜的可对?”

    湛知臾对她淡然一笑,道:“弟妹聪慧过人。”

    那妇人朝着她盈盈一礼,道:“妾身姓董,单名唤昭。”

    陆氏拉着湛知臾便往屋内去,嘀咕着外头风大,吹得眼睛生疼。湛知臾进屋,四壁空空,矮桌低凳,脱了漆的竹几上摆着一盏细细的烛灯。湛知臾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便是疑虑伴着怒火升上心头。

    表二夫人,有些陈年旧账,我顾及先父仁义,便不同你计较,不曾想你却不顾人伦,鸠占鹊巢,那便莫要怪罪我不留情面。

    董昭将食盒递给湛于牧,唤他送饭给正在授课的湛中吕。湛知臾听见,放下随着带着的盒子,道:“给我罢。”

    湛于牧有些怵她,见她望着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勉强道:“姊姊远道而来,难免疲惫,不劳烦你,我自己去便是。”

    董昭却将手一缩,身形一偏,将手中食盒递给了湛知臾,她对湛知臾道:“有劳知竹姊姊。”

    湛于牧刚要开口,却被董昭扯住衣角,她望着他,轻轻摆了摆头,他神会,随即道:“姊姊去罢,你出了门,依旧穿过来时的橙林,往南行五里地,便到了书斋。”

    湛知臾点头依言出了门。

    屋内,董昭对陆氏道:“母亲,从前你同我讲,知竹姊姊总是面无神色,一副冷面孔。如今我瞧起来却觉着姊姊只是不善言辞,明明很是欢喜,却是故作镇静。你瞧,姊姊也同您一般,很是欢喜呢。”

    陆氏望着湛知臾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这么些年,还是这副样子,心中想着甚么,总是不肯讲出来。”

    董昭道:“母亲,这于姊姊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陆氏皱着眉,细细琢磨妇人的话,面上还是愁眉不展。

    董昭对她盈盈一笑,温言道:“母亲,难道知竹姊姊归家,您不欢喜吗?”

    陆氏忙道:“好容易归了家,这等天大的喜事,我怎能不欢喜!”

    言毕,陆氏自己笑了,董昭也捂着嘴笑了,喃喃轻语:“是啊,自是欢喜啊,哪里有不欢喜的道理。”

    南风起,拂过橙林,枝枝桠桠新绿摩挲交织,草木清香伴着惬意风声在林间逡巡。湛知臾张开衣袖将食盒抱在怀中,缓缓穿过这片盎然绿意。她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同这世间扎着羊角髻的孩童一般,抱着食盒,穿林过水,去给家中长辈送饭。

    途中有牧童赤着脚坐在石上,将脚丫伸进微微凉的溪水,又倏地提起脚丫,牧童皱着脸摸摸脚,四下环顾,瞧见湛知臾正在不远处笑自己,那牧童便挠挠脑袋,面露羞色,朝她吐吐舌头,又对着她笑起来。湛知臾对他莞尔一笑,那牧童从腰间掏出一根长笛,送到嘴边,欢快的吹了起来。远处啃着野草的水牛背对着牧童,头也不抬,摆了摆手尾巴,嚼着草,努努鼻子,走得更远了。

    湛知臾到了书斋的时候,书斋还未下课。许是课上孩童过于顽皮,先生被气得连连敲了三下讲桌才罢。

    她便站在书斋前,静静等候下课。她抬起起头,静静看着书斋上的一块匾,说是匾,不过是块寻常的生了裂痕的木块。那木块上提着的字仙风道骨,鹤风松魂。她看着木匾上的字,自言自语道:“白鸿书斋。”

    多久没瞧见这几个熟悉得忘都忘不掉的字了,久到恍如隔世,再见竟有些生怯。

    书斋里,先生捂着嘴咳嗽起来。听起来,似是陈年旧疾,上课的先生习惯了,听课的孩子们,也听惯了。

    书斋里的先生敲了敲讲桌,沉声道:“今日的课上到这里,你们各自归家,也不要忘了今日讲的课时,也不要混顽忘了归家的时辰。”语毕,便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收拾声响,随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抱着纸鸢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几个孩子跟在后头嬉笑追闹。

    湛知臾提步走近书斋,站定在门前。书斋里须发泛白的先生佝偻着背坐在讲桌上捧着一卷写满鬼画符的纸眯着眼细细瞧,皱着眉头在纸上糊涂处勾画出一个大大的圈,继续往下看,又气得咳嗽起来,提笔往纸上批字。

    湛知臾抱着食盒,缓缓道:“叔父,该用膳了。”

    那讲桌上的先生提笔的手钝住,僵在那一卷纸上。片刻,一阵猛烈的咳嗽,先生手中的笔随着先生的手打转,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绵润饱满的圆,不知那放得纸鸢归家的孩童明日瞧见这一方批注会否吓得不敢再放纸鸢。

    先生面上并无太大的神色变化,只是腿上的颤抖和不住绕圈的指尖无一不向湛知臾诉说着他的惊喜。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湛知臾,捻了捻须,道:“回来了。”

    语气熟稔得如同他不曾蹉跎十几载光阴等候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也如同她也不曾耗费十几载心血救赎一个又一个与她无关的生灵,恍惚间,好似她只是在昨日溜出门偷偷瞧了一眼酒肆的歌女,而他不过一场失意宿醉,酒醒之后,叔侄相见,一如往日般寻常。

    她默然站在木匾下,抱着食盒噙着浅笑。他立在讲桌上,颔首捻须,静静的看着她。其间隔着的,不过一寸明亮光线和几张矮小书桌。

    他们心照不宣,再相见,已是隔着万重山水。

    他曾是前途明朗的司空,现今是一方书斋里被顽童气得拿戒尺敲讲桌的孱弱教书先生。

    她曾是没有来日的亡魂,现今是背负着七国生民看护符禺眼和婴垣的湛掌柜。

    也曾花前月下把酒言欢,举案齐眉,道一声夫复何求。

    也曾打马扬鞭万花不沾,心较天高,诉一句我心匪石。

    睡得下玉枕金被,亦咽得下糟糠粗梗;听得见阿臾奉承,亦瞧得惯横眉冷语。辞纱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凭谁问一句:湛郎何时归?冤屈尚未平。

    应了诗中谶言: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抱节。

    她怨恨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穆然回首,愕然发觉,他才是自己父亲最为亏欠的人,当真叫人,愧疚难当。

    她道:“是,回来了。”

    他道:“回来了便好。”

    她缓缓步入书斋,将食盒放在讲桌旁一方的矮桌上。湛中吕扶着腿坐下,看着湛知臾从食盒中拿出午膳。他嘟囔道:“又不给我酒。”

    湛知臾低头笑了,湛中吕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她便不动声色收起了笑容。

    她看着他,关切问到:“叔父,咳嗽可还严重?”

    湛中吕轻飘飘道:“无甚大碍,年纪大了自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不是这里痛,便是那里酸,不必挂在心上。”

    湛知臾睨了他一眼,倔老头,都咳得这般撕心,竟还睁着眼糊弄人,真当她还是总角之年的小女公子吗?

    湛中吕嘟囔道:“你等下归了家,同你婶婶讲,让她去打一壶酒。”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

    他揪着胡须望着窗外流转光线,慨叹道:“这样的好天气,不浮一大白,当真可惜。”

    湛知臾忍不住勾起嘴角默然发笑,轻声道:“好。”

    一顿午膳过后,她提着食盒要出门,湛中吕唤住她道:“别同你婶婶讲,是我要这酒。你同她讲你要喝这酒便好。”他捋捋须,又道:“要城西酒街街尾那家铺子的汾酒。”

    湛知臾拎着食盒,对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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