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鸾钗篇归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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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缓缓行在酥软新草上,一别数年,还是黍国草木葱茏,这样的荒芜之地都会有新草冒出头,黍国,还有什么养不活的东西呢?她一脚一脚踏在草上,被她压弯了腰的嫩草在她抬起脚时,又挺直了腰杆气冲冲伸直脖颈。她卸下笑颜,顶着一副倦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故土上,新草清雅气息便渗入她的鼻尖,她便这样倒下,躺在新草上,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双臂,她很想像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忧愁时便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便蒙头大睡,第二日醒来,又是一日好时节。

    可是她不能,她也不知她为何没有这世间平凡儿女都有的喜怒哀乐,她跟着老道士纵横人间,看遍世态人情,懂得了为人处世,但是她真的没有世人的爱恨情仇,若她真的懂了,她又怎会没有泪?她流过一次泪,可那次落泪,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而落,此后,她再也没有流过一次泪。

    她躺在草地上,伸出手轻轻抚摩嫩芽,那一点新绿融化在了她的指尖,她将指尖送往鼻端,嗅到一抹属于草木的葱茏生机。她阖上眼眸,喃喃道:“来日,我们没有来日。”

    她沉沉睡去,坠入梦中。

    梦中,有裹着雪衣的小小公子捧着一卷诗奶声奶气地念着:“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小小的人儿临窗而坐,窗外被朔风吹进的竹叶打着旋儿盘旋在小人儿的书卷上空,他伸出手,接住了飘落的竹叶,阖上书,将握着竹叶的手伸出窗外。她站在楼下,瞧见楼上有人伸出手,半晌不动,于是她索性站在楼下,看看这只手要做什么。须臾,北风过境,窗前的手终是松开,一片枯黄的竹叶飘落,她伸手,那片竹叶便这样落在了她的手中。她用指尖夹住这篇竹叶,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不过是片再寻常不过的竹叶而已。

    楼上传来那小公子奶声奶气的声音。

    “姊姊,你可否将那片叶子放入水中?”

    她愕然抬头,冬日温柔光线包裹着一个雪人似的小公子,这缕冬阳为他周身镀上一层细腻光辉。

    她迎着温柔光线,对着那小公子道:“小公子,这样一片稀松寻常的竹叶,也值得你大冬日里,宁愿扛着朔风也要将它投入湖中?”

    那小公子趴在窗边,探出脑袋,一本正经对她道:“湛伯伯同我讲过:‘天下生灵,莫有贵贱’。这片叶子也是一片生灵,它落在我手上,也是一种缘分。待我将它投入湖中,自是为它寻了个好去处,又能为湖中鱼儿遮一遮风雪。”

    “你就是为了给它寻一个好去处,在这里吹了许久的风?”

    那小公子挪了挪身子,伸出两只手扒在窗棂上,噙着浅浅笑意对她道:“姊姊,你不也是为了瞧我要做什么,也站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吗?”

    她听后,扬起唇角,笑了起来,这小公子,伶牙俐齿,只是有些愚钝。

    她仰着脑袋,笑眯眯地问她:“是谁同你讲,落叶要投入湖中的?”

    那小公子温声道:“湛家大姊姊昨日同我讲的。”

    果然是她这个没天没地的姊姊干的好事。

    “姊姊,你是不是可以把叶子投进湖中?”

    她摇了摇头,挥了挥披风,坐在身旁一块大石头上,对他道:“这样罢,你给我唱支曲子。把我逗笑了,我便把它还给你。”

    楼上的小公子垂下小脑袋,似是不大欢喜,她坐在石头上,等着他给她唱曲儿。良久,那小公子抬起头,眼巴巴望着她,道:“姊姊,我说我唱歌着实不大好听,容易把人唱哭,我实在不能把你逗笑。”

    她杵着下巴,回望他,淡淡道:“无妨,能把我唱哭,也算是你有本事,你再不唱,这片叶子,我便带走了。”她作势要离去,楼上的小公子果真急了,扒拉着窗户忙道:“姊姊,你别走,我唱便是。”

    于是,她坐在漫天朔风中平静的听着楼上的小公子给她唱曲儿,一支曲儿唱得鬼哭狼嚎,她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她昨日跟着她的姊姊去酒肆时,瞧见喝醉了的酒客在抱着琵琶的歌女面前又哭又笑,她的姊姊告诉她,有些人听起好听的曲儿来会开怀大笑,而有些人则会哭得涕泪横流。可是那小公子唱完了一支曲儿,她不曾哭,也不曾笑,许是那小公子的曲儿唱得太难听。于是她面无表情的对那小公子道:“你唱完了,我还没笑,这片竹叶我拿走了。什么时候你能把我逗笑了,我再将它还给你,还有,我叫湛知竹,我姊姊骗你的,竹叶不能投进水中,枯叶若是落水的话,于落叶和湖水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言毕,她转身离去,留下趴在窗前嚎啕大哭的小公子。

    第三日,湛维痴自大尧归黍。湛维痴唤她来跟前,他问她:“知竹,你见过那孩子了?”

    她毕恭毕敬道:“是,竹园中匆匆一瞥。”

    “那你觉着那孩子如何?”

    她细细斟酌一番,道:“心怀怜悯,思虑至纯,着实可爱。”

    湛维痴叹了口气,道:“同我讲实话。”

    她思虑良久,终是缓缓开口道:“小公子,看起来,有些先天不足。”

    “那便是了。”湛维痴背过手,沉声道:“知竹,你可愿帮帮那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湛维痴斑驳鬓发,问他:“那父亲你,希望知竹帮他吗?”

    良久沉寂过后,她的父亲终是开口给了她一个答复。她恭敬颔首退出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路上,又遇见了那位小公子,那雪团儿似的小公子站在回廊下,见她来,对她道:“姊姊可否将那片叶子还给我?”

    她看着他郁结模样,淡漠开口道:“不可以。”

    那小公子想来是家教甚好,如此激他都不见他朝自己发火。

    她看着他,缓缓道:“礼尚往来,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你也得放一样东西在我这里。等到你什么时候不需要我的那样东西了,我再把这片叶子还给你。”言毕,她绕过小公子,径自离去,眸中噙满霜雪。

    等到她回到自己房中,她从袖中拿出湛维痴给她的匕首,放在霜夜下端详。不是都道人间父子情深,为何湛维痴对她总是一副冷面孔。也罢,他养了她这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怪物也有这么多年了,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于是她扬起匕首狠狠扎进心房,剜出一块冰凉的血肉拿在手中,她不是怪物是什么,哪有人的心是凉的?

    是夜,她拿着匕首和血肉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湛维痴的书房。她径自推开门,瞧见了他的父亲和一个华服男子。她把匕首扔在他的书桌上,又伸出握着血肉的手,血水从她的指尖滑落,“滴滴答答”打在他的书桌上。她扬起脸,看着湛维痴,目光灼灼。

    她毕恭毕敬道:“父亲,你要的,我给你拿来了。”

    语气森凉,愈发疏离。

    湛维痴背对着她,不发一语,那华服男子急忙跑到她身侧要扶住她,却被她扬手打开手。她对着湛维痴的背影道:“你满意了吗?”

    湛维痴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捂着空荡荡的胸膛走出了书房。

    一个望着满天璀璨星河,眸中含泪。

    一个身披一袭凛冽夜色,面无神色。

    她走后,湛维痴转过身来,拾起她的心,将它装进盒中,递给了华服男子。

    湛维痴沉声道:“老三,拿好,贤侄要紧。”

    她倒在自己房中,浑浑噩噩睡了大半月,又睁开了眼。醒来时,伸手触及胸膛,已无任何缺口。她褪尽衣衫,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铜镜将她的模样照的模糊不堪,她喃喃道:“怪物。”

    她安眠梦中,被棍子戳醒。她坐起身来,身旁一个老乞婆长舒一口气,道:“终于醒了。”她一抬头,漫天星光闪烁。她在这片草地上睡了不知多久。那老乞婆颤颤巍巍从碗里拿出一块有些发馊的馒头,掰开来,将大板块递给了湛知臾。老乞婆道:“姑娘,不要想不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这老乞婆把她认作了赌气离家的闺阁女公子,她恭谨接过那老乞婆递来的馒头,将它捧在手中。

    那老乞婆见她不言不语,忙道:“吃点罢,姑娘,我瞧你在这里睡了三四个时辰。”

    她含笑将馊掉的馒头一口一口咽下喉,对那老乞婆道谢。

    她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将怀中钱袋扔在草地上,唤住那即将离去的老乞妇。她道:“婆婆,这钱袋可是你无心遗失的?”

    那老乞婆顺着湛知臾指去的方向望去,哆哆嗦嗦走到钱袋前,将钱袋拾起,琢磨片刻,道:“这么精细的东西,怎会是我一个老乞婆的呢?想必是哪位踏青的女公子掉在这儿的。”

    湛知臾对那老乞婆道:“既是婆婆拾起的,那便交由婆婆您照管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那老乞婆唤住。

    “姑娘,你留步。”

    她不解这老乞婆为何还要唤自己。

    那老乞婆对她道:“姑娘,我虽然落魄,我那亡夫在世时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她嗫嚅半晌,终是道出了心中所想,她道:“我平白无故拿你的钱袋,这样不好。”

    湛知臾莞尔一笑,道:“婆婆,拿着罢,权当是买下你那半个馒头。”说罢,她疾步离去,将追着她的老乞婆甩出去一大截距离,再回首时,已不见老乞婆踪迹,她才长舒一口气。

    她上次跑得这般神色匆匆还是叫两只雉鸡撵着啄,这次又叫一个老乞婆拿着钱袋追赶,当真世事难料,变幻莫测。

    她放缓了步伐,慢悠悠游荡在孤寂小道上。路过水时,水流潺潺,送她离去;路过山时,山石静立,亦不留她。她孤身一人禹禹前行,从前又不是没有过孤身一人独自前行的遭际。这次走在路上,她无端想起何遇,想起他温润孤寂的笑颜和偶尔落寞的身影,她也想起了沈念,不知这丫头现在在知遇里如何戏弄李元,有江洵在侧,李元的日子怕是不会太自顺遂。她的心中忽地咯噔一下跳动,她停住脚步捂住胸口,她怎么会心痛呢?她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怎会心痛。可是她在方才思念着何遇同沈念他们的时候,心口却是真真实实猛然跳动,丝线穿过心房般隐隐作痛。可也就只有这么一下,她的胸腔便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再无波动。

    她平复心情后带着疑虑与猜疑继续行路,那些曾有的悸动也随之被她扼止在平静心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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