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银炉篇银炉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十多年来,他听天子的话,接来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妹妹,又听天子的话,眼睁睁看着妹妹被人带走,妹妹临别之际的回眸一眼成了他半生夜深人静时的梦魇;他听父亲的话,不干涉朝政,任由父亲一次次美其名曰庇佑实则贬黜忠臣,结果是他的二弟渐渐疏远他这个伪善的大哥;他听他母亲的话,上元节外出游玩,遇见了他此生最想遇见的人,难道他现在还要听从她的吩咐与季云断绝往来,苟延残喘吗?世子做够了傀儡,他不想再任由人摆布,他想结束这一切。

    世子屏退一干宫人,独身一人前去夫人寝宫,沿路没有侍卫阻拦他,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受够了路上总有人伸出手对他道“世子,您不能”,他今日便打算“不能”给他们瞧瞧。世子踏进夫人寝宫的宫门,早有宫人在旁等候他,宫人恭谨道:“世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他走进正殿,夫人正在煎茶,她从容的将煎老的水倒掉,换上新水,见他来,她给他倒了一杯茶。他面容淡漠的坐在这个与他只有血缘关系却无半点教养之德的母亲对面,问她:“不知季太宰孙女季云何事唐突夫人,劳得夫人亲自接见季云?”

    夫人将茶盏递到他面前,世子挥手扫落茶盏,温热茶水泼洒挥溅,沾染了满地清香。夫人挥手屏退殿内宫人。偌大宫殿只剩下一尊垂眉眯眼的佛像和一对神情迥异的母子,世子剑拔弩张,夫人微澜不惊。

    她问他:“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召见季云?”

    世子当然知道她为何要召见季云,她是他生命中不可知的变数,可他时一国储君,是个不能有变数的傀儡。

    世子端坐如故,他道:“夫人,我活在这世上十余年,桩桩件件,无一不听从你们的吩咐,你们让我费力讨好太子,我便为他擦洗马具,拿着箭矢站在校场等他下场,装作对庚都权贵调笑声充耳不闻;你们让我多与平成侯世子亲近,我站在璆鸣殿瞧着穆葛唤我桑哥哥,我的小阿棠也是与她一般年纪,为何她就能享尽万般宠爱,而我的阿棠只能受尽苦楚,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对阿棠有多愧疚,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成日面对着穆葛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夫人,天家荣辱与我不过枷锁在身,我何曾求过半分穆氏荣誉!”

    夫人的身子有些佝偻,鬓边的白发在光线下莹莹斑驳,可是世子选择无视他母亲的艰辛,十多年的苦水,一朝倾泻,急流溃堤,汹涌澎湃。

    世子道:“杞国世子,紫蟒缠身,求生不得,求仁无门,这世子,不当也罢。”

    话音甫一落地,夫人扬起手狠狠打在世子脸上,世子被打得趔趄。即便怒火中烧,夫人仍维持着多年上位者雍容气度,她垂下手抚平衣衫上的褶皱,缓缓坐下,对世子道:“你是杞国的世子,凡事理应以国为先,至于你,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这样的混账话,以后不要让我听到。”

    夫人拿起案上佛珠,纤指紊紊掐着墨色珠串,她道:“桑儿,西北局势不稳,庚都天子急令来的一日比一日快,你父亲忙着维护边境百姓,又要忙着应付天子,朝中流言四起讹传你父亲有不臣之心,你难道要说你一概不知吗。季平若只是太宰孙女也就罢了,许给你也能是个贤良内妇,可你睁开眼好好瞧瞧,她母亲乃是卢将军之妹,她的老师曾是驰骋疆场的何暄,这样一个背后氏族盘根错节的女子若是嫁入王宫成了你的世子妃,你让天下人如何不众说纷纭,你让天子如何不揣测你父亲,叫他如何相信你父亲没有不臣之心!季云这样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不应该成为一枚废子,她能扭转的局势比你想得到的要大的多。”

    夫人望着殿外开得如火如荼的美人蕉,叹了口气,同世子讲:“这样娇艳不可方物的花,别将它植在宫里,花开花落无人赏识,将它植在宫外,任它随性开落,这宫里的光线太暗,不适合这般耀眼的花生长。你难道不知晓那位容不得这样光鲜的花木吗?”

    夫人瞧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世子,并未再多言,拿着佛珠走进了内殿。

    世子起身走出宫殿,丰沛阳光爽朗的照在他身上,眼前簇蔟美人蕉争相斗艳,枝上雀鸟啼鸣清脆,他阖眸昂起头,不知何处晴方,已觉周身凉意刺骨生疼,他喃喃道:“是了,这样的花,不该开在森森宫禁。”

    穆桑看着银炉,低声絮语,恍若在说一个与他无干的故事,声声低哑,句句寒彻。

    “那日我出了夫人宫门,坐上车马出宫去寻季云,我知道,若无意外,这是我同她最后一次见面。我去了我们经常见面的渡口,等我到时,发现她早已站在渡口等我。她撑着一把乌木纸伞站在渡口,渡口轻柔夜风吹拂起身后长发和素色衣衫,恍若天帝幼女,遗世独立。我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若是能这样看她一世,想来死而无憾,可我不能,我是一国世子。她知道我就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陪我静静站着。也不记得站了多久,好像是一瞬的工夫,也好像是半世光阴已过,她缓缓转过身来,面容坚定。”

    她对我道:“大哥,我今日前来原是为了与你分道扬镳,从此不见,可我站在这渡口站了半日,眼见江水东流,青山依旧,一片又一片孤帆远去天边,渡口有离妇望着消逝的船影久久不愿离去,那时我便知道,我不想离开你。我站在这里,听着晚涛起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是世子,你有不能割舍的大义,我是臣子,我不能沉沦在你的温热掌心中,但是看到你踏着渡口风雨向我走来,我就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季云向我走近,她目光灼灼,对我道:“世子,你抬头看着我。”

    我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她,像是在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季云看着我冰冷神色,聪敏如她,已经明了。

    “穆桑,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来,可是共我天涯为家?若是,你牵着我,从此不准放手;若不是,我们从此山水不逢,死生不见。”说罢,她向我缓缓伸出手,渡口的雨下的愈发大,江面水汽氤氲,烟波渺茫,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她伸出的手在我面前悬了很久。我撑着伞,看着她固执的向我伸手,每一滴雨砸在我身上都仿佛在将我向她推远。我看了她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向她伸出手。她撑着的伞慢慢垂下,遮挡住她的面容,砸在雨中,溅起一串又一串泥珠印在她的衣裙上,她忽然对我笑起来,依旧是从前红口白牙的开怀模样,我瞧着她的笑,心口忽地痛起来。她笑着对我道:“世子,就此别过。”

    “她走了,扔下伞,大步流星的走了,瞧起来还是从前那样爽朗,那样不羁。我站在渡口,看着她一步步离我远去,她的背影在我眼中渐渐模糊直至消散,我才捡起她扔下的伞离开渡口。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开口唤她,我知道,若是我开口唤她一声,她必定会回头,她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也再狠不下心抛弃她了。”

    沈念问他:“你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是吗?”

    穆桑摇了摇头,望着手中的银炉,道:“我们还见过一面的,最后一面。”

    “西北战事告急,国中可用将才青黄不接,军队连连败退,大尧援兵不过杯水车薪,朝中主张和亲的官员越来越多,侯爷对战事和请求和亲的奏折不胜其烦,上报天子,很快天子应允和亲之事,派哪个官员前去议和,派哪个女公子和亲又成了棘手大难,朝堂上人人都躲着侯爷的目光,生怕自己成了有去无回的议和使者。那天侯爷雷霆震怒,满朝栋梁竟无一个硬骨头,殿上乱成一团,跪的跪,叩头的叩头,远远瞧着,像在出殡,也像在骂街,就是不像君臣议事。忽然有宫人捧着竹简从递给侯爷,侯爷耐着性子瞧了一眼竹简,似是极为震惊,继而捧着竹简一阵琢磨,慨叹了一句‘庶子有望’便唤宫人将殿外等候多时的人请进朝堂。顷刻,殿门缓缓挪开,丰沛光线穿射进昏暗朝堂,刺眼光芒照映得地上官员纷纷抬袖遮住眼睛。”

    殿外走近玄衣赤带的少年,神色坚决,风姿耀雪。

    有眼尖的官员认出来这是罪臣顾太傅之子顾岑。顾太傅昔日政敌开口讥讽:“朝堂乃是圣地,不容三教九流之辈玷污,庶子无教,还不出去。”

    顾岑置若罔闻,倒是侯爷开口对那臣子道:“爱卿既如此嫉恶如仇,那此次出使匈奴副使一职便由爱卿担任。”

    顾岑跪在朝堂正前方,神色坚定的道:“罪臣顾渠之子顾岑今日觐见,请求侯爷任命草民出使西域,将身带过,以平战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