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大夫人笑着道：“妹妹多虑了，知臾两姊妹机敏灵动，我们必当待如己出。”
众夫人应和不绝，有甚者将知臾知竹扶起。
陆氏叹了口气，道：“都是一族子孙，何来两家话呢。”
“那便多谢诸位夫人。”湛维愚站起身来，直面表二夫人，伸出手替她拭去鬓边汗珠，轻声细语道：“开春不久，夫人何至体热，我来给你瞧瞧？”
随即，她将手搭在表二夫人右肩上，慢慢凑近她耳边，朱唇轻启，缓缓道：“夫人好福气，尚开春便能尝到葡萄，前几日我同兄长在侯爷府邸中瞧见的康都葡萄也只是勉强可与夫人这里的相左。”表二夫人眼底惊疑一闪而过，想要起身，却被湛维愚狠狠摁在座中，右肩瞬时痛麻交接，她吃痛想要喊出声却喊不出声，只得惊恐的瞧着湛维愚，四肢不住瑟缩。湛维愚在她耳边道：“表二夫人，你也算是个聪明人，可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表二夫人不可置信的盯着湛维愚，双眸一瞬不眨。她不过是个游山玩水的二世祖，怎的对朝堂局势了如指掌，她到底还将多少人的把柄握在手上！
“夫人不必惊恐，也毋需多虑。说到底，咱们到底都是姓湛，维愚不会把你如何。只要夫人闲暇之余，尽到做婶母的本分，替这两个孩子添衣问暖，维愚定当铭记夫人厚德，夫人意下如何？”
表二夫人早已是虚汗涔涔，四肢虚软，强撑着不让自己跌坐在地。既然湛维愚已给了自己台阶，哪有不顺势卖乖的道理，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
“妹妹言重了，咱们都是一家子人，何来厚德深恩一说。”
湛维愚将将她扶稳，道：“既然表二夫人宅心仁厚，我倒还有一件事要交给夫人做。等过些时日，天气回暖，又是学子念书的日子了，依着太爷爷的教导，我们须得将书院训诫誊抄出来，分发给每一位学子。兄长进来忙于朝政，我又是个粗鄙人，不如夫人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将这些训诫抄写一百四十三卷，再一一分发给学子，一来算是夫人积德行善，二来，也是好好泻一番夫人积压了整个冬日的邪火。”她笑吟吟的将手中的葡萄递给了表二夫人，问到：“不知夫人，可有疑虑？”
一百四十三卷训诫，慢慢誊抄，等到训诫抄写完成之日，便是咱们算总账的日子，在此期间，夫人你便先好好养养心性罢。
表二夫人艰难的伸出麻掉的右手，在众人窃笑的眼光下托住葡萄，瓮声道：“好”。
梦境消散，湛知臾悠悠醒转，头边橘猫翻了个身，打着呼噜睡得正惬意。光线从乌木窗缝隙中透过，温柔淌在她身上，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她睡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那一日之后，她死里逃生，浑浑噩噩，忘却了许多事情，只记得她是湛维痴的女儿，抱着姑姑塞给她的竹简完成父亲桩桩遗愿。她有想过，若是等这些竹简上的事全都了却，她还没想起过往种种，她便学那牛鼻子老道招摇撞骗游戏人间，如今，许多支离破碎的细章末节正在她的脑子里嚎叫纠缠，她这个假道士怕是装不成了。
知竹，我是湛知竹，为何姑姑叮嘱我要用姊姊的姓名活下去？
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湛知臾头疼欲裂，过往种种细碎的片段在她脑中惊雷电光火石般呼啸而过，一只无形的手却撕扯着她的记忆，让她无法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完整。她咬住下唇，唇角溢出涔涔鲜血。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她脑中各种声嘈杂声响纠缠着她，哭喊声、惊呼声、告饶声、咒骂声，声声在她耳中肆意咆哮。
“知竹，快走！”
“姊姊你在哪里？”
“小姐，檐上有十几个手提长剑的玄衣人。”
“父亲，你把我放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她姑姑手中雪扇扇面残损破裂，随着湛维愚的血汩汩渗透飘飞衣袂，她疲软倒下，那雪扇从她姑姑手中掉落，扇尾坠着的一颗玄色琉璃珠应声而裂。湛维愚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她缩在暗壁空槽中看着湛维愚竭力抬起一根手指，对着她微微颤动。她推开暗槽石门，想要走向湛维愚，却从暗槽中滚了下来。她摸向自己的双腿，已是一片僵硬。于是她盯着湛维愚，双眸不曾眨过一瞬的缓缓爬向她。她爬到她面前，伏下身子，将自己耳朵凑到湛维愚的唇边，听见她气若游丝道：“知竹，以后你是知臾。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知臾，知道了吗？”她抬起头对她点头，却看见她已无气息。于是她伸出手，帮她阖上了双眸。
她一手揪住衣衫，一手撑着青筋跳动的脑袋，拼命回想当日之事，却只能想起姑姑临死之际的模样，旁的无论如何想不起分毫。
十七年，终于叫她想起那一日的片刻场景。她放下撑着脑袋的手，任由额上青筋跳跃，她的手紧紧攥住麻衣，眸中燃起烈烈寒光，森然冷意从眉宇间缓缓升腾。
玄衣人、赤龙长剑、雪扇，这三样物件在她眼中烙下火红印记。江洵摇着雪白折扇对着她笑的模样在她脑中缓缓浮现。
江洵，你和十七年前的旧事又有何种牵连？
“掌柜的，您醒了吗？”
湛知臾缓了缓神，披上麻衣，坐起身，道：“进来。”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瘦宫人揣着手，抬头瞧了一眼湛知臾后又急忙低下头，磨磨蹭蹭挪到门内侧，不敢抬头瞧湛知臾，只翁着个脑袋不吭声。
“你有事便直言，做出这番臊眉耷眼的模样给我瞧作甚？”
瘦宫人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瞧着湛知臾下巴，“咚”一声又跪了下来。
湛知臾此刻觉着脑袋实在是痛得厉害，她既不咬人，又不吃人，这些个王宫舍人怎的跪个没完没了。
“掌柜的，昨夜棠公主与一位公子带着赵内监前去杞国。”
瘦宫人说完阖上双眸等着湛知臾大发雷霆，横竖都是一死，他又冷又饿熬过一夜，在日出之时终于决定向这位掌柜的将昨夜之事道出。
“昨夜棠公主持剑逼迫我们带她前去杞国，我想着掌柜的您说过今日一同上路的话，便不曾就范，棠公主一听奴这话，举起剑便架在了奴脖子上。后来我们三人快要出后门时，从天上跳下一位公子先是同公主打了起来，公主将他拿下，他说他能助公主离开这里，公主便信了。可奴觉着这公子来历不明，瞧着便不是个好东西，好言提醒公主，公主却叫我留下来，让那公子替了我的名随她一同前往杞国。”见湛知臾一脸阴沉的瞅他，他急忙道：“掌柜的，我昨夜便想来告诉您的，是公主不让，她说奴要是敢告知您这件事，就将我捣碎做花泥，奴实在是害怕。奴这条命是贱命，可好歹是条命不是，掌柜的，您看在我这一大早就跑来给您报信，便饶过我一命罢，日后掌柜的若有差遣，奴定当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你若有心，昨夜他们离去时，你就来告知我了，现在才跑来假意奉承，两处讨好，两头不得好。
她昨夜明明在店内布下二十四只流萤，沈念怎能出的了这门，难道是银钩再现？不可能，这世上除了她死去多年的姑姑，怎会还有人有这本事豢养流萤银钩。等等，昨夜江洵前来，假意叙旧，顾盼左右，神色不甚自然，看来这小子来告知符禺眼是为幌子，跑到她这里来挖墙脚才是真。江洵的银钩拐跑了她的流萤，江洵本人拐跑了她的沈念，甚佳。江洵，你且在杞国好好将养，待我前来。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瘦宫人，这人左右不过舞象之年，生的白净相貌，眉眼干净，叫人看着舒心。
“你叫什么？”
“掌柜的，奴名叫李元，硕硕桃李，元华可待。”
湛知臾阴着一张脸，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看来这位内监，不只是读过几年书这么简单，这句话，可是她老子当年当着她的面写给友人的一句话。当年的事，兴许这位李内监或略知一二。
“你随我来，一同前去杞国，途中若是耍什么花样，我可不保你平安。”
湛知臾抱着猫走到门边，站在他身侧，阴揣揣的扔下这句话，随后出门去租车马。李元捏了把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路小跑追上湛知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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