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知臾把橘猫提溜起来,端着碗在沈念身旁坐下。
她把碗放到沈念鼻尖晃悠一圈,沈念瘦弱的身形依旧靠在窗沿上,衣衫纹丝不动。
从前无论沈念犯下何等过错,譬如失手捅了湛知臾一剑、发狂将湛知臾的玉石砸了个遍地玲珑、迷糊跳进雪潭让湛知臾捞人,只要湛知臾端来一碗浓稠细滑的鱼汤在她鼻端前晃悠一圈,她便能从深陷的泥潭中缓缓爬出。
可是这次,同她预料的一般,沈念在过往的晦暗中愈陷愈深,不能自拔。而她只能站在彼岸眼睁睁瞧着她痛苦自责,她将她从森森宫闱中带到人世烟火里又有何用,她的心早已停驻在那年的重重烽火下,这些,她湛知臾瞧得见,摸不着。
须知世上事,旁人大多隔岸观火,爱莫能助。
她把碗放在案上,陪她静静坐在窗边远眺烟雨。
沈念忽然翻身伸手将湛知臾环腰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柔软腹部,不哽咽不倾诉,只是那么抱着她,就像当年那样从背后将她环住。
良久,静谧的屋内响起沈念喑哑的声音。
“苟活于世,夙愿得偿。”
她咬着泛白的下唇,左手绞住裙角,玉色指节泛起一圈苍白。湛知臾瞧着她,瞧见她一脸决绝固执故作坚定的神色,她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茫然失措的小小人儿。
这么些年了,她的念念依旧是只闭目瑟缩伸着爪子咆哮的猫儿。
于是她将沈念如同猫儿一般毛茸茸的脑袋抱入自己不甚温暖的怀中,她把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她的前额上。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姑姑是这般宽慰蹲在院角的自己。如今,她也同姑姑贴着自己前额那般将自己的脑袋贴着沈念的前额,她希望沈念能像当年的她一般从额前相贴的一小块肌肤间诹取星星暖意,可她周身冰凉感受不到这世间冷暖,她给不了旁人温热,她只能笨拙的依样画葫。
沈念倚在她怀里,眼眶忽地红了,温热泪水浸湿旧麻衣烫湿她的肌肤。
“为何是桑哥哥,怎么能是我的桑哥哥。”
她还愿意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亲眼瞧着那些背信弃义的人肝肠寸断,如今豫章侯华发丧子,当真令人快意恩仇。可为何偏偏是穆桑,为何是她的桑哥哥病入膏肓!那个向来温润和煦、会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如今命悬一线。救与不救,于她而言,都是挣不脱的罪过。
沈念忽地抬头,揪紧她的衣角,问她:“知臾姐,我一定要去杞国吗?”
她知道,沈念进退两难,她不愿眼睁睁看着昔日兄长在自己面前逝去,她也无颜面见枉死的父母。
这世上事,向来两难,谁人不是煎夹其中,苟延残喘。
湛知臾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眸,缓缓道:“方才那宫人同我讲,㻬琈与摩川草可救他们世子一命,痴人说梦。㻬琈属水,温和喜净。摩川草嗜咒伤人,乖戾霸道。二者性行南辕北辙,绝无相融的可能。”她端起桌上冒着缕缕热气的鱼汤,递给抬起头入神听自己絮语的沈念,继续道:“这世上知晓这二物的人寥寥无几。”
沈念松开抱住湛知臾的手,伸手接住碗。她拧着眉琢磨湛知臾的话。顷刻,她如梦初醒,道:“有人躲在豫章侯背后引我去杞国,这个人极有可能通晓痴林居士旧日事迹。”
沈念身生凉意,这个她们不知面目的人不动声色地躲在杞国宫室内煞费苦心钩阵布局要将自己扯到七国视野下。这个人志不在己,而是湛知臾,或许那个人是想铲除湛维痴留下的一脉希冀,其迹莫测,其心歹毒,可诛矣。
鱼汤在她手中的木碗荡起层层涟漪。
湛知臾看着窗外聚而还散的团团烟云,黯黯生天际,云低烟雨乱,如同沈念今后的去向,一片云遮雾绕。现下,不止杞国遣人来寻沈念,怕是其余六国得此消息后亦会蠢蠢欲动。
于是她转过身,灼灼目光盯着沈念眸子,开口道:“念念,明日我随你一同去往杞国。”
“宫人来请的是我棠公主,不是你这个掌柜的。”
这孩子怎的这般固执呢?
“我决定了的事,向来不改主意。”
她比她更加固执。两块顽石,谁也碰不碎谁。
湛知臾起身离去,将要踏出房门时,她停住,淡淡道:“不要玩心眼耍花招,否则日后你不用再回知遇,也不用再来见我。”
随后,她带上门,款款下楼。她顺手拿起搁在乌木架上的琉璃烛台,缓缓走进晦暗一片的厅堂。她拿着琉璃烛台一步一步走向主座,所行处皆光明磊落。她坐在主座,将身侧的烛台推远了些。如此,她身侧的晦暗长了方寸余地。她本生长于晦暗,生性不喜光明,尤其是这种将她周身毫无遮掩的展露。
她倒了两杯茶,靠在案前轻嗅茶叶清香。
“郢地故人,可否一见?”门外有人站在皎皎月华下,投下一袭欣长身影在门内。
湛知臾在屋内瞧着那人规规矩矩的拱手侯在门外,觉着有些好笑,这人白日里一副旷荡不羁的模样,到了夜里却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于是她端起茶盏轻呷新茶,懒得去管门外人何等难堪。
门外江洵听见屋内茶盏的动静,未听见有人准许他进门的声音。他自嘲般浅浅一笑,江洵啊江洵,佳人未曾会面,你已惹怒芙蓉面。他展开嬉皮笑颜,将扇子插进后领,拍拍身上灰尘,推门而入。
他瞧见案上摆着的两只茶盏和杵着手眯眼瞧自己的湛知臾,他心口咯噔跳了一下,他娘告诉过他,若是日后有女子眯眼盯着自己瞧,不要欣喜过甚,这女子不是以身相许,便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他老子娘去的早,只告诉他不要高兴得太早,却没告诉他碰到冷着脸眯着眼盯着自己瞧得女子该如何是好。他只得硬着头皮,挑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抛了一个轻飘飘的眼风给湛知臾,他嬉皮笑脸地道:“掌柜的,近来可好?”
她忽视他抛来的轻佻眼风,沉声道:“既是郢地故人,何事前来寻我?”
江洵在心里感慨眼前这女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妇,他之前说书时还没见过哪家小姐不被他这一双眼惑得五迷三道,今夜到了这儿,他面对的是入定老僧般的湛知臾。
“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在下姓江,名洵,是黍国郢地符禺眼看守人后代子孙。月前符禺眼有变,想来应是其余几块符禺眼中有一处出了变故,在下特赐来寻湛氏后人,以探究竟。”
“你从何处得知我在庚都?”
江洵笑嘻嘻从袖中掏出半块寻常模样的青玉,同她将:“我是靠它才知道你在这庚都的。”说着,他将这块看似稀松平常的石头放在了她面前的案上。
她从怀中拿出半块㻬琈玉,两块断玉相靠而合,㻬琈霎时水波粼粼,玲珑生辉,温和柔光顷刻盖住满室苍黄烛火。
这就是了,㻬琈一分为二之时,黯然失采。两块㻬琈在不断向对方靠近之时逐渐生光。只有完整的㻬琈,才会温润似水,绽放皑皑明辉。
湛知臾神色如常,她摘下江洵的半块㻬琈放在案上后收起自己的半块㻬琈。
“掌柜的,这块㻬琈,你便这样还我了?”
“你的东西,我要来作甚。”
“掌柜的,你没有什么话同我讲吗?”
“你方才说郢地符禺眼有变,是何等变故?”
“月前,我去给叔父送饭,无意间瞥见立在庭院角落里的符禺眼悄无声息地垂下一滴泪。我将此事告知叔父,他坐在轮椅上沉吟许久,将㻬琈玉交给我,让我凭着它前来寻找湛氏族人。前些时日,我方在庚都落脚,㻬琈好不容易明亮起来的光辉忽地浑浊暗淡,我向茶楼老板打听永宁街可有人今日来出远门,原来是湛掌柜外出采石,等你回来的时候,㻬琈它自己便剔透莹润起来。我想,你便是痴林居士后人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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