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企盼天明后太阳不要从西边出来。
这是咋的啦?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
“老天咋专跟我们穷苦人过不去啊!老天爷,你倒说话呀?说话呀?”第二天,胡正来的老伴听乡信用社的人说他们存的那笔抚恤金已经被法院的人带着“手续”提走,叫了一声“老天爷你开开眼”,便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从此变成了“疯子”,那原是花白的头发也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银白。
可怜的胡正来老汉,一边看着儿子的遗像,一边看着蓬头垢面的疯老太,心如刀割。他不明白共产党的天下咋会有衙门里的人这么不讲理,这么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可以将别人的钱随意借手中的权力拿走!
胡正来不信这天变了。他相信毛主席的两句话:“政府是人民的”,现在的天下是“共产党的”。打那天起,年近七十的胡正来老汉,开始了一次次寻求希望,“下山上访”。在这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每两天下山一次,先步行十几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搭乘去县城的汽车。再在县城找一个又一个“衙门”。他找到县人大,人大的人告诉他应该找检察院,检察院人对他说是法院办案有错,应该找法院。那都是大门口挂着国徽的人民政府机关,胡正来老汉心怀一百个希望和信任,所以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今天人大的人下班了,他明天再来;明天检察院的人说这两天忙其它事,他就改后天再来。法院的人说你这事要改判不那么容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就说那我隔三差五来听你们的消息。总之一句话,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人家让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人家是人民政府的官员,得听人家的话。胡正来老汉一次次顶风冒雨,每次往返行程几十公里山上山下的不停地跑,有人就说你在城里又没认识人,这样的事即使跑断腿也是白搭。
胡正来不信,他说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口都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有这五个大字,我就有希望告赢这场官司。
从1997年1月26日,法院的人从信用社私自取走胡家那笔抚恤金之日起,到1998年的4月份,胡正来前前后后下山300多回,每一次来回上百里路。这中间有多少个风雨交加、烈日炎炎的日子,胡正来自己也记不清。他只记得有几次为了等候法院和其它政府部门的那些“说话算数的人”,他得一清早在人家还没有进办公室就在大门口堵住他们。从山上下来再搭车到县城,就是早班车也得在八九点钟进城,花去前后的时间,再想见那些“说话算数的”头头脑脑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为这,胡正来自己说少算也有20来次为了在第二天见到“说话算数的”那些人,自己就得在头天下午两点钟下山,走上一个小时,再搭上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到了县城后就得寻找某个旮旯角落,露天里凑合一夜,这样好在第二天能搭上“上访早班车”。谁都知道现在没有钱是打不成官司的,即使有钱也未必能打赢官司。胡正来老汉本来家里就穷得只有一孔土窑和一个土炕,再就是一年也收不到几袋粮食的几亩旱地。为了省出每一分钱,胡正来老汉出门时烤上两张玉米饼,一张留给疯老伴吃,一张留给自己上路吃。可到了县城,常常因为要见那些没有个准时的“说话算数的”人,他不得不经常改变自己的行程,这一改,带在身边的一张玉米饼便再也不够吃了。饿了,忍着;渴了,找个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上几口。或许人们知道上访的人可怜和可气,却从来不了解上访的人多数还有着不为人所知的种种凄惨情景。
胡正来是个不善表达的庄稼汉,但只要他一回忆起上访的日子,那双有些混浊的眼里就会掉下眼泪。他只说有几次上了县城走了一个又一个部门后,人家总是爱理不理地打发他“回去等候”,他只好无奈地出了县城。搭车到乡政府所在地后,就得自己步行上山,胡正来老汉说那十几里山路是最难走的。又饥又渴,又疲又惫,尤其是失望加气愤交织在一起,“那时候,我几次跌倒了就不想再坐起来。看看身底下的黄土,捏一把,扬扬手就飞走了,留下光秃秃的山丘给我们这些庄稼汉,让我们祖祖辈辈流汗流血却收不回填饱肚子的几粒苞谷。再看看天上的星星,高高地悬在天上只知道可怜地朝我们眨眨眼,啥也帮不上忙。那时我真想一死了事……”
据村里的干部介绍,胡正来老汉在为儿子的后事而进行的一次次上访之中,不仅荒废了几茬庄稼,老伴的病也顾不得医治,家里几乎连锅都揭不开了。村上的干部和乡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同时也对“上面”的一些机关办事拖拖沓沓,不负责的作法气愤至极,纷纷向胡家伸出援助之手。村支书等人甚至帮着上县城一起上访有关部门。就是村里小学校的娃儿见上访的胡老汉路过他们学校时也会上前掰半块饼或塞上一两毛钱支持这位“打官司爷爷”。
然而,不知今天的某些政府的某些人到底怎么了,一件本来清清楚楚、简简单单的事,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总是在“一定”、“一定”中办不了,办不完,办不定。胡正来老汉后来明白了一个理:他的事,凡他见过的领导们干部们都说应该纠正,可就是落实不下去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他是一介平平常常的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二是办错案的人都有“背景”。胡正来心想:我是啥人?一个祖祖辈辈在山上住着的老农民,要什么没什么,就是跑断了腿也未必有结果。唉,儿啊,爹什么都不怨,只怨当初你说到山外的城里打工能给家里挣点钱,我没拦住你。你不出山,咱爷儿俩再穷得啃黄土泥巴也不会轻易命归黄泉的。如今倒好,你走了,还留下无尽头的官司让你爹和娘受着……娃儿,咱家到底谁作的孽啊?儿啊,你说,你说呀,爹想听个明白,啊--!
在用完家里全部可以抵变现钱的财物后,胡正来除了每天带着有病的老伴上儿子的坟头跪哭之外,再也不希冀青天白日会在他们胡家的土窑前出现……
离开胡正来家,在回城的路上,梁雨润眼眶里噙着的泪水就没有干过。
“是县司法局吗?”
“是检察院吧?”
“法院吗?”
“……噢,我是梁雨润,我有要事,请你们每个单位的负责人来一趟县纪委,我要开个紧急会议。对,马上来人!”
当日,从几十里外的中条山胡正来家回到县城办公室,梁雨润没顾得喝口水,抄起电话就给上面三个单位的头头打去电话,令他们一小时之内上他办公室。他要亲眼看看这么一件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区区小事”,竟然让一位年近七十岁的山区老农整整上访了300多次还解决不了,根子到底出在何处?
在预定时间内,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四大单位各来了位负责人。这也是梁雨润到夏县上任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几位夏县的“高级干部”第一次就领教了新纪委书记的雷厉风行。“你们说,胡正来家的事到底他告得有没有道理?法院随意武断地从信用社拿走人家的钱合不合法?那些钱该不该还胡正来老两口?怎么个还法?什么时候还?现在钱在哪里?你们都是执法专门机关和部门,比我更懂法,请你们一个个给我回答!”
梁雨润强压心头的不满,作了一个没有半句客套的开场白,然后朝到会的几位关键机关的关键人物扫了一眼。
我们司法局对这件事早有批复,而且不止一次。司法局负责人的气也不打一处来,朝法院负责人瞪了一眼。
这事明显是我们的执法人员违反了执法程序。检察院负责人说。
在夏县,谁都知道我们法院的个别单位是太上皇头顶的土--动不得呀。公安局负责人讥讽道。梁雨润把目光停在法院负责人身上。
面对会场众人的目光,法院负责人脸色极其难看,那只握成拳头的手在微微发抖。突然他扬起头,对梁雨润书记说:“梁书记,你抓这件事太好了,我也早闷了一肚子气。这帮混在法院内的共产党的蛀虫,早该处理处理他们了,可是……”法院负责人一脸难色。
“可是什么?尽管说。今天我们就是要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再大的困难也要闯过去。”梁雨润不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比激动地说,“人家胡正来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山区农民,孤苦伶仃的老两口子,没了儿子,儿媳妇跑了还不算,又带走了他们的养老钱,为这事,他卖掉了家中一切可以换成现钱的物品,9000多块呀,全花在上咱县城打官司的路上了。最后对我们政府和共产党干部的心都死了,见了一个想了解他们情况的人就会在你面前长跪不起……假如胡正来是我们在座的某一位同志的父亲的话,我们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大家设想一下,啊?!”会场一片寂静。
“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法院负责人垂下头,然后说:“一年前,当胡正来的上访材料转到我们法院时,我经手过。当时我也十分气愤,因为这事的当事人之一李雪梅一方,起诉状是递到县法院的法警队的,这本来就不符合法律程序。但由于原告当事人的代理人冯某与法警队某人有亲戚关系,就凭这他们为所欲为,在未征得另一方当事人胡正来同意的情况下,于1997年元月26日,法警队负责人指派一名临时法警在未经法院有关领导签字的情况下,私自拟定了一份所谓的民事裁定书和所谓的执行通知书,由两名临时法警跑到胡正来所在的埝掌镇信用社将胡正来的定期一年存款连本带息共17290元2角强行提走。这么一桩违反法律程序的事,自然令胡正来不服,他告到县里后,人大等单位把告状信和处理意见都转给了我们。法院随即进行了干预,并且要求法警队追回其中属于胡正来的9200元,但法警队没有将这笔钱退给胡正来,却以种种理由日复一日地拖啊拖,一直拖到今天……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当面对法警队的头儿说,你们吃了活人钱还不够,非得连死人的钱也要吃?可他们朝我嘻皮笑脸,说:院长,死人钱不是更容易吃吗?不吃白不吃……”
“这帮恶棍!”梁雨润听到这儿,一双拳头重重地砸在会议桌上。“法警队到底谁在负责?此人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嚣张?”
“哼,事情坏都坏在这人身上,人家身后有人……”有人轻轻嘀咕道。
梁雨润不满地:“大声说。”
会场又一次寂静。梁雨润颇为惊诧,他不明其意地瞅瞅这,瞅瞅那,可凡是他瞅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在避着他的目光。
“梁书记,此人叫解林合,县上有靠山,是谁都碰不得的一个人物!”纪委信访室主任老胡贴在梁雨润耳边悄悄说道。
“我不信。他就是天王老子的亲儿孙,我梁雨润也要为夏县的百姓碰碰他!”梁雨润被激怒了,站起身,句句铿锵道:“大家听着,胡正来这事我们要马上处理,这次由我们县纪委牵头,组成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联合调查办案组,每个部门出一名负责人,我任总指挥,我已经向我们的百姓许诺了:要在十天之内纠正此案。请各位记住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点什么重要人物,只要他有违法行为,就要一查到底;同时再说一句:不管谁出面干预此案,我们一律秉公办事,不得徇私情,谁要徇私情,纪委将严肃查处。县纪委查不动的,我会请市纪委、省纪委,直至中央纪委来查处!”
作为新到任的夏县纪委书记,梁雨润没有顾得上去看望过明天就要召开的全县党代会的代表,却在自己的小会议室里进行了他独特的“就职演说”。
听他“就职演说”的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他的这番鼓舞人心的声音,从此一直久久地回响在夏县几十万人民心间。
由于在一些地区和部门的腐败风气盛行,人们往往会发现原本一件非常简单和不大的事情,解决起来就是那么难。问题出就出在许多事情的背后总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作怪。
农民胡正来上访几百次想讨回属于自己的那笔养老送终钱的背后,牵出的正是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一些吸人民血汗的腐败分子。
再来看看本事件的核心人物,那个在夏县声名显赫的法警队长解林合。此人何许人也?我看到当时的联合调查组的《调查报告》,是这么介绍的:解林合,男,现年43岁。汉族,高中文化。1973参加工作,197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现任法警队队长,系本县胡张乡人。
梁雨润给我介绍的此人“活档案”是:这家伙身高马大,腰粗体壮,普通的三四个人根本不是其对手。他又长期从事政法工作,总是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样子。
对付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棘手的是姓解的在夏县地盘上执法多年,上上下下都有特殊关系,以往的多少年里从来是他找别人的麻烦,而不会有别人找他的麻烦。现今梁雨润初来乍到,就要动这么个“太岁”头上的土,多少人为梁雨润捏着一把汗。
果不其然,联合调查组刚刚开始工作,各种明的暗的势力立即像一股灭顶巨澜向梁雨润他们的调查组扑来。纪委信访室主任、本次调查组组长胡根发等办案人家里的玻璃窗连续几次被砸碎;匿名和恐吓的电话不止一次向这些办案人员的办公室和家里打去。
“阁下,你的那条腿不是还没有好吗?听着,如果想留下另一条腿,那就别跟着那个姓梁的没病揽伤寒--自找苦吃。”素有钢锉汉子之称的纪委副书记王武魁在梁雨润到任时因车祸被人撞断了一条腿,现在又有人打电话到医院对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恐吓道。
王武魁“噌”地从床头站起,对着冲他而来的恐吓电话说:“你大概不了解我王武魁是什么人吧?告诉你,我就是菜园里的那种韭菜……”
“怎么讲?”
王武魁嘿嘿一笑,说:“是割了一刀又一刀都不怕的主。谢谢你的提醒,本来我还准备住上几天医院,现在看来我得提前回去上班,参加梁书记他们已经拉开的战斗!”
“你?哼,走着瞧。”
“哈哈哈……”
当夏县近年来第一场触动某些“中枢神经”的激烈战斗刚刚打响,梁雨润高兴地迎来了一位坚强有力的干将:他便是拄着拐杖上班的王武魁副书记。
梁雨润要求关于胡正来这桩案必须在10天之内办完,所以调查组的全部人员一律按照他的统一指挥,吃住在办公室。这样既集中时间,又可以避免外面各种干扰。此时正值酷暑时节,办案的六七个人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白天他们分头调查取证,晚上挑灯夜战,审查调查对象,研究战斗部署。梁雨润亲自督战,夜夜坚守在办案现场,令调查组的同志干劲倍增。身为公检法司四大执法机关的工作人员,大伙早已心头压了多少年的冤气和受人奚落的恶气。以往大伙并不是没有看见夏县称霸一方的那些恶势力和腐败之风,只是常常迫于某些人有“靠山”和“背后的关系”,所以只能忍气吞声。今天看到新来的梁书记一身正气,大刀阔斧要力改夏县的风气,在人民心目中重新树起咱共产党人的形象,当然有使不完的劲。大伙也深知,胡正来一案虽然看起来仅仅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受冤案,但透过这件事往前看,它可以让全县人民看到一种崭新的希望,一种人心所向的希望。这案情处理的本身,就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严峻较量。前进一步,人民群众拍手称快;退缩一步,我们党的威信也会蒙受耻辱。从这个意义上讲,办案的每位同志心里都明白,自己是在捍卫现实中最神圣和最重要的一种信念,它便是广大人民对党对国家的信任。
难道不是吗?
而与他们较量的另一方此刻也感到了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因为过去他们从未遇到过像梁雨润那样认真的领导,所以每次总能化险为夷,这也使得他们在脱离人民群众利益,满足个人私欲的道路上越走越猖狂。
胡正来一案调查的结果令办案人员感到,法警队的工作人员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在队长解林合的一手指使下,几位临时法警人员(特别注意:在这个县的法警队里,因为解林合一手遮天,他一向不要正式编制的法警人员,明曰是为了给法院省下几个编制,实则为他干为非作歹的事敞渠开道),不仅随意私自编造、签发法院执行公文,而且将从信用社强行取走的那17000余元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更令人气愤的是,原属胡正来的9000多元抚恤金,法警队拿到手后,几个人竟然用这钱去歌舞厅寻欢作乐,剩下的钱则由解林合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与他们的任意妄为相对的是,山上山下跑了几百趟县城的胡正来老汉两年多中差点为这养老送终钱家破人亡。
查!把这种专门欺压百姓,败坏我们党形象的败类查个片甲不留,直到清除干净为止!梁雨润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愤怒的火焰仿佛要把一切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败类燃成灰烬。
经过七天七夜连续作战,调查组不仅对胡正来一案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而且顺着法警队一连串违规违法案例的线索,很快发现了解林合不只在胡正来一案中任意滥用职权,进行非法活动,而且掌握了他大量私吞多个案件当事人财物的事实证据。
“梁书记,此人生性歹毒,咱夏县一般的人都不敢碰他,过去他是穿着人民法警的制服,人家怕他,躲他,知道碰上他不管你是官司的赢家还是输家,到了他那儿没有不是亏家的。现在我们想动他,也恐怕有点难啊。”当案情进入定性阶段时,调查组组长、纪委信访室主任老胡在向梁雨润汇报时,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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