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刀小试当翻译

    1993年，齐大山铁矿扩建工程开工，标准是瞄着世界上的一流水平，规模是亚洲第一大的露天铁矿。

    郭明义别提有多兴奋了，是啊，和许许多多矿工一样，一家几代人，都是矿山人，都视矿山为自己的生命，矿山的荣辱就是他们的荣辱。如今，终于能和世界上一流的铁矿一拼高低了，能让鞍钢有着充足的铁矿资源，他怎能不兴奋？更重要的是，他明确地知道了，自己将是齐大山铁矿这场脱胎换骨的技术革命的参与者，他怎能不兴奋，又怎能不自豪呢？

    铁矿的扩建改造不同其他工厂的扩建，增加的不是车间与厂房。而是扩大生产能力，提高生产效率。那时，我们国家还不具备生产大型现代化的开采设备的能力，需要引进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载重量154吨的生产汽车——电动轮。

    这些大家伙，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平安地将它们从大洋彼岸运输到齐大山铁矿的采场里，只能将零件分别运来，然后厂家派来专业技术人员现场组装。

    那一次，齐大山铁矿要引进33台电动轮汽车。

    刚刚从英语强化班结业的郭明义被调到扩建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任现场翻译和资料翻译。在这个岗位上，他一干就是三年整。

    最初迎来电动轮组装的外方专业人员时，郭明义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毕竟和几位外教朝夕相处了一整年，日常交流，没有多大的语言阻碍。可是，外教不同于外国人，外教多少熟悉些中国的国情，也经常迁就自己的学员。这些来自于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3个国家的厂家和来自于6个国家的专业技术人员对于中国的事情一窍不通，一进入工作状态，问题就暴露出来了，沟通难免出现问题。何况英国的英语、美国英语、澳大利亚还有加拿大的英语又存在差异，误解和误会经常发生。更何况电动轮组装涉及许多生僻艰涩的汽车机械设备方面的专业知识，即使是专职翻译，也常常答非所问，弄得外方人员经常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遗憾。

    一向要强的郭明义在事实面前，感觉到了自己的差距，也让他羞愧难当。原来语言的学习不再是单词和短语或文章那么简单了，不懂美国和澳大利亚两个国家相同而又不同文化的内核，很容易出现问题，就像北方人不懂南方人说话一样。更关键的是矿山设备术语成堆，对于靠自学，靠仅一年英语强化的郭明义来说，面对着来自6个国家的专业技术人员，可想而知，当他们的翻译难度该有多大。

    可是，再难，交流不也是说话吗？翻译不也是靠单词吗？不能让外国人瞧不起我们，要让外国人看看，我们鞍钢即使是最一线的工作人员，也是知识型的。郭明义又拿出了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消灭那些障碍。

    从此，郭明义的家里又成了英语角。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对照着说明书去翻译，再写在小纸片上，贴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一抬眼，他就能看到那些单词，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就背，分秒必争得连上厕所都不放过，甚至面对着妻子，也嘀哩嘟噜地说，弄得妻子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

    那时，郭明义正在参加中央党校本科班的函授学习，特意选修了英语课程，刻意地培养自己的口语和听力。

    没用多久，郭明义就能运用自如地和外国专业技术人员交流了。在这些翻译中，底子最薄的他成了最受外方信赖、最有效率的合作伙伴。

    ·兼职的司机

    每一天，郭明义都是披着星星来到组装现场，走的时候，晚霞早就消失了。

    现场有外国人，有大量的说明书，有其他的翻译人员，这是天赐的提高他语言能力的机会，也是天赐的学习电动轮汽车知识的良好时机，郭明义怎会错过？

    这里面，除了敬业精神，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他要管一管“闲事”，为矿山把住组装质量，为国家看守财富。

    不是他不相信外国专业技术人员，是人，都有可能犯错误。要知道，电动轮每辆价值都在1000多万元人民币，组装时，丝毫的差错就会带来不小的损失。早来晚走，翻译之余，他在现场利用自己所学的英语，研究电动轮的构造与原理，让自己不仅仅是个翻译，还要让自己成为行家里手。

    郭明义的敬业精神感动了外方人员，他们喜欢和郭明义交朋友，愿意郭明义陪伴在他们身旁，向矿领导提出，让郭明义兼任他们的司机。

    看到郭明义和外国专业技术人员处得如此融洽，又听到外方对郭明义的评价是最信赖的合作伙伴，矿领导觉得，确实应该给外方人员配备懂英语的司机，否则工作起来多么不方便。可这里面又存在另外的问题，让郭明义当司机，等于让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多少有些不公平，何况，外方人员的工作理念与鞍钢职工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习惯高强度的工作，也没有加班加点工作的概念，休息时特别愿意与大自然亲近，是会工作也会休闲的那种方式。把司机的活儿加给郭明义，无形间就等于剥夺了他的休息权。

    领导找郭明义谈。

    郭明义又是那句话，没问题。

    领导又说，不管公事私事，只要他们要求出车，24小时随叫随到。

    郭明义又是一句，没问题。

    是啊，一句没问题，才三个字，多么简单，可做起来，却是额外的付出。郭明义习惯于付出了，他把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他是用行动体现中国人的博爱与温情。

    托尼，这位老外，是澳大利亚—美国尤尼特瑞格公司中国现场技术服务人员，一到现场，就喜欢上了郭明义，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工作狂。

    一个酷暑难熬的三伏天，工地上热得火烧火燎，托尼这个工作狂却把这一切都置之度外，不管郭明义怎么劝，都不肯离开现场，躲一躲太阳，高低把工作做完。可是，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托尼突然中暑倒下。郭明义急忙把他转移到阴凉处，简单处置了一下，马不停蹄地送往离矿山最近的鞍山市第四人民医院。

    郭明义的爱人恰好在那所医院，成了抢救托尼的帮手。事后，医生心有余悸地说，这位外国友人已经严重脱水，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

    托尼很感谢郭明义，一起工作的三年时间里，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即使分别快到二十年了，依然联系不断，并且相约2011年夏天，一定重返鞍山，到家里看他。

    三年的时间，郭明义随叫随到，比专业司机还尽职尽责，他每天来得最早，回去得最晚，他用中国人特有的热情和不卑不亢征服了老外。外方工程技术人员特别感谢郭明义对他们的照顾。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工作时间以外出车，属于额外的付出，需要付给服务人员小费。每逢这时，他们总是掏出几美元，想塞进郭明义的手里，作为酬劳。

    对于当时月工资200多元的郭明义来说，几美元就是几十块人民币，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可是，他不能要，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虽然服务于外国工程技术人员，却不比他们低下，他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守护自己的尊严。

    多次婉言谢绝小费，外方人员很不理解，受到额外服务，支付小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中国人为什么不要？

    郭明义解释道，中国不兴这个。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是中国人的价值观。

    ·钱的概念

    那几年，鞍钢正在从老企业、老体制向现代钢铁企业迈进，大规模地提高装备水平，大规模地技术改革改造，使企业处在新老体制交换的阵痛中。

    这其间，鞍钢的经营出现了少有的困难，困难到了当月工资都无法及时下发，甚至连买煤的钱都要向职工借。有人抱怨，铁矿的建设周期太长了，不划算，国外的铁粉，到岸价比咱们的成本还要低，干吗非要不惜血本地投资扩建铁矿？买人家的铁粉，岂不是更简单，何必自找麻烦，自找苦吃？

    在当时，持这种观点的人很普遍，说得也确实有道理。但这并没有动摇鞍钢的决策层，也没有动摇国务院的决策者，依然坚持扩建铁矿。

    几年之后，国际钢铁市场风云变幻，进口铁粉的价格暴涨，持这种观点的人就哑口无言了。因为中国的钢铁企业缺少属于自己的富铁矿，过于依赖进口铁粉，失去了国际定价权。人家开始卡咱们的脖子了，直至今天，仍然制约着我们钢铁企业的发展。回过头来看，1993年的远见卓识成就了鞍钢这个钢铁巨轮。

    那时候，郭明义已经开始为“希望工程”捐款了。尽管他精打细算地节约着每一分钱，却也是“月光一族”了。没有工资来源，郭明义的生活立刻陷入窘境。可那些外国技术人员却活得那么滋润和惬意，其他那3位翻译羡慕得不得了，甚至在郭明义面前表露出来了，这辈子高低要像这些外国人一样，过上舒服的小资生活。

    苦惯了的郭明义，对人家的生活情调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人问他，你傻呀，外国人过的才是人过的日子。郭明义说，我再傻也知道肉香，可我们还没穷到吃不起肉的程度，世界上只有一个月亮，现在是他们圆，过些年，就圆到了我们的头顶。

    十几年前，郭明义说的，我们今天都实现了，不是郭明义能预见未来，是丰富的知识让他看到了未来。

    没有钱的日子，并不影响郭明义的工作热情，因为在心底里，他一直很自豪，勒紧裤腰带，紧跑几步，就要追上世界上最先进的铁矿了，我们没有理由在外国人面前自卑。

    尽管郭明义很要面子，不在外方人员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尴尬。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在不自觉的状态下，把属于企业内部的“秘密”说给了外方人员，也把郭明义的穷家底给暴露了出来。这让郭明义很尴尬，也很生气，家丑不可外扬，可偏偏有人把家丑抖搂了出去，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可是，纸里毕竟包不住火，细心的外方人员也观察出了郭明义到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程度。因为，他们看到，郭明义连买中午饭的钱都掏不出来，却挺着说不饿，说我家里的生活很好，我很知足。出于感情，也出于对郭明义所做奉献的回报，一名外方人员悄悄地拿出厚厚的一摞钱，往郭明义的兜里塞，也算是报答郭明义平日里对他的细心关怀，还能体会一把到中国当“雷锋”的滋味。

    郭明义坚决地推却了，还说家有积蓄，不缺钱。这时的郭明义，并没有感到有人帮助的喜悦，而是感到一种屈辱，虽然我们的工资比人家少了一大截，可做人的尊严不比他们矮，拿了这样的钱，他会一辈子不安。

    钱不肯拿，吃饭总该行吧，中国人讲究用吃饭沟通感情，也算是入乡随俗吧。外方技术人员总是觉得欠郭明义的，经常提出要单独邀请他到饭店吃饭。无缘无故地，吃了人家的嘴短，又不是工作餐，他才不占这种便宜，每一次都是摇头不去。

    自己的事情，郭明义决不让老外掏腰包，可另一件事儿上，郭明义却有意让老外慷慨解囊，那就是自己所热衷的“希望工程”。因为，他知道慈善事业是不分国界的，美国也有人需要帮助，这不给国家丢脸。1995年的一天，来自澳大利亚的艾伦得知了郭明义去市希望工程办公室，为失学儿童捐款，就追问“希望工程”是怎么一回事儿。

    郭明义就像神父对待他的教徒一样，不厌其烦地给艾伦讲，把“希望工程”的由来、目的以及意义，一一说给艾伦。

    艾伦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想跟郭明义一块儿去。这正是郭明义求之不得的事情，外国友人都关心“希望工程”了，还愁这项事业发展不起来？就这样，他带着外国朋友愉快地去了，一路上还兴奋地讲“希望工程”。

    到了希望工程办公室，郭明义让艾伦充分体会到了中国人是怎样热心于公益事业，是怎样一个团结的群体。艾伦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大方地解开腰包，一次就资助了两名岫岩的贫困孩子。

    郭明义就是通过这些小事让外方技术人员感受到，中国人有志气、有感情、有爱心、有凝聚力。

    ·深爱着鞍钢

    这样的好员工，就是在美国也是很难找，谁不想把郭明义挖走？

    可是，相处了3年，他们也了解了郭明义的脾气，害怕被一口拒绝，面子上过不去。

    在成功地挖走了3名翻译人员之后，他们开始试探性地挖郭明义了。因为，他们看到了，郭明义对挖走别人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义气、仁义、国家荣誉感特强是郭明义性格的特性，但郭明义也有另一面，那就是宽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尊重别人，当然不会对别人的选择做道德的裁判。

    于是，美国犹格里德公司澳大利亚售后技术服务部中国区总管经常和郭明义套近乎，夸郭明义的敬业精神、技术能力和高尚品格，也倾诉他的愿望，自己的公司非常渴望拥有郭明义这样的员工。

    第一次递出橄榄枝，郭明义没什么反应，接着第二次橄榄枝又递过来了，这一回，他们开出了条件，即使是他们公司的员工也不离开中国，当外资企业驻中国的代表照样能为中国的经济建设服务，不算奖金和红包，月工资是他现在的6～7倍，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谈，甚至，日工资提升到了13美元。

    开价这么优厚，比先被挖走的人还要高，谁不动心？

    要说郭明义不加考虑地拒绝了，那是假话，干两个月，就相当于在这里干两年，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可是，思来想去，他还是拒绝了，因为鞍钢对他有恩啊，一次上夜校、两次上党校、脱产进英语强化班，哪一笔学费不是鞍钢给掏的，哪一次不是为了培养鞍钢的未来把他送去学习的？末了，他忘恩负义地走了，这一辈子也活不踏实。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他决不干。

    很快，郭明义就把明确的态度告诉了总管，我现在干得挺好，我对自己的企业有感情，对企业的发展有信心。

    总管在失望之余，竖起拇指，称鞍钢拥有这样的员工，腾飞那是注定的事。

    许多年后，也就是2010年10月，郭明义接受记者采访时，表达了那时的心态。他说，钱怎么挣、如何去挣、挣多少取决于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热爱企业、热爱家庭、热爱别人，祖国、企业、家庭、人民需要我，挣得再少我也快乐地生活在祖国的土地上。

    ·寸步不让

    感情归感情，合作归合作，在原则问题上郭明义一点儿也不让步。

    在安装现场，郭明义只负责翻译，电动轮进口备件的质量检验不归他管。可每一次对着备件做中文翻译时，他都认真检查，丝毫不肯懈怠，一旦发现问题，脸红脖子粗地跟外方交涉，直到外方纠正为止。

    一次电动轮汽车组装完成后，运转了起来。对发动机运转的声音特别敏感的郭明义忽然感觉声音有些不对，让司机马上停车，他要进行检查。

    外方的专业技术人员觉得郭明义是多此一举，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可能出错，何况电动轮运转得很正常。更重要的是，郭明义没有质检的权限，在老外的心目中，应该是各有各的分工，当好你的翻译就足够了，没必要李代桃僵。

    可郭明义却不听那个邪，高低要把“闲事”管到底。他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头一次失掉风度，和外方技术人员大喊大叫起来。

    一般来说，电动轮经过调试，投入运转后，外方技术人员便认为大功告成，不再对质量问题负责了。面对郭明义的大吼大叫，他们也强硬起来，硬是说，你们自己使用坏了。

    郭明义不服输，他要抓到第一手证据，证明设备质量不过关、有问题。他自己买来一部照相机，脱掉累赘的外衣，钻进窄小得刚能容身的电机箱子里，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一项一项地检查，仔细地对里面每一项英文说明拍照。

    终于，郭明义发现了问题所在，是由后轴箱开焊、电机烧断造成的。

    在准确地掌握了第一手证据后，郭明义从里面爬出来，写出了一份详尽的中英文说明。

    你老外不是说不是我分内的事儿吗，那好，我就让分内的人找你。郭明义把详细的资料递到矿里，通过矿里和外国技术人员据理力争。在事实面前，老外们服了，承认了配件上有问题，也承认了工作上有失误。

    五台电动轮汽车都有同样的质量问题，郭明义多出一只耳朵听，多管一件“闲事”，就让矿里获得10万美元的赔偿。

    33台电动轮全部组装完成了，外国技术人员就要离开，他们没有因为郭明义执著地让他们赔偿而伤了感情，反倒不停地称赞他。

    临分手的时候，老外把一块价值一千多块钱的金壳手表赠送给郭明义，以示分别的纪念。郭明义也曾推却过，可老外的话让郭明义无法拒绝，他们问郭明义，你不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盛情难却，郭明义收下了，也向老外赠送了自己的礼物，礼物很薄，只能算是表达一份心意而已。

    晚上，郭明义捧着手表，心里一直不安，好像那是颗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炸毁他。即使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焦虑、紧张、有愧、害怕，啥心情都有了。直到妻子劝他，何必折腾呢，既然这东西烫手，咱不要，送到矿上去。

    第二天一早，郭明义一到班上，就把手表送到了自己科室的领导手中，并再三吩咐，一定交到矿里的纪检部门。科室的领导觉得这块大金表确实挺好，大家都很喜欢，也都不主张送矿纪委，因为郭明义收金表根本不算违纪，干脆留在科里算了，选个机会，把它再奖励给郭明义，既让他心安了，也让这件事有合理的归宿。如果郭明义实在不想要，再奖励给别人，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一个心眼儿的郭明义却没完没了地问，给没给矿纪委送去？这让科室的领导毫无办法，即使有心留下，也不能了，只好尊重他的要求，把大金表送到了矿纪委。

    直到这时，郭明义才了却了一桩心事，心里再也不七上八下的了，走出矿办公楼的时候，脚步特别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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