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御道口是木兰围场边上的一个镇子。说是镇子，其实只有十几家小店铺，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用刚刚吃饱了饭散步的速度是8分钟。再慢慢走回来，还是8分钟。

    鲍江月是镇东头“草原人家”旅馆女老板的女儿，旅行社订了她家的房子。我们的车刚停稳，就见一妇人跑出来，跑进车子扬起的尘土里，等看见车上跳下熟悉的导游，就朝屋子里喊：赶快开门，客人到了。

    声音落时，就见一女孩跑出来，在门口探一下头，又往回跑，回头就听见一串钥匙响，很快响到楼上去，“乒乒乓乓”，一溜门都打开了。女孩再次出现在楼下，踮着脚给放满一桌的一次性杯子里倒水。每个杯子里都放一朵花，滚水一冲花就开在杯子中间，活生生地鲜艳着。她告诉我说那是金莲花，清热去火，适合夏天喝。

    有看见楼房后面蒙古包的客人说想住到蒙古包里，有不耐烦楼上卫生间等候的，小女孩都很殷勤地帮着换房间、带路找屋后的厕所，跑进跑出，活泼如小鹿一般。

    在她忙碌的间歇，我抓了她的胳膊，问她是不是9岁了，她表情很吃惊，睁大两只细眼看我，回答说上一学期是六年级。我就摸一下她脑后冲天的羊角辫，说，那你叫什么名字？鲍江月。说完就用右手食指在左手心上画，给我三个字的具体写法。草原上风硬，人的皮肤黑，鲍江月就有着草原硬风吹拂出的有釉光的黑皮肤，低额，宽脸，俩眼距离很开，像是蒙古族血统。问她是不是蒙古族，她说父亲是蒙古族，母亲是汉族，她从前跟母亲的汉族，过了这个暑假就跟父亲，是蒙古族。

    再问为什么，她说是父亲的意思，因为过了这个暑假她要到城里念书，那里没有草原。一个在草原时是汉族等离开草原却要在“民族”那一栏里填写“蒙古族”的人家，我想他们有他们的逻辑，就没有再问“为什么”。

    除了一楼辟出的餐厅和厨房，鲍江月家有20间客房，还有楼后的七个蒙古包。我看见蒙古包空着时就想换到蒙古包里住。鲍江月说潮，不好住，不让去。她拽拽我的手臂，悄声对我说，二楼还有一间屋子，带阳台的，靠近她的房间，在拐角，能看见草原，早上要是醒得早，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日出，让我悄悄去跟她的母亲要。

    吃过晚饭星星就出来了，鲍江月家的小饭馆里有电视机，但好像没有人待在房间里看电视。下午来的路上姓马的导游问，晚上有没有人愿意吃烤羊，如果愿意的超过了10个人，她就可以联系烤一只全羊，这样平均到每个人就比单烤一只羊腿实惠，还可以燃篝火，放烟花，篝火的劈柴和烟花是免费的。

    寂静的草原夜，响起的不是马头琴伴奏下如水的长调，是炮仗的声音。如果你看见烟花升起，那就是有一个团在烤全羊了。

    烟花升起在鲍江月家的前院。烟花升起在鲍江月家的后院。烟花升起在鲍江月家的侧院……站在鲍江月家的二楼阳台上，一朵，两朵，三朵……你能数清这一夜鲍江月家杀了几只羊。

    正是夏深秋浅的旅游旺季，草原上草肥羊美人欢实呢。

    现在是7月中旬的一个深夜，鲍江月站在庆祝烤全羊的人圈里，冲天的羊角辫被火光剪影成一只小小的塔，火光爱抚着她上釉的皮肤，在她浑实的手臂和小腿上舞蹈。她站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比白天安静。

    熬夜不要紧，反正现在是假期，明天可以晚起。

    到9月，鲍江月就是中学生了。她要去离家40公里的廊坊上学。新学年她住在舅母家里，不会寄宿。往后呢？也许她要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

    鲍江月说这些话的时候会很专注地看你，细细的眼睛望定你，让你觉得她的神情很像是一只突然跑上道路跟人不期而遇的松鼠的神情。

    放假的时候她会回到草原来，看得出她很愿意忙碌，不光是忙碌的时候家里会有很好的收入，草原上的旅游季节性很强，过了季节就得等到第二年了。她诚心为家里的生意帮忙，她喜欢看见远处的人来。她说夏天好，夏天人多。而冬天，镇子上总是那么些人，走过来走过去，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看得日子都显得沉闷漫长了。

    现在，在7月中旬的草原夜，鲍江月站在一群穿戴得花样百出、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里，等待一只全羊被慢慢烤熟，她依旧穿着正午时分穿着的那条太阳裙，暴露着她浑实的手臂和小腿。太阳裙的底子是白色的，上面开满了金色的金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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