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加上停电,室内的光线暗得厉害。
这种光线已不适宜伏案写东西。封一涵、盛凌、曹富义三个教员都已停止了编写教案。曹富义凑到窗前读刚收到的一封信;封一涵在翻那本厚厚的用三号字排印的《地面炮兵》;盛凌则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只脚脚尖在地板上轻敲着鼓点。只有瘦瘦的楚迈依旧伏在桌上继续写着什么,眼睛与稿纸的距离近得只有几寸了。
“战术教研室”三组的办公室,像陆军学校这座教研楼里的其他办公室一样,摆放着四张办公桌、四个小书架,四个教员在这里办公。
“小子!”在窗前看信的矮胖子曹富义,朝着信纸叫了一句,随即噔噔地向楚迈身边走来。
“谈谈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曹富义站在楚迈身后,低下头念着,“从我步兵的冲击出发位置到敌第一道堑壕,我们习惯称之为‘冲击道路’,它是伤亡率最高的——写什么呢?论文?”曹富义的嗓门很高。
“嘿嘿,胡划拉。”楚迈抬起头,朝曹富义一笑。
“你看看窦逢山的来信!”曹富义把手中的信递到楚迈脸前,“这小子多顺,已升任团座,每月工资一百三了!”
“噢。”楚迈接过了信。
“操!同期毕业,人家回去当了团长,我等还在这儿当副营职教员,说起来是‘军事教官’,名称倒怪好听!”富义又发起了牢骚——学校人员流动慢,教员们的职务本来就比野战部队低,加上前次定职时,富义和楚迈又刚毕业留校任教,职务都没动。他虽然步入了中国第三代知识分子的行列,但在习惯、举止上都还保持着当初任步兵副营长时的那个样子。
楚迈看完信,笑笑,把信递还给富义,又俯身拿起笔来。
“写吧,发表了有稿费可以补偿,我老曹也跟着沾点光!”曹富义边说边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么说,”一旁的盛凌接了腔,“不久我们似乎就可以在《战术新论》上读到楚同志的论文了?老封,你说是吧?”
“嗯。”正翻着《地面炮兵》的封一涵,平时沉默寡言,对一般非必须回答的话题,统统用这一个字应付。
楚迈闻言抬头朝盛凌和封一涵含笑说道:“我恐怕写不好!”
“哪能呢?”盛凌轻轻撇了一下嘴角,又开始了脚尖对地板的敲击。
办公室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气氛,只是因暮色从窗口的渗入,光线愈加暗了……
二
楚迈提着讲义包夹在上班的人流中,慢慢向教研楼走去,脑子里仍不时浮现出《战术新论》编辑部那封退改信上的句子:“……论题选得很好,是目前进攻战斗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但第一部分层次不太清楚,二、三部分论据尚不充分……望根据下述意见修改一遍,于十一月三十号之前用挂号信寄来,争取能在明年一月号发……”
楚迈怎能不高兴呢?要知道,他的研究文章即将被全军性的刊物发表,这意味着将得到整个战术理论界的承认,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个月前,教研室安排楚迈同封一涵、盛凌一起去参观步炮协同实兵实弹演练时,楚迈发现该团的主攻营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出奇地快,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知道部队平时训练中提高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不少营、连干部,一直把提高速度的希望只寄于战士的快速奔跑上,结果训来训去效果不大。他当连长时,每当望着战士们因高速奔跑而变得十分苍白的脸,心里就觉得难受;回校后,结合自己平时对这个问题的研究,终于写出了这篇论文,没料到还真引起了重视。
楚迈第一个走进办公室。决定今天先改第一部分:“目前我进攻部队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现状”。
这一部分层次不清。但究竟怎样分层好?是按冲击道路开辟的数量、质量来分,还是按进攻出发地距敌第一道堑壕的距离远近分,抑或按山岳丛林、水网稻田、平原、丘陵等不同地形上的进攻战斗分?楚迈边从讲义包里向外掏着书刊资料边思考着。蓦地,他记起了盛凌教员去年曾为学员五队开过一次讲座,其中有一个题目涉及了这个问题,请教他会加快这部分的修改速度。
楚迈急忙向隔壁挂有“整容镜”的值班室走去。盛凌正站在宽大的整容镜前,用自带的小梳子梳着打了发蜡的头发。学校要求教员在军容风纪上为学员做典范,盛凌每次走上讲台脱下军帽之后,他那打了发蜡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此刻,镜中映出的盛凌那张丰腴白净的脸孔上,漾着诸事顺遂的人常有的那种矜持、自负和满足。用曹富义的话来说,盛凌属于“三有干部”,即“有文凭”——他入中级指挥学校学习毕业后又入军事学院进修,持有大学本科文凭;“有靠山”——他岳父是本校的副政委;“有干头”——他是战术教研室青年教员中常受表扬的一个,有首先步入团职教员行列的可能。
“盛教员。”楚迈进屋喊道。
“哦?”盛凌扭过头来,见是楚迈,“有事?”
“嘿嘿,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是关于……”
“开玩笑!”盛凌冷冷打断了楚迈的话,“你的论文一发表,马上就是全军知名的青年战术理论家了,我一个区区小教员,值得你来请教?”盛凌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妒意。在战术教研室,盛凌是出类拔萃的。他相貌堂堂、仪容端庄,往讲台上一站,一副标准的军事教官派头。由于他基础知识扎实,授课水平高,再加上他普通话说得极好,口语表达能力很强,所以他讲课很受学员欢迎。教研室每次教学讲评时,受表扬的青年教员中,他总是第一名。但自从楚迈毕业留校任教以来,这种情况开始改变了,学员们在评教活动中,总是反映楚迈在讲授中有新东西,值得听。去年学期终了,评先进教员时,盛凌在光荣榜上的名字竟被楚迈顶替了。这使盛凌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几次在教研室拿着载有楚迈一篇战术短论的那期校刊说道:“咱们校刊上的这些文章有什么看头?不过是东拼西凑的杂烩罢了!”前不久,教研室讨论今年从临毕业学员中选留教员问题时,盛凌有意看了看楚迈说道:“选教员不应只限于我校的毕业生。俗话说,近亲繁殖出畸形儿,这样的血缘代代相传,教学质量势必下降……”
“嘿嘿,”楚迈没在意对方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是关于目前进攻部队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现状问题,我记得你去年给五队讲座时曾谈到过……”
“对不起。”盛凌冷淡而不失礼貌地说道,“我这人记性不好,讲过的东西过后就忘,且没有保存讲稿的习惯,实在是爱莫能助。”说罢,把梳子往讲义包里一装,朝楚迈点了下头,便昂首提包出了门。
三
楚迈得不到外援,只好凭自己掌握的资料和自己的看法来改了。
他刚写了个开头,封一涵从外边走进来:“有件事讲一下。”
三组的组长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了,封一涵在三组年龄最大、军龄最长,教研室郑主任指定他代理组长。“郑主任要我们组出一人,随阎副校长去野战部队调查毕业学员回部队后的工作情况,时间二十天,大家看谁去好?”
任务来得突然,谁也没吭声。这不是一件坏差事,但也不是一件好差事,整天就是坐车、奔波,从一个部队到另一个部队,开座谈会、听汇报、写调查报告,烦人。
“大家看谁去好?”封一涵又低声重复了一句。
“下个月谁没有课谁就去吧。”盛凌冷冷地开口。
楚迈不安地望了一眼曹富义。十一月虽然楚迈、封一涵和曹富义三人都没课,但楚迈知道自己不能出发,编辑部要求十一月中旬交稿,一出发就完了。而封一涵也不能去——他离婚后身边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女儿,再加上他那病弱的母亲,根本走不开。三人中只有曹富义可以去,然而他却一声不吭。
“大家看谁去好?”封一涵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越加低了。盛凌曾把封一涵的这种变化称为“自尊心受伤后所引起的语言故障”。封一涵的妻子原是一个工厂工人,靠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改行教中学后连续被评为优秀教师。相比之下,封一涵在学识上落在了后边。他是在当连长时因组织一次连进攻战术示范表演成功而被学校看中调来当教员的,没有学历,缺少基础理论知识,因此慢慢地在教学上成为一个十分平庸的教员,立功、受奖年年无份。他妻子不知是意在激他努力学习还是真有别的考虑,几次在他面前说:“我不想同一个庸人生活一辈子!”当妻子有一天又在重复这句话时,封一涵当即咆哮道:“离婚!”随之,便在街道办事处办了手续……
“楚教员似乎最近没课了吧?”一旁突然响起了盛凌不冷不热的一句话。
“我、我最近有点事,富义能不能去一下?”楚迈一听这话,慌了,急忙望着曹富义说道。
“为什么叫我去?”曹富义一听这话顿时瞪起了眼睛。要在往常,像这样的事他早报名要去了,但这两天他正在闹情绪——前天,郑主任让他给程副校长送材料时,他把给婷婷的约会信放在材料夹里一并送给了程副校长。向来以治校严格闻名的程副校长,当即把郑主任和曹富义叫去狠训了一顿。曹富义为此心里憋着一股怨气,楚迈此刻点他的名,那股怨气立时便朝他泄了过来:“为什么叫我去你不去?你不是也没课吗?”
“我那篇文章,编辑部要求十一月二十日以前寄去,我要一去就改不出来了。”楚迈知道曹富义的火暴脾气,赔着笑脸解释。
“嗬,这么说,《战术新论》离了你这篇文章就办不成了?!”曹富义的火气一上来,话就尖刻了。
“要我说呀,”一旁的盛凌此时开了腔,“咱们这里毕竟不是专门的军事学术研究机构,当工作和个人的副业发生矛盾的时候,似乎应该是先工作、后副业!”
楚迈听到这话,有些惊愕地回头望了一眼盛凌,随即用牙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那好,我去。”
四
星期天,神色疲惫的楚迈急急地迈着步子向教研楼走去。
他是昨晚熄灯时分才刚从野战部队调查回来的。调查原订二十天,后因途中下雨又延长了六天,编辑部规定的交稿日期早过了,可稿子仅仅改出了第一部分,他怎能不急?就这第一部分还是他途中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改出来的,随首长出发,归自己支配的时间实在有限呀!
他已在调查途中向编辑部去信说了不能按时交稿的原因,他决心回来后抓紧把二、三部分改出来,今天上午要找到《外军战术详述》之三这本书,查清敌人在我炮火急袭转为炮火支援后火力恢复的有关数据,下午动笔改第二部分。所以他一吃过早饭,便急急地来到教研楼——昨晚回来时,他已同管资料的曹富义说好,请他今天上午来开一下资料室的门。
他上了三楼,见战术教研室的资料室仍锁着门,知道富义还没来,便在走廊上踱起步来。
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楚迈那皮鞋底磕击地板发出的单调的噗嗒噗嗒声。
八点半了,楼梯口还不见富义的影子,楚迈焦躁起来。怎么搞的?一个小时过去了!楚迈无奈只好跑到办公室往宿舍区传达室拨电话,请传达去喊一下曹富义。不料老传达慢腾腾地说道:“八点钟时有一个姑娘来找他,他同她一块出去了。”
“嗵!”楚迈猛向桌上砸了一拳。
然而,没有别的办法,还得等。《外军战术详述》是内部限量发行的多卷本书,全校就这一套,保存在战术教研室的资料室里,要想看到,只有等富义回来。
直到初冬的太阳快要走完它全天的路程时,富义才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宿舍楼的下边。当他哼着轻快的歌儿上楼看到楚迈站在自己门口时,颇觉意外地问道:“怎么,有事?”他早把楚迈昨晚给他说过的事忘在了脑后。
“想查个资料。”楚迈淡淡地回答。他原本有几句气话要冲口而出的,但望着富义脸上幸福的笑容,他又强把那几句话咽回了肚里,他不想破坏富义的情绪。富义今年三十岁了,现在不谈恋爱,还要推到何时?
“咦!”富义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起了昨晚他应允的话,“忘了,全忘了,走,走,现在就去查!”
然而,进资料室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本《外军战术详述》之三。书架上没有,《借阅登记》上也没见谁借走。楚迈强忍住气说道:“你慢慢想想,看是谁没有登记借去了。”
富义拍拍脑袋:“记不起了。管资料真没意思,整天把脑袋搞得晕晕乎乎的。哎,我说,不查这本书不行吗?能不能找别的资料代替一下?”
“你怎么管的资料?!”楚迈气极地高声叫道。他遇事很少发火,今天,因为从早晨到现在这段宝贵时间的丧失,使他终于失去了克制。
向来吃软不吃硬的富义一听这话,眼睛也立时瞪圆了:“咋着?我挨了副校长的训还不够,你也要来训我?有什么了不起?出去!今天是星期日,不是资料室开门时间,我要回家休息!”
楚迈咚咚冲出了资料室。
“嘭!”富义重重关上了门……
五
楚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第二天骑自行车去建在郊区县城的炮兵学校借来了他们那本《外军战术详述》之三,总算查到了要找的资料。
编辑部又来信催稿,说稿子最好在十二月二十号之前寄去,以便争取上第二期。今天已经十二月十一号了,还有一部分没有改,恰从明天起又有自己的课,看来,只有晚上干了。
“啪。”正当楚迈伏案沉思的时候,一本书扔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他扭头一看,是富义站在桌旁,桌上扔着的是一本《外军战术详述》之三。
“操!总算找着了。被压在一摞报纸下,耽误你用了。”富义笑着说。他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早忘了当初同楚迈的争吵。
楚迈苦笑了一下。
“我说,你的牙怎么还不镶?”站在桌旁的富义这时又望着楚迈问,“告诉你,我让婷婷给你找的那个姑娘,下星期日跟你见面!”说罢,便转身向资料室那边走去。
楚迈摇了一下头,又忙拿过了待改的稿子的第三部分:“提高通过‘冲击道路’速度的途径和方法”……
六
昨晚干到了一点半。
楚迈揉着发红的眼睛走进办公室,今天上午后两节课是自己的室内讲授,可以抓紧前两节课的时间改稿。
“……提高通过‘冲击道路’速度的方法之二,就是缩小冲击的安全界。目前我军使用线膛炮时,安全界一般为二百到四百米,按最近的二百米……”
“咔嗒咔嗒。”正伏案书写的楚迈被两下很响的上锁声惊得抬起了头,原来是坐在前边的封一涵又在锁他的两个抽屉。封一涵抽屉上的两把锁都大得出奇,且每次出门,哪怕是上一会儿厕所,也要咔嗒上锁,真不知他那抽屉里装有什么宝贵东西。富义曾判断说,那抽屉里不是装有存折就是装有封一涵准备将来报复老婆的材料——教研室的不少教员都认为,自尊心上的伤疤不会不留痕迹的,封一涵对离了婚的妻子一定会记恨在心。
楚迈把思绪收回来,又继续写着:“……如果将安全界缩小成七十五米,则只需半分钟时间,我冲击分队便可突入敌第一道堑壕。在这段时间里,敌人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火力向我射击。”上一稿中,这一段就是以这句话结束的,但现在看来,仅写到这种程度还不够。战术理论研究归根结底,是为了给部队的战术训练以指导,还要把演习中炮兵怎样部署射击才能保证使安全界缩小成七十五米的有关情况写清楚。可惜上次去24团参观演习时,楚迈只顾在前沿观察、测量步兵缩小安全界的情况和数字,没有去炮兵阵地。猛地,楚迈记起,参观演习时封一涵三次都是去的炮兵阵地。
“有件事想问你一下。”楚迈走过去说。
“嗯。”封一涵眼睛望着窗外,又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刻,楚迈才第一次注意到,刚刚三十六岁的封一涵,脸上的皱纹是那样多和深,两鬓也已出现了一些白发,头顶的头发也分明地变稀疏了。平时虽同室办公,但楚迈还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仔细观察过对方。看来,家庭的不幸确实能催人老啊!
“当初咱们去24团参观时,你每次不是都去的炮兵阵地吗?关于他们改革炮兵部署和射击方法的情况和数字你记了吧?”楚迈满怀希望地问。
“没记。”封一涵低声而干脆地说了两个字。
“没记?”楚迈一下子从希望的顶峰跌下来。
“嗯。”封一涵边答边用手拨了下他办公桌抽屉上的一把铁锁,铁锁立时左右摆动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
“当初主任不是要求参观时要把有关的情况和数字都记下来吗?”楚迈的声音里带了点怨艾。但他随即又意识到不该对封教员用这种语气说话,人家当时又不知道你日后要用这些情况和数字。
“嗯。”封一涵又用手拨了一下那停止摆动的锁,立时,锁又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
“唉——”楚迈长叹了一口气。
七
星期天早晨,他赶到24团时,巧得很,掌握情况的作训股长、参谋长和团长都去师部开训练会议了。时间两天,师、团相距又很远,没办法,他只得往学校挂了个电话续假两天,留在团里等。
他是半夜时分坐火车赶回来的,回到宿舍后他真想倒在床上睡个痛快,但他强使自己迷糊一会儿就起来,已经续了假,不能再不上班了。再说,稿子已经推迟两次,不能再推了。
在办公室门口,楚迈与正要出门的封一涵险些撞了个满怀。楚迈含笑先说了一声“对不起”,封一涵也破例地没有只“嗯”一声,而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句:“回来了!”
“操!眼红成这样,不在宿舍睡觉,还来办公室干啥?”富义一见面,就先高声叫道,不过话里却含着一种关切,“文章即使发出来,过一年后也变成了废纸,命可是自己的,要注意!”
“这你就说错了,富义!”盛凌在一旁不高不低地接上了腔,“俗话说,不吃苦中苦,难尝甜上甜。楚教员现在吃点苦,将来成了青年战术理论家后,每年都可到高级疗养院休养几个月哩……”
楚迈勉强朝盛凌笑了笑,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拿出这次的调查记录,开始接着写下去:
“……缩小安全距离,除提高火炮的射击精度外,在炮火准备的最后一次急袭射击时,还要改变对支撑点的射击方法……”
“哎,我说老韩,”一旁的盛凌这时高声向来借教材的二组韩教员说道,“你有没有出去逛逛山水、散散心的兴趣?若有,下次咱们也以写论文查资料为借口请几天假,出去转悠一圈如何?反正现在请假似乎也不难……”
楚迈听出了这话里的味道,不想去解释。“在使用引信和使用炮弹上,也要注意……”楚迈勉强坚持写到这儿,一片黑暗罩在了眼前,他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上。
八
稿子终于发出去了。
刊在了《战术新论》四月号上。
稿费是昨天——六月三十号才收到的。此刻,楚迈已委托富义拿着其中的三十元去服务社买吃的东西了。当初稿费没到的时候,研究室的好几个同志已开玩笑地要求:“稿酬来了要请客!”
脸颊有些青黄的楚迈静静地伏在桌上备课。稿子寄出后他病了一场,住了二十来天医院,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来呀,诸位,会餐!”富义提着提包欢叫着跑了进来,把买到的奶油巧克力、茯苓夹饼、龙虾酥糖等食品摆放到桌上,教研室一、二组的教员们也被富义喊了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在桌子前。
“吃呀,吃呀!”楚迈真诚地让着大伙。
“楚迈,以后你可要继续写呀!”富义这时边嚼着茯苓夹饼边笑着说,“隔那么几个月上一篇,起码我富义也可以跟着解解馋!”
盛凌接腔道:“楚教员以后就是军事学术界的名人了,有你沾的光!老封,你说是吧?”
“嗯。”封一涵坐在自己桌前慢慢嚼着一块糖,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楚迈吃力地笑了一下,他不想让自己破坏这个气氛。
“你的信,楚教员!”去收发室寄信的韩教员这当儿进屋,把一封信递到了楚迈手上。
“北京《战术新论》编辑部转楚迈同志收”,楚迈有些奇怪地望着信封上的字,他走到自己桌前,慢慢拆开了信封。
那边,富义、盛凌和其他教员们仍在边说笑边吃着。
直到桌上的东西快要吃完,一、二组的教员都走了后,富义才注意到,楚迈仍手捧着那封信坐在座位上,双眼死盯着信纸。
“什么宝贝信,一直看到现在?”富义有些诧异地走过去,从楚迈手中扯过了信,但他只看了一眼,就高兴地叫道:“嗬,是读者反映,称赞楚迈那篇论文的!老封、老盛,我给你们念念如何?”
“我非常喜欢从各种各样的颂词中感受到一种快乐,念吧。”盛凌边嚼着巧克力边用他那不高不低的声调说道。
“楚迈同志,您好!”富义大声地念。
我是云南边防四团二营营长夏南,今天之所以冒昧给您写信,是您发表在《战术新论》上的《谈谈通过“冲击道路”的速度》一文,给我们最近一次战斗以很大帮助。
“我觉得您文中所说的通过缩小安全界从而提高通过‘冲击道路’速度的办法可行性很大,便报请团里批准,进行了两次实验,实验结果进一步证明您的理论可行。于是,在六月十二日我营夺回六笋山的战斗中,我把安全界缩小成七十五米,把配属我营的团属炮兵和师属炮兵的部署方案和射击方法按您文中的要求作了改革。战斗打响后,效果十分理想,当我营主攻连通过‘冲击道路’扑入敌第一道堑壕时,敌人被压下的火力才刚要恢复。只有八名战士倒在这段路上,与往常的进攻战斗相比伤亡数大大减少,从而使随后的战斗进展十分顺利。战斗胜利结束后,上级给我记了功并授予我们营一面‘攻如闪电’的锦旗。其实,只有我知道,这功劳主要应该归于您。我所以写这些,只是想告诉您,你们专业战术理论研究人员的工作速度,与我们一线部队战斗的胜败、与战士们的生死是连着的。”
富义读信的声音越来越低,吐字越来越慢了。
“经济理论研究的速度慢一点,损失的是金钱;而战略战术理论研究的速度慢,是要损失国土和生命的啊!我们一线部队的干部战士多么希望你们能想尽一切办法使获得研究成果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最后一段话,富义几乎是用自语的声调读出来的。
随着这段话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静坐在那里的封一涵,开始掏出钥匙去开自己办公桌抽屉上的两把锁,“咔嗒”,锁被打开时的声响,在这静寂的气氛中竟显得有些震人。
封一涵慢慢地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摞厚厚的写了字的稿纸,然后起身缓缓地走到楚迈的桌前,无言地把它们摊放到楚迈的桌上。眼睛直望着窗外的楚迈,有些意外地低头看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摞稿纸——那是一部书稿,书名是《现代进攻战斗中的地面炮兵运用——步兵24团三次实验性演习中炮兵部署和射击的有关情况及数据》。楚迈猛地抬头望着封一涵,震惊的目光分明在说:“原来你记下了这些?!”
封一涵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种嘶哑的声音随之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我想让这些资料首次出现在我的书稿上!”
楚迈怔怔地望着封一涵那张过早衰老的脸孔。
“看来,”封一涵缓缓地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喉结上下跳了几次,才又发出低哑的声音,“当初那个和我离婚的女人给我下的鉴定是正确的:‘庸人!’”
盛凌和富义吃惊地看了封一涵一眼,随之,便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楚迈的眼瞳轻轻跳了一下,也慢慢从封一涵身上移开目光,向窗外望去。
窗外,仲夏的天空一片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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