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三脚架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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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慢慢从信纸上移开,两道粗硬眉毛一拢,笑了——但这笑里掺着对自己的气恼,是那类在回首往事中对自己愚蠢行为表示嘲弄的笑。

    晨雾已渐渐散开,周围的山峰开始显露出来。他目无所瞩地望着远处,定定地站在房东院子旁的空地上。

    姐姐的这封信是他临出发前收到的——他已随全排来这个山区进行炮兵控制点测量作业两天了。两天来,信已看了几遍,但记住的却只有一句话:“林谦翻译的《脾脏破裂之挽救》一书出版了。”

    他明白,这句话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告诉他:他在高中时三个最要好的伙伴都已出了成果。换成爸爸的惯用语就是:都“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在仓库当工人的肖康,研制出了仓库温湿度检测仪;在北大历史系就读的杨宜冬,在学报上发表了《石达开天京出走的原因再考》;还有这在图书馆当管理员的林谦……

    自己呢?自己的成果是什么?贡献有哪些?三年多来为炮兵训练观测了几千个数据,计算了几千道测量习题,爬了四十九个高地,竖过四十一根测杆,用卷尺量过几十公里长的距离,谁会把这看作贡献?社会上谁承认这是贡献?

    那丝自嘲的笑容又在他那光洁的额头浮现。

    看来,自己当初做出那个决定是太草率了!

    “嗵!”一根竹竿放在了面前的地上。他抬头一看,是副班长魏仁安——一个中等身个儿、面孔黝黑的老兵。

    “嘿嘿。”魏仁安习惯性地先笑了两声,这才说道,“邵潭,26号炮控点的测杆我从车场那边领来了。”

    “哦。”他应了一声,折起信纸,装进了口袋,而后瞥了一眼那根笔直的八米长的竹竿。

    今天上午,他的任务是和副班长一起把这根测杆竖在724高地上,那是26号炮控点的位置。唉,又要爬一个高地了。

    “嘿嘿,邵潭,你看咱俩什么时候出发?”魏仁安用商量的口吻问道,同时揉了一下双眼。他的两个眼泡好像有些肿。

    “听你的,你是副班长。”邵潭冷冷地回答。

    “嘿嘿,排长说九点二十观测开始,观测人员都已出发了,724高地离这儿挺远,咱们现在回房里准备一下就走。怎么样?嘿嘿。”

    邵潭烦躁地瞥了副班长一眼。今天他的心境使他特别烦听这种“嘿嘿”的笑声。邵潭平时就不理解,究竟有什么事使这个从豫西山村来的二十四岁的老兵能整天“嘿嘿”地发出笑声。更使邵潭不解的是,那次助民劳动时,班里一个新兵不小心用铁锹把魏仁安的左脚撞了一个很长的口子,明明是血流如注,他竟还能不住地“嘿嘿”笑着。真难想象是怎么一回事。

    “嘿嘿,我先回屋了。”副班长说罢,向院里走去。

    那个决定是太草率了!邵潭在转身移步的同时,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做出那个决定完全是一时冲动!

    那天,他和林谦、杨宜冬、肖康听完高考复习辅导课,路过街道办事处的院门口时,见办事处的老王主任正朝着几个待业男青年一连声地问道:“你们究竟报不报名?”邵潭他们四人不知这是干什么,便怀着好奇心进了院子。

    “你们在家也是待业,去参军有什么不好?”老王主任又向那几个青年问道。

    噢,原来是动员他们当兵。

    “参军保卫祖国,这还用动员?”邵潭信口插了一句。

    “充什么能?唱什么高调?”一个待业青年突然爆发似的转过身子朝邵潭吼道,“你有种为什么不去当兵?难道就你们这些教授、讲师的儿子应该去考大学?”这些待业青年知道邵潭他们四人的父母都是教授、讲师,“告诉你,老子也要复习功课考大学!”

    “你说谁‘充能’‘唱高调’?你对谁称‘老子’?”自尊心极强、脾气暴烈的邵潭猛地冲到那待业青年跟前吼道。

    “你不充能,不唱高调,为什么你不报名?”对方也毫不示弱。

    “你怎么知道老子不报?老子今天就是特意来报名的!”邵潭特意报复地连用了两个“老子”,说罢,疾步走到主任的报名桌前,拿起笔在报名簿上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做出这个决定前后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仅仅为了不向那个待业青年示弱。

    太草率了!

    他走进房东的西厢房——他们班借宿的地方时,屋里静悄悄的,班里的其他人都出发去执行任务了。副班长已披挂整齐,正聚精会神地站在炕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照片。邵潭瞥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含笑的青年妇女抱着一个女孩。邵潭知道,那是副班长在农村的妻子苇叶和女儿蓉蓉。平时,副班长每逢家里来信,都要在读完信后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看几次,班里的战士把他的这种举动戏称为“文字信息和影像信息并储活动”。临出发来这儿的那天下午,副班长和邵潭一块收到了一封家信,此刻大概又在进行“并储”活动了。

    “走不走?”邵潭把水壶、挎包背在身上后冷声问。

    “嗯,嘿嘿。”凝神望着照片的副班长闻声抬起头,不自然地揉了一下眼泡,“嘿嘿,走,走。”慌忙把照片向上衣口袋里塞去。

    两人抬起测杆向724高地走去。邵潭扛的是测杆的细头,走在前边。他本来是要扛粗头的,但副班长边说着“你骨头嫩,我来”,边夺了过去。邵潭没有再争。你愿扛你就扛吧,我已经扛够了。

    今天是邵潭入伍以来第四十二次杠杆。

    “不知你入伍后能干什么兵种……”在入伍通知书发给邵潭的那天晚上,妈妈坐在餐桌前曾忧心忡忡地说。

    “听说是炮兵部队,不是开汽车就是打大炮。”哥哥做着判断。他以为炮兵就这两门专业。

    “不论干什么兵种也不如上大学好。”从婆家专门回来看他的姐姐再一次发表她的意见,“现在社会重视的是文而不是武,人们喜欢的是文才而不是武人,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去当兵。”

    “不论干什么兵种,都要记住,”爸爸打断了姐姐的话,“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贡献?

    那种自嘲的笑容又浮上了嘴角,他的手下意识地又从裤袋里摸出了姐姐的那封来信。

    “嘿嘿,小邵,你总看那封家信,是不是家里人在信上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了?”走在后边的副班长突然这样开口问道。

    邵潭差点气得喊出声来,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猜测!

    “嘿嘿,要真是介绍对象的话,你就先在信上跟女方联系联系,这事早点办好。”副班长又接着说道。

    邵潭厌恶地向后看了一眼,禁不住在心里气恼地叫道:“见鬼去吧,你的‘早点办好’!”“早点办好”是副班长的一句名言。

    前年春季的一天,邵潭他们几个新兵忽然听到魏仁安和排长在宿舍里争执起来,便悄悄地围到门口听。只听排长大声说道:“你才二十二岁就要求回家找对象,这合适吗?”跟着响起魏仁安的声音:“嘿嘿,这有啥不合适的?这事早点办好。我家里来信说,新婚姻法一公布,农村的姑娘找对象时间提前了,再晚下去,恐怕就不好找了。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找不着对象,她不急坏……”

    这是邵潭第一次听他说“早点办好”。

    前年年底的一天,一个面孔黑红、身子健壮的长辫子农村姑娘拎着一个提包径直摸到了连部,指导员一问,才知道她就是魏仁安的未婚妻苇叶,是魏仁安叫她来部队结婚的。指导员一听急忙跑到训练场上叫魏仁安,同时有些生气地问他:“小魏,你要结婚,为什么不早给连里说一声?”“嘿嘿,我怕麻烦连里领导。我琢磨着,这事早点办好。我家缺劳力,她到我家,可以帮帮忙。所以,就让她带着‘手续’来了。”指导员当时哭笑不得,用指头在他头上连连敲了几下。

    这是邵潭又一次听他说“早点办好”。

    连里谁也没想到,魏仁安结婚后仅仅十二个半月,他的妻子苇叶就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又来到连队。一年前还那么羞涩的新娘子,如今可以当着全班同志的面解开怀把她那玫瑰色的乳头塞到女儿嘴里。班长吃惊地说:“我的天!你怎么这样积极,第一年就要孩子?”“嘿嘿,我想,这事早点办好。反正只让生一个,晚生不如早生,孩子早长大了可以帮她妈干活。再说,咱在外边,有了孩子绊着,女人家也不易变心……”

    班里同志为此笑了好长时间。“嘿嘿,小邵,家里要真给你介绍对象,你就抓紧和女方联系,先要她一张照片,这事早点办好。你说我讲得在理不在理?”魏仁安大概看不到邵潭脸上气恼的神色,仍在说着。

    “在理!在理!”邵潭大声吼道。

    副班长不吭声了。

    只有两人的脚步在响:“扑嗒”“扑嗒”……

    “嘿嘿,小邵,你是不是有烦心的事?”后边,又传来了副班长的一声颇带关切的问话。他也许从邵潭刚才的那声吼叫里听出了一点什么。

    “没有。”邵潭冷冷地回答。他不愿也不屑对副班长说出心里想的那些,说出来副班长也不会理解。邵潭从入伍起,内心里就瞧不起这个整天只会“嘿嘿”笑的初中毕业生。

    “嘿嘿,要是有啥烦心的事,就笑笑。一笑百事了,笑能止烦、止疼、止累,笑笑就会好受些。”副班长又在后边说起来,只是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邵潭没有吭声。别人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做出了人们为之喝彩的“贡献”,我却把三年多的时间白掷了。笑?能笑得出来吗?

    到山脚了。

    “歇歇吧,邵潭。”

    邵潭放下测杆,重重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是有点累。

    “这里有块墓碑。”副班长突然指着旁边的草丛说。

    邵潭扭过头去,果然荒草丛中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胡志东先生安息。清福村众人立。一九四六年八月。”碑后的坟包快平了。

    “嘿嘿,这大概是一个曾经做出过什么贡献的人,要不,村里人不会为他立碑。”副班长做着判断。

    邵潭没有应声。

    “嘿嘿,咱将来要是死了,恐怕连这么大的墓碑都不会有。”副班长又感叹了一句。

    “哪能呢?你也是做出了‘贡献’的人!”邵潭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刺他一下。

    “我?贡献?”副班长一愣,但随即就又笑了,“嘿嘿……”只是笑得有点奇怪,两颊的肌肉像在抽搐。

    副班长做出过“贡献”,并且这“贡献”是他自己“表白”的。

    那是上次他妻子抱着孩子来队的时候,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的欢乐,简直使他有点忘乎所以。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抱着他的女儿到其他班排的宿舍里转,到一个屋,当大伙围上来看孩子时,他总要笑着问:“嘿嘿,怎么样?还可以吧?”那模样俨然是向人们夸耀他手中的一件宝物。有天晚上,四班长同他开玩笑说:“老魏,行呀,你这辈子岳父算是当定了。”他听后笑着说:“嘿嘿,俗话说,生儿育女是对民族和国家的贡献,蓉蓉尽管是个女的,也是我的贡献,嘿嘿……”

    这大概就是他对“贡献”这两个字的理解吧。

    干吗要同他说到“贡献”?邵潭在心里恨自己。他不会懂“贡献”这两个字的,更不会听懂自己刚才话里的那股揶揄味。

    这个高地真难上!

    它的南半部是绝壁,根本不能上,北半部也陡得出奇,但只好从这里上了。

    汗水把衬衣衬裤弄得透湿,还得咬着牙往上爬。

    总算到了山顶。邵潭放下测杆大口喘着气。

    九点二十分观测,现在才八点四十,还有四十分钟,可以歇歇再架测杆。

    这种讨厌的空耗时光的生活,年底一定要结束!“你什么时候能复员回来?”去年秋天他回家时,姐姐问他。

    “说不准。”他闷声答道。

    “争取早点回来!当初你的学习成绩不错,回来后再努一把力,同时让爸妈再辅导一下,你会出成果的。用爸爸的话来说,你会‘做出贡献’的!”

    他虽然当时没应声,但去年年底退伍工作开始时,他交上了一份退伍申请书。不过没批准——排里需要老兵。

    今年年底一定要走!

    不晚!每个人一生都有走弯路的时候,现在还可以挽救。只要回到家,我发誓一定要干出点名堂,要让人们知道,让社会知道,我邵潭不是庸碌之辈!

    测杆在山顶的最高部位立起来了。底部用石块堆砌加以固定,周围用三根铁丝牵拉住。

    离规定的观测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站在这儿可以隐约看到,南、西、北三个方向上的四个测站的观测人员都快到达观测位置了。

    “那是什么?”四下里闲看的邵潭突然指着东北方向的一个山梁叫道。

    副班长闻声扭头看去,那山梁上呈现出一副奇异的景象:一条灰色的“长龙”在那山梁上翻滚,而它旁边的山头上却十分平静。那灰色的“长龙”正飞快地向这边移动。

    “不好!山旋风!”副班长突然大声叫道,第一次没有在说话之前先“嘿嘿”两声。

    “哦?”邵潭的身子一震。这次出发来这里之前,侦察科的同志介绍情况时说过,由于山区气压分布得不均匀,这里时常出现一种奇特的成线状移动的旋风,其破坏作用仅次于窜入陆地的台风,碰到时要小心。

    “快卧倒!”还没容邵潭反应过来,副班长已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倒在一个不大的天然石坑里。

    两人刚刚趴下,一股尖厉的冷风就吹过来了——但这只是山旋风的前奏,因为一阵“呼呼”的怪叫分明还在后边。

    “嘿嘿,这家伙来得可真快……”副班长一句话还没说完,一股更强烈的冷风就扑了过来,噎得他把话又吞回了肚里。很快,一阵暴雨似的碎石块、土块和树叶、草屑就落在了他们身上,这时邵潭才弄明白,刚才看到的那条“灰龙”就是旋风卷起的碎石块、土块和树叶、草屑。还好,旋风移动的道路在东坡半腰,他们这里只是旋风的边缘,邵潭正暗暗庆幸,忽听“啪啪”两声,测杆一下子被风刮倒,骨碌骨碌地向南边的悬崖滚去,跟着便听“哗啦”一声,测杆滚下了悬崖。

    糟糕!

    旋风怪叫着远去了。

    副班长最先起身向悬崖跑去。“嘿嘿,还算留点情面。”他望着崖下说道。

    邵潭向下望去,测杆并没有落入崖底,在离崖顶一丈多深的地方,崖壁上斜长着几棵小树,测杆就被那几棵小树横拦在那里。

    怎么办?

    “老天也找麻烦!”邵潭恨恨地叫了一句。

    “嘿嘿,小邵,还有多长时间?”副班长转身问,邵潭戴着姐姐送给他的一块“英纳格”表。

    “十九分钟。”该死的风,仅仅六分钟时间就把一个难题摆了出来。生活,确是偶然事件的堆积。三年前那天,倘听完高考辅导课不从街道办事处门口经过,今天怎么会站在这儿?

    光秃的山顶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代替测杆,而没有测杆,观测站就不能工作。下山去宿营地重新拿测杆?来不及了。师里要求测地排中午十二时交出“炮兵控制网”的“成果表”,而这个点倘不能在九点二十分准时观测,整个计算作业就要推后,“成果表”就不能按时交出。这样一来,全师四个炮兵团十二时四十分进入“作战地域”时就不能得到各炮控点的坐标、方位和高程,军里组织的这次步炮协同演练就不能按时开始。仅仅一根测杆,竟要迟滞千军万马的行动了。

    “嘿嘿,有了,你看!”副班长颇为轻松地用手指了指崖下,邵潭探头顺他的手指看去,原来在离那几棵小树一臂远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稍向外突出的石块。

    “嘿嘿,来,解下腰带,扯断挎包带,接起来!”

    “怎么,下去?”邵潭一惊,又下意识地望了望崖壁上那个突出的不大的石块。

    “嘿嘿,没事,我这臂力干这点事绰绰有余。来,解下腰带。”

    带子接好了,有一丈多长,伸下悬崖试了试,还行,人抓住它能够到达那个突出的石块。

    两人抓住带子的两头用力扯了扯,试了试它的承受力,可以。

    副班长脱下军上衣,扔在了地上。

    “我下,副班长。”邵潭说道。但连他自己也听出,这声音不坚决,他知道自己的臂力不如副班长。

    “嘿嘿,有我这个从小爬山的山里人在这儿,能让你这个城里人下吗?来,你抓紧带子趴在这里,把带子在这块石头上绕一圈,增加点摩擦力,用力系住我。”

    邵潭顺从地趴在那儿,抓紧带子。

    “嘿嘿,我开始下了。”副班长说罢,便慢慢地双手攀着带子往悬崖下滑去。邵潭用力扯紧带子,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不大够用。但,还算好,悬崖下很快传来了副班长的声音:“嘿嘿,我已经站稳了。”

    邵潭探头一看,果然副班长已经站在了那个突出的石块上。

    “嘿嘿,怎么样?没事吧!”副班长边说边把带子在左手腕上缠了两下,打了个活结,而后慢慢地弯腰伸出右手去抓测杆。

    “小心点!”邵潭叫道。他觉得自己趴在崖顶往下看都有些头晕。

    副班长的手快要抓住测杆了。但就在这时,他脚下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晃动了。“不好!”邵潭急忙抓紧了原已稍稍放松的带子,几乎在这同时,那块石头轰然向崖下滚去,副班长的身子又彻底悬空了。

    “嘿嘿。”副班长仰脸朝崖上的邵潭笑了笑,但听得出,他笑得很吃力。

    身子完全悬空的副班长左手抓住带子,右手又向测杆伸去,终于抓住了测杆,但由于杆上的铁丝缠住了树枝,他又用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去扯开。最后,当他缓缓地用右臂抱住测杆把它竖起来时,邵潭发现副班长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汗水从脸上成串地滚下。

    “你……腾出……一只手,把杆子……拉上去。”副班长说话已上气不接下气。

    邵潭咬紧牙关,把系住副班长的带子完全交给左手去拉,然后伸出右手扯住测杆上的一根铁丝,把它拉上了崖顶。

    由于这番折腾,邵潭的力气几乎耗完了,他的脸憋得通红,拼力拉住带子。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倏地闪过了林谦安静地坐在图书馆翻译书稿的情景,一股莫名的气恨又涌上了他的心头:我为什么要来自找苦吃?

    副班长这时开始慢慢地攀着带子向崖顶爬,显然由于这么长时间的悬空动作,他的臂力也已消耗殆尽,他攀得那样缓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上升着。

    邵潭觉得自己的牙快要咬碎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已全部用上。现在他只能保证把带子拉住,已完全没有力气来向上拉带子了。

    还好!副班长终于一点一点地攀上来了。但就在接近崖顶的一刹那,他又“哧溜”一下滑了下去。很清楚,他没气力了。

    “嘿……嘿……”副班长仰脸低声地笑了一下。跟着,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攀来。邵潭满怀希望地望着,但这次他刚攀到带子的一半,就又滑下去了。

    邵潭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他觉得自己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副班长又开始了第三次攀登,但这次只往上攀了一截,就又滑下去了。血,从他的手掌中流下,把带子浸红了。

    “嘿……嘿……我上……不去了……”副班长向上无力地说道,“松开……带子吧……”

    “胡说!”邵潭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但他心里也清楚地意识到,两人就要一块坠落下去了。真没想到,竟把生命送到了这个测杆上,可怜!一丝自嘲又浮上了他那紧闭着的嘴角。

    副班长又使出最后的力气向上攀了一下,而后伸嘴咬开了缠在左手腕上的带子的活扣。

    邵潭的眼里闪出了惊恐,他突然明白了副班长这个举动的目的。

    “记着……到我……家里……看看……”副班长说罢,松开了手中的带子。

    “副班长!”邵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顺东坡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跑去,但没跑多远又站住了,对面山坡上几个采石的农村青年已先跑到了副班长坠落的地方,他们向邵潭做出了人已没救的手势。是的,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人摔下去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还有两三分钟就到观测时间了,邵潭跑回山顶,把测杆竖在原来副班长选定的点上,并挥拳向测杆狠狠砸了几下。

    当四个测站准时向这里检视之后,依次向邵潭发出了观测结束的旗语时,邵潭含泪嘶声向崖下喊道:“副班长,任务完成了!”

    他慢慢地弯下腰,拿起副班长的军上衣和扯去了背带的挎包,挪步向山下副班长坠落的地方走去。他的举动是那样的迟缓。

    一张照片从副班长的军上衣口袋里滑出,飘落在地上。他捡起一看,正是副班长临上山前看的那张他妻子和女儿的合影。望着照片,邵潭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估计这照片是夹在“通信录”一类的小本里,便哆嗦着手伸进副班长的军上衣口袋去掏,但掏出的却只有两张折叠好的纸。他打开那两张折叠了的纸,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去,就在这时,那纸上的一行钢笔字蓦然跳入他的眼帘:

    哥哥,你快回来吧,家里出大事了!

    邵潭的眉头一抖,展开了那两张纸——现在副班长家里的事就是他的事了。

    昨天午饭后,妈妈身子不舒服,我去地里送粪,嫂子带着蓉蓉去洗衣服。她把蓉蓉放在离塘边几丈远的那棵皂荚树下。没想到蓉蓉自己慢慢地向塘边爬去,从塘埂上一下子翻滚到了塘中。待我嫂子发现时已经晚了。嫂嫂哭得死去活来,到现在还是一口饭不吃。我本要去给你拍电报,可妈不让,怕你心里受不住。妈想先安慰嫂子平静下来以后再让你回来。可我担心嫂嫂这样哭下去不得了,便给你写了信。你要想得开,要尽快请假回来一趟,安慰嫂嫂。要快一点回来!

    小妹

    一副震惊的神色出现在邵潭的脸上。这么说,临出发前副班长收到的就是这封信?他明白了这两天副班长的眼泡为什么总有些浮肿。他手抖着拿开这页信纸,向下一页看去——

    苇叶:

    还在哭吗?蓉蓉的事小妹来信告诉了我。看了信后真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镢头,我差一点当着别人的面哭出声来。不过,我担心的还是你。事情已经这样了,要想开点,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我俩都还年轻,以后还可以有孩子,也许还会有一个男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吗?

    接到小妹的来信,我恨不得立刻回到你的身边。这样的事只要咱一张口,排长、连长就会准假的。可是恰巧今晚全排要去风凌山区执行作业任务。排里最近有几个人住院,排长刚才还向连长吵着要人,我真难张嘴请假。你知道,我今年就要复员,参加这样的作业机会不多了,咱们对国家做不出大贡献,这小贡献的机会就别再错过了。待演习一结束,我就请假回去。

    我不在家,没人替你擦眼泪,你要自己擦掉,要让村里人知道,军人的老婆……

    信没写完。也许写到这儿出发的哨音响了。邵潭记起了刚才在来的路上副班长那些反常的笑声和举动,想起了自己一路上朝他扔过去的那些讥讽的话语,他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邵潭又移着沉重的步子爬上了724高地。

    仅仅几天时间,他那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就出现了两道颇为清晰的横纹。时间在改变人们的相貌方面,速度有时是惊人的。

    昨天演习结束后,就在这个高地上,师里为魏仁安烈士举行了安葬仪式。

    在原来竖立测杆的地方,现在立着一个铁制三脚架——为了纪念魏仁安烈士,师里破例决定在这个炮控点上安放永久性的观测标志。三脚架的北边,就是魏仁安那石砌的坟墓。三脚架,成为魏仁安烈士独特的墓碑。

    他脱帽肃立在三脚架前,双目凝望着三脚架一只架腿上刻着的一行字:“史册上查不到名字的贡献者同样是伟大的!”这是他特意去负责制作三脚架的师野战修理所要求技师们刻上去的,是他为副班长撰写的墓志铭。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师里范参谋长昨天站在这儿说出的话:“魏仁安烈士在向祖国献上一个炮兵控制点之后就离去了,他把做出更大贡献的机会留给了别人。”

    留给了别人!当然也包括我!

    “副班长……部队今天要走了……”邵潭望着坟墓喃喃地说,“我会永远记住,是你领我又登上了人生路上的一个高地。使我站在那儿才看清我过去所理解的‘贡献’,其实只是一种‘等价交换’,只不过我的要价是‘名声’而已……”

    远处的山梁上,一个灰龙似的东西翻滚着,大概,又是一股旋风在移动。瞬间过后——信札一束

    一

    姐姐:

    八日的信收到了。从信上知道你要去西双版纳考察,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我心里真不好受!爸妈去世了,我就你一个亲人,可你却不能来了。不过,我知道你们的考察不能耽误,你别挂念我,安心去吧。

    我和安坤把结婚时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厂里分给我们一间房,也布置好了。姐,你别看安坤平时不爱说话,脸上总见不到一个笑模样,其实他的心可好了,办事也想得细。你知道他昨天去商店给我买了什么?嗬!一提包卫生巾,回来时给我说:“我估计你们女的要常用这个,就先买了这一点。”今天上午,他又去买了个好大的痰盂,回来说:“夜里你就别去厕所了。防止感冒。”你说他心细不细?

    不过,姐姐,我也有点生他的气,他直到昨天还对我说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怕你看不起我!”我当时赌气地推了他一把:“怎么总说这话?看不起你,我还跟你结婚?”看来,要不是当初我大胆地找他,他说不定根本不敢来碰我一下。这个人,战场上能立二等功,怎么在这事上就这么软了吧唧的?

    姐姐,姐夫去哥伦比亚大学进修,要到明年秋天才能结束吧?

    你出发后,小翔翔还送到他奶奶家吗?代我亲亲他。要不是结婚,我真想让翔翔到我这儿住。

    你有低血糖病,出门时记着多带点奶糖在身上。

    姐姐,想起即将开始新婚生活,我真是又高兴又担心,大概每个即将出嫁的姑娘都是这样吧?要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不过,我相信我会幸福的。

    祝考察顺利!

    小妹4.17

    二

    姐姐:

    上封信你在出发前看到了吗?考虑到研究所有转信的规定,在你出发期间,我仍继续给你写信,你就不必回信了,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的生活情况,你不是总担心我不会独立生活吗?

    我和安坤的结婚宴会是在中州路栖凤楼上办的,一共摆了三桌酒席。安坤的爸、妈、哥哥,我在厂里的女伴,安坤在厂“业大”的同学,还有我们两个的车间主任,都参加了。桌上的菜好丰盛,可我不敢多吃,听人家说,新娘子在婚宴上食量要少,张口要小,吃相要好!我怕别人看我的笑话。

    婚宴进行得还算顺利,中间只出了一点小纰漏,就是在安坤向客人们敬酒的过程中,餐厅墙上的扩音喇叭里响起了报时笛声,当播音员报告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时,安坤不知怎么的手一抖,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当时大家都笑着说他喝多了,我赶快又给他拿了个杯子,让他接着给大家敬酒。

    晚上闹房的时候,嗨,那个死冬冬——就是咱们原来邻居家的那个老二,想了个歪点子,逼着我和安坤用嘴噙住一根香烟的两头,他用火柴在中间点燃,说这叫“吸过桥烟”。天哪,我一下子把一口烟吸到了嗓子里,呛得我咳嗽了半天。后来,他们又让我俩唱歌,又逼着安坤把我抱起来,折腾得我实在累了,就连打了三个很响的哈欠。没想到,这三个哈欠一打,他们倒都站起身告辞要走。我送他们到门外时,我的好友萌萌附耳责怪我:“你为啥要打哈欠?新娘子在别人闹房时打哈欠,等于告诉客人,‘你们快走,我要入洞房了!’”天啊,羞死我了!我真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我确实不知道规矩,姐,你为啥不早写信告诉我呢?!

    还有,姐姐,我现在才知道,安坤小腹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是越南兵用枪打的。过去,厂里人同安坤开玩笑时,总说他福大命大,在战场上没伤一块皮就立了个二等功,现在我才明白,他那个二等功是用那个长长的伤疤换来的!

    姐姐,我发誓以后不让他干重活!

    你们考察工作紧张吗?注意身体。

    小妹4.22

    三

    姐姐:

    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

    昨天上午,安坤去书店买书,我在家收拾房间。我兴致勃勃地把他的二等功军功章摆在屋子正中的五斗橱上,又把他的立功喜报贴到了冲门的墙上。

    把屋子收拾好之后,我想他回来准会夸奖我想得周到。谁知他一进门,看到那喜报和军功章,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随即恼怒地转向我说道:“谁叫你把这些摆出来的?”

    “怎么了?”我当时愣在了那里。

    “胡闹!”他边叫边把那两样东西又放进了抽屉。

    我当时气得伏在床上哭了。天哪,我做错什么了,值得他这样恶声恶气地训我?结婚才几天,他就这样,要是再过几年,还不把我吃了?当初萌萌曾告诉我说,男人们结婚前把女人当上帝,结婚后把女人当奴隶,这话总不能是真的吧?

    姐姐,昨天中午,我气得没吃饭,安坤把饭端到我面前求我,我也没吃。晚上,他一再道歉,并且帮我脱鞋洗脚,我才消了气,坐在床上吃了他端给我的鸡蛋面条。

    小妹4.27

    四

    姐姐:

    听说西双版纳气候恶劣,你最近身体好吗?低血糖病没犯吧?

    我和安坤生活得挺好,你放心。早晨,他总是把饭做好后,才让我起床洗漱,还帮我穿衣服。晚上,他在那里做“业大”的作业,我坐在一旁给他打毛衣,屋里很安静。平时吃饭,他把好东西留给我,菜盘里有肉,先往我碗里挑,他可知道心疼人了。只是,昨天有件事挺怪的,我给你说说:

    昨天是五一节,我和安坤一块去中山公园里玩,我俩看到好多成对的男女青年在那里坐“登月火箭”玩,便也买了票,准备坐上“火箭”“上天”。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安坤的兴致一直很高,一会儿给我讲新书《第三次浪潮》的内容;一会儿给我说他在厂业余大学听到的笑话;一会儿抓起我的手要给我看手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捧起我的掌心看得那么仔细,羞得我推开了他。我们俩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在那里排队等着。终于,轮到我们了,他拉着我的手刚要上“火箭”,公园的播音喇叭里传出了报时笛声,当播音员报告“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时,安坤陡然停住脚步,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问他:“怎么了?”他一声不吭,只是定定地立在那里。我拉他上了“火箭”后,他依然神情郁悒。从“火箭”上下来,我见他没了游园的兴致,只好同他一块回家。

    姐姐,我真奇怪,男人的情绪怎么会这样不稳定?书上不是说“男人胸中有条河,千帆可从河中过”吗?胸怀宽,情绪应该稳定的呀!我姐夫当初同你结婚后,他的情绪也这样不稳定吗?

    小妹5.2

    五

    姐姐:

    我的前几封去信你都看到了吧?

    今天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今天上午,我和安坤都歇班,我要他陪我去百货大楼,买件连衣裙。经过玩具柜台时,有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抱着一个玩具冲锋枪突然冲我俩喊道:“不准动!哒哒哒!”还没容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安坤已猛地把我拖拉到了他的身后,让他自己的胸口对准了那支“枪口”。天哪,当时他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跳,也把周围好多顾客逗得大笑起来。然而他自己却没笑,只是脸色苍白地朝吓愣在那儿的小男孩歉意地点点头,拉起我的手走了。

    我当时嗔怪他:“神经过敏!”但内心里却很高兴,这个动作表明:他对我是爱得很深的。姐姐,你说是吗?

    祝你顺利结束考察!

    小妹5.13

    六

    姐姐:

    我最近准备跟安坤闹一场!

    我把原因给你说说: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衣服还没穿好,安坤就笑着把一串钥匙递到我面前说:“给,这个家以后由你来管。”我当时含笑接过了钥匙,心想,我应该把家务揽过来,好让他安心地在厂“业大”学习,将来可干番事业。后来我发现,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三屉桌左边那个抽屉上的锁,不过当时我没在意,以为可能是他把这个锁上的钥匙掉了。反正家里放东西的地方多着哩,那个抽屉不用也就算了。

    昨天,安坤歇班在家。早晨我上班忘了拿工作服,便又慌慌张张地跑回宿舍,结果推开门一看,嗬,他正用一把钥匙开三屉桌左边抽屉上的锁。他一见我突然回来,脸上的神色立时变得十分不自然,并且停住手不开锁了。他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怀疑:那抽屉里装的什么东西,还值得对我保密?钱?不会!他从来没把钱看得多重,发了工资,总是往我手里一塞了事;他们车间的痞子小韩,常去他的衣袋里掏食堂里的菜金买肉菜吃。贵重物品?不可能!他从部队上复员才一年多,一个班长不可能带回什么贵重物品;来厂里后也没听说他得到过什么贵重物品。看来,一定是别的女人给他的什么东西放在抽屉里。是照片?是情书?他的相貌不错,又是二等功臣,共产党员,会有女人找他的!好呀,这个负心汉!他竟这样欺负我!结婚以后,我把我原来的一切秘密全告诉他了,包括哪个男工过去给我写过求爱信了,哪个男工曾想偷偷捏我的手了,等等。我一直记着书上的那句话:“从结婚的第一天晚上起,男女双方就应该把彼此的秘密锁进同一间仓库!”可是,这个安坤,竟能这样对待我!当时,我真想立刻跟他吵一场,但我强压住了怒火,装着无事似的拿起工作服向厂里去了。

    我要找机会把那个抽屉弄开,先把“证据”拿到手,而后再跟他闹!

    姐姐,你说,男人为什么这样难以看透?你对我姐夫看透了吗?

    我心里一烦就想你,你快该回来了吧?

    小妹5.22

    七

    姐姐:

    前天写去的那封信你已经看到了吧?

    告诉你,我把安坤的那个“证据”拿到手了!

    今天上午我歇班。我待安坤上班之后,找了把钳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三屉桌左边抽屉上的锁扣弄开了。撬锁的时候,把我右小拇指都碰流血了,我气愤地拉开抽屉,你猜里边装的是什么?一条干净的手绢包着一块坏了的上海手表。手表的表带坏了,表蒙子也破了,表上的针已经不走了,时针指着“10”,分针指着“12”。我猜,这块表肯定是当初哪个女人送给他的,那女人听说我将同他结婚,气极地找他要回那块表,把表带一下扯断,而后摔到地上,以发泄她的气愤。而安坤大概因为不想忘记旧情,仍把这块破手表捡回来保存起来,平时想念那女人时拿出来看看,肯定是这样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个安坤,他多会骗人呀,当初他同我谈恋爱吻我时,说什么:“你是我吻过的第一个姑娘,真不知怎样吻你才好!”新婚之夜,他把我揽在他怀里说:“我从未体验过这种幸福!”假的!这些话全是假的!在我之前,他说不定已经同那个女人说过这些话了。姐姐,为什么要让我遇上这个男人啊?

    我打算中午跟他闹的,可是他在厂食堂吃饭没回来。不过,跑不了他!我今晚要给他闹个样看看!

    小妹5.24午后

    八

    姐姐:

    我昨天真不该给你写那封信。

    事情原来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你别再替我操心了。

    昨天下午天快黑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做晚饭,而是怒气冲冲地坐在那里等安坤回来。

    他下班回来,走进屋含笑对我说:“吃饭吧。”

    “吃天!”我恨恨地叫了一句。

    “怎么,生什么气了?”他依旧笑着走到我身边,要亲我的脸颊。平时,我一生气,他就好这样亲我,使我的心不得不软下来。但这次,我使劲地把他推了个趔趄,而后用手一指三屉桌左边的那个抽屉厉声叫道:“说!那里边装的是谁的东西?”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神情慌乱地问道:“你为什么打开抽屉?”

    “我为什么不能打开?”我朝他逼了一步。

    他没理会我,转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起那块坏手表一看,又马上朝我怒喝道:“你怎能把表上的时间拨动了?”

    我上午拿起手表时,是顺手把表针胡乱转了几圈。此刻一听他这话,我突然记起那表上的指针原来是指向十点的,同时也猛地记起在那次结婚宴会上和在中山公园坐“火箭”时,中央台一报十点的时间,他的神色就一变的情景。我突然明白了,上午“十点”对他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说不定就是在这个时间里,他同那个女人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我便高声叫道:“我就是要拨动!你这个骗子!你既然同那个女人那么好,为什么还要骗我跟你结婚?”

    “什么女人?”他愣了。

    “装得倒像!你一定是在某一天的上午十点同哪个女人办了丢人的事,现在还念念不忘,始终要记住那个时间!”我朝他吼道。

    他听我说出这话,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颓然长吁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说:“你这个女人呀!”

    “我这个女人不好,你还去找那个女人吧!”我气急地朝他叫。

    “你呀!”他望着那块表缓缓地说,“这块表不是哪个女人的,而是一位烈士的,是我死去的排长的遗物,懂吗?”

    “什么?”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我本来不想让你看到它,不想让你分尝我的痛苦,既然你一定要了解,我就给你说说吧。”他的声音低沉,脸上现出十分痛苦的神色。

    我一见他这样子,心软了,轻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1979年2月25日上午,我当时所在的连队攻占了‘70’高地,我们排奉命搜剿高地上的残敌,排长带我这个新兵在左边。搜到一个灌木丛前,突然从我身子左侧的岩石后边,站起一个端冲锋枪的越南兵。我最先发现他,甚至看清了他的手扣在扳机上,这时,掉转枪口射击已是不可能的了,死亡在瞬间就要临到我和排长的身上。在这一刹那,我本应猛地扑到排长身上,让敌人的子弹都射向我,但我却并未这样做,而是倏的一下先伏在了地上。几乎在我伏地的同时,敌人的冲锋枪响了。排长在中弹的瞬间,还转而猛地扑在了我的身上,当敌兵迅疾地把枪口转向我时,子弹又都钻进了掩护我的排长的体内。听到枪响,班长他们奔过来将那个敌兵击毙,排长却已经血肉模糊了。他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永远地去了。我看着排长的遗体,痛悔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我本来是完全可以救排长的,可是,因为自己在那一瞬间怕死,才导致了排长的牺牲。而排长,在临牺牲的一刹那,想到的还是保护我。两相比较,我是多么可恶、可憎、可悲啊!我不配做一个军人!也不配做一个男人!虽然此后我拼命杀敌,但排长是永远活不过来了,我的耻辱是抹不掉了!排长牺牲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这是我一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为了记下我对排长欠下的这笔债,经组织批准,我把他腕上这块坏了的手表保存了下来。我要时时让自己记住:安坤,你的灵魂和良心上曾经落过灰,你要记着揩干净它!揩干净它!……”他边说边捶起了自己的头。

    我见状赶忙抓住了他的手。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十点的报时声神情就异样;才明白在百货大楼玩具柜台前他为何猛地把我拉在了他的身后;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把立功喜报和军功章摆出来;才明白他同我谈恋爱时为什么总说那句“我怕你看不起我”;才明白他心里原来隐藏着这么巨大的痛苦!姐姐,明白了这些后,我并未后悔同他结了婚,相反地,我更爱他了。一个把灵魂和良心的干净看得如此重要的人,是值得爱的!我当时含泪心疼地劝他:“你后来在战场上很勇敢,也负了伤,立了功,那个错也赎过来了,排长九泉之下是会原谅的!”

    “不是别人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不是……”他仍要捶他的脑袋。

    姐姐,昨天晚上,我让他躺在我怀里,安慰了他好长时间,但他的情绪一直没有好起来。

    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小心眼地去胡乱猜想,去碰他那个可怕的伤口呢?

    小妹5.25晚

    九

    姐姐:

    快该回来了吧?真想你!

    前天是个星期日,安坤和我都歇班。吃过早饭,我便泡了点虾仁,又上街买了韭菜和肉,我知道安坤最喜欢吃三鲜水饺。馅子收拾好了,我擀面皮,他包,我俩边说笑边干着。看到他的情绪好起来,我心里也很欢喜。谁知,就在这时,隔壁邻居家的那个大收音机拉起了报时笛,广播员那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的声音刚落,安坤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此后,无论我怎样引他高兴,他也只是默默无语。饺子煮好后,他闷闷吃了半碗,就不吃了。姐姐,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垮的呀!

    小妹6.1

    十

    姐姐:

    最近这一周我吃饭总恶心,这个月的“例假”已超过十几天没来,总不会是由于“那个原因”吧?我们是按《新婚必读》那本书上的要求,采取过“措施”的呀,怎么回事呢?姐,这件事我倒不怕,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安坤。这些天,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避免他回忆起那件事,我把家里那个闹钟收起来了;上午不开收音机;同他一块出门不去有喇叭的地方;在家从不引他谈部队里的事;我把排长遗下的那块手表也换了地方锁起来;我甚至连给女朋友的小孩买个玩具枪,也是瞒住他悄悄送去的。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昨天上午我俩歇班在家,他读书,我熨衣服,这时,厂里一个叫秦嫂的女工从门前过,大声地开玩笑说:“哟,瞧你们这小两口,都十点钟了,还不出去逛逛?”她这句话一说,安坤脸上立时掠过一道阴影,双手抱头在那里呆坐了许久。

    姐姐,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的神经和身体会受不了的,我真害怕,你说怎么办?有什么法子吗?

    你快回来吧!

    小妹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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