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倾听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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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米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是在读完了我在《女友》上的一篇文章后知道我的地址的。她说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冲动地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她没有想到在她生活的这个人情淡薄的岛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写着真诚的率直的文字。她只想和我聊聊。除此之外,她对自己没做任何介绍,甚至有意地卖关子说她是一只丑小鸭。但是我从她那喋喋不休的话里听出了这个女孩开朗、大方、潇潇洒洒的形象。在那篇文章发表几个月后,我已收到几十封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层次的读者信件,但来自本岛的电话还是第一次,故而我对米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以忙为借口推托了见面之事。事实上,我那一段时间因有些事不顺而心烦意乱,情绪恶劣,不希望有人打扰。不知米是否从我淡漠的语气中改变了对我的印象,认为文章只是我的华美外衣。

    但是米接二连三地打来了电话。后来那次,她说她已在我住处附近,她一定要与我见面。她一看到文章前配发的我的照片就觉得有满腹的话语要向我倾诉。在她的感觉中,我深沉、豁达、高雅、善良而真诚,而这种感觉令她相信我是可以理解她的,至少可以静听她的倾诉。我被她感动了。

    我无法再推拒她。我打开我的绿色房门,请她进来。米留短发,矮个,着红色短衣短裤、旅游鞋,手托一顶红色摩托帽,仿佛一团火,一如我想象中的飒爽青春。而那时,我所说的不顺事,实际上就是我正被一种医生怀疑为肾结石的病痛纠缠着在家休息。我穿着一件红色的真丝连衣裙,未系腰带,显得懒散而雍容,大概也是颜色的缘故,配着我刚刚削得短短的少年头,米大吃一惊,说现实的我比照片要现代而年轻,而她两者都喜欢。谈话由此开始了,我温文尔雅地笑着,柔声细语地讲话,亲切温情地听她叙述(其实是因为病痛使我变得柔弱无力),她开始有些紧张,话语有些零乱,慢慢地就恢复了本能,说得流畅自如,而且夹带着表情,把我带进了她的故事中去。

    米曾经有一次浪漫的爱情故事,她把它称作“美丽的痛苦”。那已是1989年她来海南以前的事了。在一次旅游中,这个22岁的重庆姑娘认识了一位北京诗人,在她眼里,那是一个像西部大漠一样的男人,孤独、怆然、神秘,蕴含深刻,这正好弥合她那颗渴望流浪的心,旋即坠入情网。但是她不敢表白,她把爱藏在了心中。旅途结束后,这爱便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的心。终于她给他打电话,她给他写信,她让他明了她心中的感情。那个人很震惊,说他们是不可能的,他正在准备赴澳洲留学。在一次单位公差中,她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半路上拐道,悄悄来到正天寒地冻的北京。她只有一个愿望,要将自己的爱情完美地献给所爱的人。站在那间小小的、正亮着橘红色灯光的房间时,她泪如泉涌。诗人激动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会有女孩有如此疯狂、痴情的举措。当米从北京返回时,她内心满溢着平宁的幸福。她明白这是与他唯一的一次浪漫聚合,但她毫不后悔。她说,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感到快乐,而那个诗人,在去了澳洲以后,就没有了音信。

    如今,多年过去,米回忆着这一段“情缘”,依旧满怀感动和激情。泪水在米的脸上流淌,那是幸福的泪水。我不敢问她是否后悔过当时的行为,我也不敢怀疑她所叙述的一切的真实性。我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那个在我看来毫无情义的家伙。不管如何美丽,这样的结束对米来说就是痛苦,痛苦终是痛苦。

    米在经历了这“美丽的痛苦”以后,又承受了失业的威胁。因为误了单位的生意,她被扣发了当月工资和全年奖金,由业务员换成了收发员。米一气之下,辞职来到了海南。米成了打工妹。几经周折,她来到一家公司做推销员,推销花生米。每天早上,她从秀英骑单车到海府路仓库领花生米,然后分送到别的订货单位。为了生存,她在阳光曝晒的街头穿梭往来,顾不上喝一口清凉饮料,顾不上望一眼柔美的椰枝叶。一切的浪漫和幻想全部隐退了,只剩下要在海口站稳脚跟的决心。在充满了骗诈和虚伪的人际之中,米的诚实和吃苦精神最终赢得了上司的赞赏,加上她的聪明活泼,她被重用为推销部经理。渐渐地,米有了积蓄,她用这些积蓄与一个蒙古族朋友开了一个小商店,这个朋友,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米的丈夫有着许多美好的品质,质朴、淳厚、善良、能干,而且对米呵护有加。在日渐华丽的家庭装饰和日渐安逸的家庭氛围中,米却失去了平静和幸福感,她的灵魂又开始躁动不安。她感受不到激情。在海南,满街的男人都已背叛了家庭的背景下,丈夫的忠厚未曾使她产生过被抛弃的忧虑,但她明白,她需要使灵魂战栗式的爱情。她对丈夫说,她不爱他,她甚至说,她要离婚。丈夫容忍且放纵着她天真富于幻想的天性。米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激情?她莫名其妙地发火,有时还无理取闹,期望着有一次比爱北京诗人更浪漫的恋爱。她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但是没有人能理解她,不会有人理解她,她周围飘散着铜臭和肉香。人们在为另一种欲望而兴奋不已,她的激情之乡和幻想之旅已经陌生而遥远。欲诉无处、欲哭无泪的情结,弄得米精神日益寂寞,陷入了孤独之中。

    我真切地感觉到了米孤独的灵魂的悸动。她这样一个能跑到千里之外向一个并未对她表达过爱意的男人表白爱情的女孩,是注定只能活在轰轰烈烈的激情里的。在为生存而拼搏以后,她期望重建精神乐园。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是为爱情而活着的,她们只有活在哪怕是痛苦的爱情里才感受得到真正的幸福含义。这是一种悲剧性的女人,因为爱情常常使她们受到深深的伤害和打击。米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幸的女人。

    在这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与米来往。在一个很闷热的下午,却突然又接到了米的电话。她说,这段时间来她一直处在一种无法自拔的孤独和无缘无故的恐惧之中,无人理解,无人哭诉,她绝望得几近疯狂。她在电话的那一头流着泪向我诉说。我惊得不知所措,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浪漫的、率真的、渴望流浪的女孩,正在经历常人难以捉摸的“美丽的痛苦”的折磨。

    “我一直在祈求上帝的保护和拯救。我想了好久还是给你打电话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拯救自己,我想你肯定能理解我,虽然我们还不是十分的了解。我第一次见你,就把自己珍藏已久的故事讲给你听了,那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世故的说法这很幼稚,但回想起来,一切皆因你太有魅力了。你有一种很含蓄的魅力,别人是很难进入你的意境的。我是特别欣赏这种美的,所以这些天沉浸在对圣灵的祈求中,总是突然想到你。因为可以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感激是永存的……”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止住哭泣声。我诧异于她在极度的痛苦中能说出这么一番美丽的话来,我说它美丽,是因为这番话一般的女人是说不出的,还因为她对我的赞美。我只是一个真诚的普通女人,她却将我当作可以用灵魂去交流的朋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平实了,因了米的激情,因了米的浪漫,因了米对情感世界的崇尚,对精神乐园的向往……我想,也许米实际上是一个纯理想式的人物,只有在流浪之中灵魂才能得到安宁和快乐。其实有很多人与米一样,精神上承受着极大的压抑,只是缺了米那种坦率而不敢一吐为快,或者是更善于虚伪而将痛苦遮掩得无丝无缝。在他们的言谈中,孤独已是一个具有古典意义的字眼了。米则不甘心,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心灵枯死。

    米开始策划一次旅行。依她那么小巧的身材,她是不应该选择西藏的。但是在一个经过挑选的黄道吉日里,米出发了。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她大约正在返程的路上。在西藏,那充满神秘色彩的宗教氛围里,米理当找到一种化解情绪焦躁的良方,而沿途淳朴的民风,古旧的村庄也会让她欣慰于自己物质上的殷实。至于情感上的孤独,我想米也会冲出自我封闭的包围,将对过去的留恋转化为对未来爱情的追求或对近在咫尺的爱情的接纳。更重要的,她该明白,人,其实都是孤独的个体,所以人哪怕永远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也绝不能沮丧和伤感。摆脱了这些美丽的痛苦,米的青春会光彩四溢。

    后记:果然,米从西藏回来以后,便久久沉浸在一种明澈肃穆的宗教氛围里。再度谈起那次恋情,她依然很神往。她相信她的执着、透明和单纯,对于那个孤独的怆然的“西部”来说,无疑是一种震撼,一如西藏之行对于她心灵的深刻影响,而那刻骨铭心的爱也成了她自己的一笔美丽的财富。当她重新熟悉了纷繁尘俗的生活后,她感受到自己对家庭的爱恋。她那心胸博大、进取心强的丈夫,渐渐令她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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