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习惯许多事情的。我已经勉强适应了新加坡和科伦坡的炎热,原始森林的蚊子,印度的饮食以及腹泻和绞痛,既然如此,那么在这里也必然没问题。我学着从长着印度人那忧伤的黑色眼睛的漂亮小姑娘身边走过,对她们的行乞视若无睹;学着用冰冷的目光拒绝看似圣徒、年龄足以当我曾祖父的白发老者;习惯被各类可以用钱收买的人忠诚地追随,并且知道只需像将军一样挥挥手外加粗声呵斥便可将这种追随限制在可以忍受的程度。我甚至学着开有关印度的玩笑,我发现大多数印度人用他们那深情、探求的虔诚目光根本不是在呼唤神祇和救赎,而只为索要钱财,即便如鲠在喉,我也要吞下去。
可是就当我几乎成功的时候,我因为过于自信,结果干了件让自己抓狂的事儿,在一天下午手里拿着个捕蝶网便出了门。尽管我已经习惯于马来人惯常的与人为善,还是提前思忖到,这样会引起街边年轻人的好奇,或许还有嘲笑,巷子里的男孩果真全都大笑着在背后朝我叽里咕噜地说僧伽罗语。我遇到一个胳膊下夹着书的青年,这个僧伽罗人正在读大学,我问他,冲我喊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礼貌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哦,先生,他们在说,您是一个想要捉蝴蝶的英国人!”那些男孩自然是在盯着看,似乎他们的喊叫招来了事端。我满意地继续往前走,并不惊讶于身后跟了另外一群男孩,这些孩子想要带我去捕捉蝴蝶的好地方,殷勤地让我留意每一只从身旁嗡嗡飞过的苍蝇,同时每次都伸出手向我索要一便士。这一切几乎烦扰不到我了,当这条路变得安静下来,前方出现一条看似比较荒僻的狭窄的林中小道时,我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幽默把最后那拨讨厌鬼吓跑,然后迅速转入这条帮我解了围的小道。
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走自己的路,在被不幸击中的那一刻还觉得自己赢了。我得意地迈着步子沿路而行,以为自己又做了件聪明事儿,可就在此时,我的头顶已是灾祸高悬,一个鱼钩已经抛向了我。对此,我全然不知,而且过后许久都无法释怀。一路上都有一个英俊安静的男子或者说是追随者跟在我身后三十步远的地方,他一头卷曲的深黑色头发,棕色的眼睛带着忧伤,蓄着漂亮的黑色髭须。后来我才知道,此人名叫维克托·休斯,命运决定了我要成为这个男人的牺牲品。
他恭敬地打着招呼,向我走近,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大胆地用完美的英语提醒我,这条路通往一个采石场,那里根本不可能捕获到蝴蝶。与此相反,另外一个方向,也就是再往右首走走,就没那么糟糕了,从那边向南,在山谷的另一侧,是最好的捕蝶场所之一。我只是应声“是”或“不是”,并且表示感谢,尚未多说,我们已经以某种方式交谈上了并且亲近起来。这个英俊男子忧郁的眼睛里,一种古老高贵的、备受压迫的民族情愫带着无声的谴责注视着我,他的言语和神情流露出一种古老的文化,那是礼仪修养和佛家的温良仁厚。我随即喜欢上这个人,其中也掺杂了同情和尊重。虽然我这个头戴凉帽的白皮肤外国人是老爷,是主人和先生,他这个穷苦的本地人向我鞠躬,可是他高贵的外表、他对当地情况以及蝴蝶的如数家珍和出众的英语赋予了他一种我立刻感觉得到的优越感,因为维克托·休斯对蝴蝶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他面带一种如遇知音的微笑,说了一大串拉丁语名称,虽然我从未听说过,但为了掩饰自己浅薄的半瓶子醋的知识,便摆出一副施主的样子点头称是。其间,我也数次略显尴尬地用尊长的语气(这是英国人跟当地人说话惯用的腔调)应声说:“是的,是的,亲爱的先生,康提的蝴蝶我都认识!”他跟我谈起印度的蝴蝶,仿佛是某个棕榈园经验丰富的首席园艺师在同一个他认为是植物学家的陌生参观者谈话。我的英语不好,而且吝于表达,因此便不做解释,以至于我无意间让自己在谎言中越陷越深,几乎一言不发,用这种无声的表演把专家和科学收藏家的角色扮得越来越纯熟。
我俩越来越亲近,我默许维克托·休斯先生把我视作同行中某一类首屈一指的人物而且相信我很感兴趣并有意于此,虽然我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兴趣和意愿。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变魔术般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漂亮的小木箱,随后高贵的脸上显露出兜售小贩式谄媚的笑容,我刚刚涌上心头的疑虑立刻得到了证实,他打开箱子,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看见白色的箱底整齐摆放着精美的收藏品:做成完美标本的蝴蝶和甲壳虫,只需区区十五卢比,他就卖给我。
我立刻意识到风险有多大,但是毫无抵抗能力。面对这个有礼貌并且几近博学的僧伽罗人,我不可能突然转变立场,没错,他袒露意图,也就是他隐秘的需求差点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或者至少加深了我对他的同情,然而我压根就无意购买,我甚至需要非常节约地使用余下的旅费。
于是我让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冰冷,深表遗憾地解释说,我虽收藏蝴蝶,但不是买主,此外我对标本成品根本不感兴趣。
休斯先生完全清楚这一点。他表示,那是当然,他已经立刻想到,像我这样的收藏家是绝不会买蝴蝶标本的,他只不过是想少拿几件样品给我看看。我当然只会买装在纸袋里的鲜活的蝴蝶,这些他打算今晚拿给我看。他知道,我住在皇后酒店,然后询问六点钟的时候是否可以在那儿见到我。
我不知道,我简短地回答说,现在我希望可以不受打扰地继续散步。他恭敬有礼地辞别了,我再次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纠缠,得以清静了。
但是,休斯已然成为我不可抗拒的命运。傍晚时分,他站在酒店的大厅里,淡定地跟我打招呼,我们寒暄了几句天气情况。随即,他从门厅的柱子后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了许多盒子、罐子和小箱子,我发现转瞬间自己就被一圈印度蝴蝶所包围,宛如一个品类繁多、摆放熟练的小型展览。人们都过来观看,维克托·休斯拿出一堆英国、美国、德国的承诺书和订购信给我看。围观的人越多,我越不愿意暴露我那糟糕的英语。于是我突然站起身,装作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顾不上拿帽子和外衣,急匆匆奔向电梯,逃上了四楼。伴随这次逃离,我彻底交出了主动权。
从那一刻起,我在康提除了这位休斯先生,再也别无他看。他会站在我步行经过的每一个街角,会拾起我从车上滑落的外衣,他知道我在酒店的房间号以及我外出和吃饭的时间。如果我早晨等到八点钟才出门,他会站在楼梯边;如果某一天我六点半就已离开酒店,他还会站在那儿;如果我在一家店铺里逍遥自在地稍事休息,挑选风景明信片,他会腋下夹着一个小盒子,笑盈盈地出现在店门口;如果我在城外树林中捉蝴蝶时一网捕空了,休斯会从拐角处转过来,指着逃掉的那只蝴蝶,报出它的拉丁文名字:“我有品相好的这种蝴蝶,也是小雌蝶。我七点钟带去酒店!”
几天以后,他如愿以偿,虽然我再不会用什么客气的言辞同他说话,但是花了十卢比跟他买了些东西。现在,我终于有权利对他置之不理、斥责他、用粗鲁的手势把他从我身边撵走了。然而他一直如影随形,一直那么彬彬有礼,棕色的眼睛流露着忧伤,愉快地跟我攀谈。当我呵斥时,他便恭顺地垂下那双瘦削的棕色的双手。他随身总是在口袋里或裹着的腰布里藏个小箱子、小盒子或者罐子,不分早晚,而且总有新玩意儿,忽而是一只巨大的皇蛾,忽而是一片“活着的叶子”,忽而是一只金龟子或蝎子。他会在我离开餐厅的时候从某根立柱背后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跟卖我牙粉的那个商贩是亲戚,跟与我兑换货币的那个人是朋友。他会在湖边、在寺庙附近、在树林中和巷子里碰到我。清晨我洗完澡,会听到他跟我打招呼。晚上当我很晚才从台球厅回来时,会看见他疲惫不堪、面露嗔怪地站在门厅里,礼貌地低垂着头,等待的目光很平静,外衣里藏着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宝贝。我习惯于远远地便在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中认出他并且逃走,习惯于感觉到他突然间靠近并且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呆滞;我学着在出游时疑心重重地查看每一条岔道,只为搜寻他的身影,学着像吃白食的人那样偷偷离开酒店。他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即使发现他晚上藏在我的床底下,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了。
看不见他,我就无法再想起康提,他的样子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心里,盖过了所有的棕榈树、竹子、寺庙和大象。当我离开锡兰已有一段时间并且乘船在海上航行多日以后,每天清晨从船舱前往甲板时,我偶尔还会怀着羞愧感惴惴不安地环视四周,查看是否在某扇门边、某个柱子后或者某个通道里会有维克托·休斯在暗中窥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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