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决定去看电影,我不想去,因为在烈日下忙活太久,眼睛过度疲劳,不过最终还是跟着去了,只是为了晚上有个照应。我们没戴帽子,穿着轻巧的便鞋,走出了酒店,在凉爽的蓝色晚风中,溜达着穿过一条条人流如织的街道。侧巷能安静一些,风灯下面,华人苦力蹲坐在由粗糙的长木板拼搭成的桌子旁,津津有味却又郑重其事地吃着各种各样奇怪且复杂的东西,这些食物几乎不值钱,里面掺杂着许多我不认识的调料。鱼干和热椰子油散发出的浓郁香气飘过烛光点点的夜晚,用神秘的东方语言发出的呼唤声和喊叫声回荡在拱廊中,漂亮的中国女子浓妆艳抹,坐在栅栏门前,她们身后是供奉在家中的华贵的神龛,金灿灿的,闪烁着幽暗的光。
电影院的看台由木板搭成,很昏暗,我们的视线掠过无数留着长辫子的华人的头顶,投向刺眼的四边形银幕,电影中一个巴黎赌徒的故事、抢劫《蒙娜丽莎》和席勒《阴谋与爱情》中的场景接踵闪过,所有的情节都很直白,不带任何感情,这些西方的故事在中国人和马来人眼中呈现出一种不现实或者折磨人的痛苦,而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剧情加倍地阴郁。
我的注意力很快就涣散了,高高的电影院大厅一片昏暗,我的目光逐渐模糊,思维分散,凝滞下来,就像提线木偶的四肢,在人们不需要并将它弃掷一旁时,动也不动。我低垂下头,用双手托住,不久,那疲于思考并充斥了各种画面的大脑产生的所有情绪便飘然而至。
我先是被一种微弱地喃喃自语式的朦胧感所包围,身处其中让我觉得很惬意,并不渴望去对它有所思考。逐渐,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此刻是夜间,只有几盏油灯还燃着,我附近躺了许多男人,一个挨着一个,正在熟睡中,每个人都舒展着四肢躺在自己铺在甲板上的旅行毯或篾席上。
一个躺在我边上的男人似乎没有睡着。我看着他很面熟,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动了动,撑着双肘坐起身,摘下戴在眼睛上的金色无框眼镜,开始用一块柔软的法兰绒小手帕仔细地擦拭它。这时我认了出来: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去哪儿?”我睡意蒙眬地问道。
他没有抬眼,继续擦着眼镜,平静地说:“我们去亚洲。”
我们用马来语交谈,中间夹杂着英语,这种英语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因为那时我的父母总用英语谈些秘密的事情,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去亚洲。”父亲重复了一遍,我恍然大悟。是啊,我们去亚洲,亚洲并不是一片大陆,而是一个非常明确,却又充满神秘感的地方,就处于印度和中国之间的某个位置。这些民族和他们的学说及宗教都发源于此,那里是全人类的根基和一切生命的神秘之源。那里竖立着神祇的雕像和律法的碑石。哦,我怎能有片刻将它忘记!我已经踏上追寻那个亚洲之路如此之久,陪伴我的有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朋友以及陌生人。
我轻轻唱起我们的旅行之歌:“我们前往亚洲!”我想起了金光熠熠的龙,令人崇敬的菩提树和神圣的蛇。
父亲亲切地看着我,说道:“我并非教训,只不过是提醒你。”他这么说,他就不再是我的父亲了,他脸上浮现了一秒钟的微笑,梦中我们的师尊古鲁[12]时常就是这样一副面带微笑的样子,但是笑容转瞬即逝。这张脸宛如莲花般平静圆润,像极了觉行圆满的佛陀的金像,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是耶稣基督持重、痛苦的微笑。
躺在我旁边、微微笑了笑的那个人不见了。此刻已是白天,所有睡觉的人全起身了。我惊愕地迅速爬起来,在巨大的轮船上四处乱走,穿梭在陌生人之间,我看见黑蓝色的海面出现一座座岛屿,有的岛上怪异的石灰岩林立,闪烁着光芒,有的岛上挺拔的棕榈树随风摇曳,还耸立着深蓝色的火山。聪明的、棕色肌肤的阿拉伯人和马来人站在那里,瘦削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面朝甲板弯身鞠躬,遵行教规进行祷告。“我见到父亲了,”我大声呼喊,“我父亲在船上!”
一个身穿日本印花晨服的年长的英国军官注视着我,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说道:“您父亲在这里,也在那里,他在您体内,也在您身外,您的父亲无处不在。”
我跟他握了一下手,向他讲述说,我去亚洲,是为了看神树和蛇,为了返回到万物得以开始的生命的源头,这个源头意味着永恒的万象归一。
但是一个商贩殷勤地拦住我,跟我攀谈。这是个僧伽罗人,说一口英语,他从一只小篮子里掏出一个个小布包,把它们逐一展开,包在里面的大大小小的月光石显露出来。
“漂亮的月光石,先生。”他信誓旦旦地低声说道。我强烈地想要躲开,却有人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胳膊上,说道:“您送我几块小石头吧,它们真的很漂亮。”这声音随即虏获了我的心,就如一位母亲捉住她逃跑的孩子,我急切地转过身,跟来自美国的米斯·韦尔斯打招呼。难以理解,我竟能把她忘记得如此干干净净!
“哦,米斯·韦尔斯,”我愉快地喊道,“米斯·安妮·韦尔斯,您竟然也在这儿?”
“您愿意送我一块月光石吗,德国人?”
我赶快把手伸进包里,抽出长条形编织钱袋,少年时祖父将这个钱袋给了我,却又在青年时期被我丢失在第一次去意大利旅行的途中。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拥有它。我从里面倒出一堆锡兰的银卢比,却听见我的旅伴,也就是那位画家,微笑着说:“您可以把它们用作裤纽。在这个地方,它们一文不值。”我并不知道他也在那儿,而且就站在我身边。
我吃惊地问他,他从何处来,疟疾是否真好了。他耸了耸肩,说道:“真该把欧洲当代画家都送到热带来,来到这个地方,他们会再次摒弃他们的橙色调色板。也正是在这里,使用较暗色调的调色板与大自然会贴近得多。”
这一点显而易见,我表示强烈赞同。美丽的米斯·韦尔斯却在此期间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不安地继续行走在这艘巨轮上,但不敢从一群传教士旁挤过去,这些传教士围坐一圈,横亘在甲板上,他们唱着一首虔诚的歌,我很快就跟着唱和起来,因为我在家的时候就会唱这首歌:
心在其中饱受折磨和痛苦
却追求不到真正的欢愉……
我深有同感,忧郁凝重的旋律让我心生感伤,我想念那个美丽的美国女子,想念我们旅行的目的地亚洲,我发现造成不确定和焦虑的原因如此之多,于是便问一位传教士,现在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他的信仰是否真的很好,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否会需要。
“您看,”我说道,言语间充满对安慰的渴望,“我是作家和蝴蝶收藏者……”
“您弄错了。”传教士说。
我又解释了一番。可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面带微笑,一种明朗、纯真、谦和、胜利的微笑,予以同样的答案:“您弄错了。”
我满怀疑惑,逃也似的离去。我断定,我理解不了,于是决定放弃一切,去寻找我的父亲,他肯定会帮助我的。我又看到了那个严肃的英国军官的脸,感觉听到他在说:“您父亲在这里,也在那里,他在您体内,也在您身外。”我明白,这是一种提醒,于是我屈身蹲下,以便沉下心,好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找我的父亲。
我静静地坐着,试着去思考。仅是做到这一点都很难,整个世界似乎都聚集在这艘轮船上,给我制造干扰。天气也极其炎热,我真想用祖父的编织钱袋换一杯新鲜的兑了威士忌的苏打水。
从我意识到热的那一刻起,这种撒旦一样的酷热似乎不断加剧,就像一道可怕的、无法忍受的刺耳音浪。人们全然失态,他们像狼一样捧着外面套了藤罩的玻璃瓶贪婪地狂饮,以最为罕见的方式寻求舒适。我周围不断上演无法控制的愚蠢行为,整艘轮船显然正要陷入疯狂。
刚才与我沟通不畅的那位友好的传教士沦为两名身高马大的中国苦力蹂躏的对象,被他们肆无忌惮地当成玩具。他们给他套上一副地道的中国夹具,这装置极其厉害,一按他就会把穿着靴子的脚伸到自己的嘴里,又一按他的眼睛便从眼窝里弹出来,就像香肠一样,他想把眼睛再拉回去,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因为眼睛被打上了结。
这场景诡异恶心,但是带给我的惶恐不安要比想象中少,至少不及瞥见米斯·韦尔斯的那一瞬间:她已经脱去衣物,裸露出极其丰满的胴体,身上一丝不挂,只缠着一条美丽的棕绿色的大蛇。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感到轮船迅速下沉,坠入燃烧着烈焰的地狱之口。
这时我耳畔响起一首多人合唱的庄重的歌曲,给我的心带来慰藉,就像一个在浓雾中迷路的漫游者突然听到了钟鸣,我随即跟着哼唱起来。唱的就是那首神圣的旅行之歌:“我们前往亚洲。”歌声中听得到人类的所有语言,激荡着各种崇敬、各种已被厌倦的人类的渴望以及上帝所创万物的困顿和疯狂的需求。我感受到父母的爱,感受到古鲁的引导,感受到佛陀为我清心涤虑,感受到耶稣基督为我救赎,现在即将到来的不管是死亡还是极乐,于我而言完全不重要了。
我站起身,睁开双眼,发现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我的四周,我的父亲,我的朋友,那个英国人,古鲁和我曾经见过的所有人的面孔。他们直视前方,目光中闪烁着激动和美好,我也看了过去,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千年古树林,永恒地在那高耸入云的树梢的阴霾中沙沙作响,一扇古老的寺门在这宛如暗夜的神圣阴影中闪烁着金光。
我们统统双膝跪下,我们的渴望得到了满足,我们的旅行终结了。我们闭上双眼,俯下身,向地面叩首,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屏息并且有节奏地礼拜。
我的额头狠狠地撞了一下,隐隐作痛,灯光射入我的眼睛,我吃力地活动着久坐僵麻的身体。我的额头倚在看台护栏的木框上,我的下方,中国观众剃光头发的前额泛着苍白的微光,银幕黑了,电影院大厅回响着久久不息的掌声。
我们起身向外走。电影院里酷热难耐,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椰子油味。可是一到外面,夜晚的海风、港口闪烁的灯火和寂寥的星光随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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