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后来，那个熟悉的村庄站在了我面前，我立刻感到双腿像水中的土墙一样，随时都会垮掉。

    那些年，我像一粒在风中飘了多年的沙子。许多地方我路过无数次，有些地方我根本没有去过。我随便找一个方向，找一条路，走下去，直到黑夜送来疲惫。太阳再次升起时，一条崭新的道路也起伏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知道，自己的壮年已经逝去，向我走来的，只是±气高涨的衰老。

    我远远地看见村外的土冈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她像是坐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四方的云彩环绕着她。

    “你不再是一片云彩了？”她坐在山冈上朝我喊。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尽管那声音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

    当我厌倦了大半生的跋涉之后，还是回到了这个村庄——一直有人守望我的村庄。

    那个冬天的傍晚，我将玉秋手织的雪白围巾系在那棵刻着我们名字的大树上时，就已经决定在村庄外流浪一生。我的心已经被村外无边的荒野所覆盖，不可能再被谁开垦。

    玉秋离开时走向远处了。我记着村人的这句话。我仿佛听到荒野上她的呼唤，呼唤我。我离开那棵老树，奔向大片的野地。我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野风吞噬。

    我走到那个老太婆的身边。在那个下午患相思病一样无精打采的阳光中，她满脸的皱纹向我演绎了时间在她脸上扎根的几十年时光。

    你第一次离开时，我就认定你还会回来的。

    你整天对我说：自己是飘浮在村庄上的一片云彩、一团烟雾，早晚都要被风吹散，吹到荒野上。你说你是不安分的人，不可能在这个村子安定一生。那时，你已经断了一条腿，我不相信你会离开村子，拖着断腿在外边流浪。你走之后，我才想起，我连你来自哪里，将要去哪里都一概不知。

    你离开的第二天，我就来到冈上往远处看，我希望能看见你的影子。可我从二十岁开始，一直盼了五年，才看见你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来。我当时就坐在这里哭了。你还记得吗？你说你老远就听到我的哭声了。我希望你能在村里住下去，一直到老。我们播种收割，像村里人家一样。可那时，我才知道，你在外流浪是有缘由的。你说你经常听到她在荒野上呼唤你的声音。我听村里人说，你晚上还跑到村头喊她的名字。

    你说，如果你没有见过她，你肯定会陪我住在这个村子，永远不会离开。可我没有对你说过，如果没有你，我早已经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那时，我不相信你会把一辈子都搭在寻找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身上，可现在我把一辈子都搭在等你这个永远游荡的人身上，我相信了。

    那天我见你瘸着腿走远，我自个儿站在这里哭。我那时恨起了自己。我太不争气，竟然在心里装了一个永远不会在一起的人。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都已经成家了。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贱命，嫁给傻子都不冤。我开始怨你、恨自己，我想法作践自己，我盼着你回来，我要你看看我是怎么过的。

    我跟刘三过了五年。你不知道我怎么熬过了那五年。我常说那几年就是一个大泥坑，我再也爬不出来了。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哭。我哭我自己。我想你要看到我那几年的日子，你就会留下来。我在跟你赌咒，我也在跟自己赌咒。我惩罚你，也惩罚了我自己。可惜那几年你一直都没有回来，不知道你在哪儿转悠了这几十年。刘三整天瞎混，混酒混赌混女人。他知道了我心里有一个整年不出现的人，喝醉酒就把我和孩子都赶到村外。我站在村头往远处看，却只看见黑洞洞的一片。

    那天他跑到外村喝酒，回来时遇到了暴风雪，谁也不知道他被刮到哪儿了。

    我自己带着孩子，一步步地走了这么些年，现在孩子也成家了。我还是习惯坐在这里往天边看，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对自己说，要永远坐在这里等你。可我到现在才看见你。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片灰色的云彩上。

    你走了这么多年，找到玉秋了没有？

    那几年我确实听到她在风中唤我，后来她的声音逐渐减弱，隐约着直到消失。我已经停不下自己的脚步，只能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我坐在这里等你一辈子了。现在我满脸都是皱纹，我都忘了自己年轻时长得什么样了。我看出来，你的脸也皱得像老树皮了。

    或许我就是一棵老树。我走了一辈子，永远没有根。我望着远处苍茫的荒路。

    你要是还继续走下去，我也不会拦你。我知道玉秋不会从你心里走掉，我也不指望能走进去了。

    我盯着时间在她脸上扎下的庞大根系，不知该说什么。我腰板酸痛，试着站起身。可刚伸直腿，就实实在在地摔倒了。我感到一阵剧烈的酸痛爬上了我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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