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突然黑下来。阴霾厚重地压着,风也尖啸着扫过树梢,天地间充斥着风雨到来前的喧嚣。
父亲说:“别走了,住一晚吧。”
我望着穹宇,点点头。
看来是上苍的意思,要挽留我和父亲多说些话。我从另一个城市来看望父亲。父亲已经老去许多,两鬓斑白,脸上的皱褶里叠满了故事。父亲已经给我讲了不少故事,但他的表情里分明流露着意犹未尽的遗憾。也好,难得这样放松地听父亲的故事,明早披星起程就是。
我重又坐下来,父亲便高兴地为我续上茶水,吩咐母亲做晚饭。“要丰盛。”父亲说,“我要和儿子喝两盅。”
客厅的空间很窄,倒暖和。我已离开父亲十年。我住大套的豪华住房,用保姆,而父亲依然初衷不改,旧式的家当陈列如初。毕竟是隔代的人呢,父亲似乎永远走不出历史,走不出那段岁月。
父亲说:“官做得不小了,儿子。”
我说:“都是父亲的培养。”便有几许得意,父亲的官到底没能做过我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父亲说:“感觉怎样?”
我说:“良好。”
父亲便缄默,轻轻地抿着茶水。良久,父亲说:“我想让你看点东西。”
我说:“又是革命文物吧。”便笑,有几分不屑。
父亲未答言,只从里屋取出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箱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用红布裹着一包东西,父亲掀开红布,原来是一摞旧衬衣。我不禁哑然失笑。
父亲说:“这是我大半辈子的衬衣。”
我揶揄说:“怎么,还准备将来让万民瞻仰?”
父亲沉着脸,说:“你数数,这衬衣上有多少洞?”
父亲便把衬衣一件件摆开来,先让我数最旧的那件。那件衬衣已近于文物,一不小心就可能分崩离析。
我数了数,说:“24个。”
父亲说:“是啊。24个,前面18个,后面6个。你知道这些洞是怎么来的?”
我说:“知道,是弹孔。”
父亲说:“不错,爸爸当了多年兵,是敌人给的。可爸爸没有倒下。”
我感觉父亲正在历史中游走,没准这会儿还在硝烟中经历着血与火的战争。
父亲把衬衣抻开,让我一一数着各件的弹孔。后来数到最上面的两件了,越靠上弹孔越少,它标志着和平年代的安居乐业。但是每件衬衣上至少还有一个弹孔。
父亲说:“这不是敌人给的,是犯人给的。”
我说:“您是个好公安。”父亲解放后干了公安,直到今天。
父亲不语,反复地摩挲着最上面的那件衬衣。那件衬衣上只有一个洞,是从腹部打进去的。父亲这么摩挲了半晌,吸着烟,喑哑地说:
“你弟弟,就是我穿着这件衬衣送上刑场的。”
我默然。父亲的眼圈红了,烟也吸得凶,我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弟弟是自作自受,用不着难过。”
父亲喷了口烟雾,定定地望着我,说: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我的眼睛有几分模糊,低下了头。
父亲默默地整理着衬衣,重新叠好放进木箱,盖上盖子。这时,父亲突然响亮地说:
“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打不倒吗?就因为有这些弹孔。这弹孔就是一只只正义的眼睛,万恶不侵!”
我几乎不敢正视父亲,便转脸望着屋外。天已黑下来了,只剩了悲壮的风声。我的心莫名地颤抖起来。
“叮……”手机响了。我打开,一个滑腻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喂,侯局长,今晚八点半,红都夜总会……”
我关掉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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