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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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一向来,汪精卫的整个身躯,仿佛被一架无形的刑具在无情地折磨着,有时似乎被搓揉成一根竹竿,有时又似乎被挤压成一个南瓜,不论是搓还是挤,都感到自己的身体随时会爆炸,神经随时会从皮肤里面迸发出来,如同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一样,在致命的电荷之下哔哔剥剥作响。

    生活,好像一根无情的鞭子,不让汪精卫有喘息的余地,他又像被压入一个不断循环的机器里,在循环中艰难地挣扎着。

    是的,他实在太繁忙,太劳累了,每天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党务和军事,内政和外交,财政和工商,文化和教育,凡是他这个南京国民党主席、国民政府主席、中央军委委员长、行政院长所管的工作,不仅千头万绪,而且犹如一座失修的拦河大坝,不是这里出现漏洞,就是那里发生穿孔,防不胜防,堵不胜堵,往往使他进退维谷,焦头烂额。而他,又非事必躬亲不可!当他累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痛,精疲力竭时,免不了唉声叹气对陈璧君、徐珍说一句:“我真是命苦啊!”妻妾俩劝他让陈公博、周佛海和各部长们多管点,他却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要不,人家会背后说我是一只不舞之鹤呢!”他最怕别人讥笑他无能而丧失权威。像他这样的人物,权势是维护统治地位的要害,威望是保持至高无上的根本,万万马虎不得!所以,他又对妻妾俩说:“不过,从苦乐观看问题,辛苦也是一种幸福,总比尸位素餐好。”

    今天,汪精卫又可以大大地“幸福”一下子了。他要接见昨天晚上从杭州飞回南京的周佛海,接见参谋本部部长杨揆一和中央医院院长罗广霖,与外交部长褚民谊接见德国驻南京政府第一任大使法塔玛,听取最高法院院长张韬关于判处几个人的死刑问题的汇报,与即将赴日本任大使的徐良谈话,接见在山东韩城宣布脱离重庆政府而投靠过来的原二十九军军长柴泽宇和教导师师长文大可,听取中央党部代理秘书长陈春圃汇报明天召开的国民党六届四中全会的准备工作情况,进一步修改他在全会上的开幕词等十六项活动,还不知道临时冒出来的那种不得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问题有多少!

    “我同意周先生的意见,货币兑换工作限定在三天之内完成!四天前我就说过,货币兑换关系到我们能否在经济上渡过难关,不论遇到何种艰难险阻,要坚定不移地执行到底,绝不能有丝毫动摇!我们要通过一项项任务的完成,让日本朋友知道南京政府是生机勃勃的,是有权威的。”汪精卫强打起精神,用坚毅的眼神望着睡眠不足两眼布满血丝的周佛海,“今天清早,陈公博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上海的老百姓游行反对货币兑换的骚乱已平息,你不必去上海了。不过,还得辛苦一下,坐飞机去芜湖一趟,若那里再发生骚乱反对货币兑换,就像上海那样出动和平军和保安部队把闹事者驱散。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我不多说了,周先生你斟酌办吧!”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杨默安和罗广霖为与日军三八三医院合作,用快速法培训军医的事等待我接见呢!”

    “快速法培训军医?”周佛海睁圆两只不理解的眼睛。

    “听默安说,这是后宫淳总参谋长提出来的,也不知如何快速法。你从芜湖回来之后会知道的。”

    周佛海见汪精卫在催促他快点走,就起身告辞了。

    近一年来,通过封官许愿在蒋介石的军队中策反和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和平军的编制成倍地增加。和平军与日军已绑在一辆战车上,从五月初开始,两军连续不断地向重庆政府管辖的地区和八路军、新四军创建的抗日根据地发起军事进攻,而每次作战又是和平军冲锋在前,和平军的伤员也成倍增加。

    由于严重缺少军医,许多伤员得不到及时治疗,本来可以治好重返前线的伤员,不是被活活痛死,就是成了残废。近两个月来,通过软硬兼施从地方医院要去一批医生,但远远不能满足伤员日益增多的需要。因此,如何培训一批军医,在军队普遍建立前线野战医院,就提到汪精卫的议事日程上来了。昨天下午,杨揆一持汪精卫的亲笔信,去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找到后宫淳,请他们帮忙为和平军培训一批军医。

    后宫淳看了汪精卫的信,听了杨揆一有关严重缺乏军医的情况介绍之后,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困难容易解决。中国朋友也许不知道,中国事变初期,有那么年把时间,我们也面临过军医严重不够的困难。由于我们创造了快速法培训军医,困难迎刃而解!”

    “创造了快速法?”杨揆一的脸被激动得红红的,像喝了瓶味道甜美的红葡萄酒。

    “我们皇军各野战医院在这方面都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经验。”后宫淳说,“直属我们派遣军总司令部管的海军特别陆战队三八三医院就设在南京东郊栖霞山,很近,我把帮助你们培训军医的任务交给他们。”他顿了一会,“由我们的医院培训,有了中学文化的人,半个月可以做外科医生,二十天可以做内科医生。”

    “真够快速的了。”杨揆一惊喜万分。

    “我写信给这家医院的吉房长太院长,请杨先生直接去找他,他会鼎力相助的。”后宫淳沉思了一会,“但必须强调一点,军医就是军人,应该像我们的皇军一样具有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坚忍等五项内容的武士道精神,其中尤其是忠君思想至关重要,对于和平军军医来说,就是忠于汪先生。因为快速法培训军医是全世界绝有的,是绝对保密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泄露出来。”他瞟了杨揆一一眼,“你们的汪先生是非常重视在和平军中培养武士道精神的,相信你们派去接受培训的军医也会具有这种素质。”

    汪精卫的确强调和平军学习武士道精神,不过学习得很糟糕,打仗失败走投无路时,除了上月参加第二次长沙战役的第二军以外,没有一个像日本士兵那样剖腹自尽的,都乖乖地举手当了俘虏。

    这一点杨揆一十分清楚,但他却说:“我们的和平军的确是一支用武士道精神指导行动的军队,接受培训的军医也一定会具有这种精神。”

    “好!这就能够保证万无一失。”后宫淳满意地笑着,“不过,你们得向医院付一笔培训费。每个学员付军票五十元,这是皇军内部的收费标准。等会,我给吉房院长写信时,要他们对你们一视同仁,不要多收。你们可用中储券偿付。这个收费标准不算高吧?”

    一百元中储券只值十八元日军使用的军票,每个学员得付二百七十多元中储券的培训费。“不算高,不算高!”杨揆一连连点头,“付给一定的培训费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大约过了半小时,汪精卫听了杨揆一的汇报之后,也很高兴,连说:“神奇,神奇!”他说:“日本医药卫生事业发达,我是知道的,但培训军医如此神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殊属罕见!”他见棘手难办的缺乏军医的困难将会很快得到解决,感到轻松愉快了,“等会我给教育部长赵正平先生打电话,要他从南京各中学抽五百名二、三年级的男学生接受训练,明天上午四点以前到参谋本部报到。为了赢得时间,白天参加医院的培训,晚上进行武士道精神教育。至于培训费的确不算多,这是后宫淳总参谋长对我们的照顾。”

    汪精卫想到下午四点农矿部部长赵毓松来向他汇报铁和铜的生产情况,吩咐说:“默安兄你赶快去见吉房院长,与他商谈有关具体培训方案。对了,你要中央医院院长罗广霖先生与你同去,培训业务由他具体负责。你们把培训方案定下来了,明天上午九点以前向我报告。”

    现在,杨揆一和罗广霖向汪精卫报告来了。

    “抓紧时间,二位谁先说?”汪精卫急不可耐地问,“什么叫快速培训法?”

    “请杨部长先说。”罗广霖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着想。

    他二十岁毕业于上海医药专科学校,在二十二年的行医生涯中,曾一度在德国医生诺尔在上海开设的诊所做事。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汪精卫被晨光通讯社记者孙凤鸣连击三枪时,射进汪精卫左颞骨的那颗子弹头,就是罗广霖协助诺尔为他取出来的。以后罗广霖曾几次去医院看望过汪精卫,从此两人结为好朋友。汪精卫的还都南京不久,就把在上海开设诊所的罗广霖请来,让他当了中央医院院长。

    杨揆一想到罗广霖与汪精卫之间关系,笑着说:“罗院长你先说,你是行家。”

    罗广霖见汪精卫向他投来热切的眼光,不好推辞,说道:“好,我先说,说错了,请杨部长纠正。吉房院长告诉我们,快速培训法,简单地说,就是采取解剖活人的办法培训学员。”他多次解剖过死尸,但从来没有接触过对活人的解剖,听吉房介绍情况时,仿佛有一股寒飕飕的阴风从古墓里刮过来,从他的脊骨向周身蔓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瞟了汪精卫一眼,见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结,怕冷似的把膀子抱起来,两眼风车一样旋转着,就把话咽住了。

    杨揆一望着汪精卫,像个木偶。

    过了好一阵,汪精卫的十个手指才离开两个膀子。“继续说,请罗先生继续说。”他不愿意听罗广霖说下去,但又希望他把话说完。

    “指导医生边解剖边讲授理论知识。”罗广霖像在讲述连自己也害怕听的鬼怪故事,“比如说一颗弹头陷在伤员大腿上需要动手术,指导医生让人把被解剖的人按在手术台上,给那人注射了麻醉药之后,边解剖边讲授如何开刀,如何止血,如何把弹头取出来,如何使伤口愈合。如果伤势严重需要把大腿锯掉,就把被解剖者的大腿锯掉给学员看。”

    “用医治伤员的方式培训不行吗?”汪精卫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早就听说日军医院把中国人抓去做解剖试验,但总感到是反对日军侵略的人在做骇人听闻的宣传,原来确有其事,无怪乎后宫淳说采用这种方法培训军医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于是,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翻腾着,心中也充塞着几百种难言的情绪。“何必用好端端的人去做解剖呢?这又何必呢?”他连用两个疑问号重复一个意思。

    “报告委座,我和罗院长也这样向吉房院长提出过。”杨揆一满脸苦涩,“可他却对我们发脾气!他说,那你们自己慢吞吞地去培训吧!过了好一阵,他大概见我们有点难堪,说话的语气才缓和下来。他接着说,你们想想,今天送几个伤员来,明天送几个伤员来,有的伤了这里,有的伤了那里,用医治伤员的方式培训,就不可能达到快速培训的目的。不论是学外科还是学内科,如果用一个活人解剖,就可以在他身上的各个部位,做各种手术实验,就能够收到事半功倍的好效果。”

    杨揆一见汪精卫陷于沉思,又把吉房的话搬出来开导他:“吉房院长看出罗院长和我的心思,对我们说,你们以为这样做太残忍了吧!人生在世,又想获得荣华富贵,又想当佛教徒,行吗?请问,人的所作所为有那一件事不残忍?把活生生的动物杀掉吃它的肉不残忍?谋财害命不残忍?情场厮杀不残忍?流血政变不残忍?用武力争夺领土不残忍?你们与重庆政府和共党分子刀枪相见不残忍?”

    不知是出子对吉房的尊重,还是感到吉房这番似是而非的话有几分道理,汪精卫说:“好吧!那你们从监牢里拿几个准备判处死刑的人去试试,我向最高法院院长张韬先生打个招呼就是。”

    “几个人不够用。”罗广霖声音低沉,“吉房院长说,指导医生解剖一个人,站在旁边见习的不超过八个学员。若培训五百名军医,由指导医生解剖的就有六十三人。再说,学员还要做解剖实习呀!吉房院长说,熟能生巧,应该让每个学员多解剖几个。少说一点,每个学员解剖四人就是两千人。”

    “我们的监牢里关押有三千多个好战分子和共党分子,绰绰有余。”杨揆一喃喃地说。

    一阵沉默之后,汪精卫用延长三拍的拖长音说道:“简直不可思议!”他霍地起身,“我不管,我不管!我要接见德国驻华大使法塔玛先生去。你们俩一个是参谋本部部长,一个是中央医院院长,有责任为我们的军队培训出五百名军医来,完不成任务,我解除你们的职务。”

    他迈着不失身份的步伐走了,留给罗广霖的是不知所措,留给杨揆一的是心领神会。

    “怎么办?”罗广霖两手一摊,“杨部长你说怎么办?”

    “委座的话是不问耕耘,只问收获。他说他不管,就是让我们做主呢!”杨揆一怪笑一声,“罗院长你真是个迂夫子,哈哈!”

    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九日下午四点,五百名高中学生端坐在参谋本部大礼堂,受到杨揆一和罗广霖的接见。参加接见的,还有临时任命为军医培训班班主任的参谋本部政工处长张立言。学生们都是争相报名参加的,每个人为自己将会成为一名军医而高兴,脸上流露出稚气未尽的喜悦。

    杨揆一接见他们时,反复强调学习武士道精神的重大意义,要求大家就是面临死的绝境,也不能吐露日军医院快速培训军医的秘密。罗广霖说了一番希望大家以非凡的刻苦学习精神,获得非凡的学习成绩,半个月成为外科医生,二十天成为内科医生的话之后说:“也许大家对这么快速培训军医不可理解,但这绝不是荒诞不经之谈,明天到了日军三八三医院你们就会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两眼环视一周,“好!现在分组讨论杨部长的训示,如何立志做一名以武士道精神为行动指南的好军医。”

    日军三八三医院坐落在栖霞山南麓。这里原是一所中学,日军侵占作为医院之后,将房子的里里外外刷了一层石灰,在操场上盖了六栋平房,南边两栋为住院部,北面四栋为手术室。此外,还在距离医院约半里的山坡上建起了焚尸炉,炉顶上有座约三丈高的砖砌烟囱。近四年来,曾经有多少无辜的中国人被解剖之后,化为灰烬,化为烟雾升向高空?连吉房也说不清楚!

    在距离焚尸炉约百步远的地方,有座用一人多高的通电铁丝网围着,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的房子。现在,里面关押着将会被解剖的五百九十个男人和五十个女人。他们是今天凌晨两点从监狱押送来的第一批解剖活体,大部分是新四军亲属,其余的是以不同方式反对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爱国者,也包括被最高法院判处死刑的几个人在内。

    上午七点五十分,接受外科培训的二百六十个学员、接受内科培训的二百四十名学员,都身穿白色长褂和头戴白色罩帽,乘坐军用卡车来到三八三医院。因为是第一天,杨揆一也由罗广霖和张立言陪同来到这里。

    八点过十分,三十三个外科指导军医和三十个内科指导军医,除了一个外科指导军医只带着四个学员,其余的各带着八个学员和两个助手,分别走进六十三个手术室。

    这是第一手术室,与其他手术室一样,墙壁洁白,光线充足,宽敞的房间中间,摆着手术台,南边窗户下面是一张铺着白布的条桌,上面放着动手术用的药品和手术器械。指导军医中村胜宇,四十来岁年纪,面部的表情和一举一动,显示出他对解剖活体很有经验。他从条桌上拿起一支硫喷妥钠注射剂对学员们说:“这种药用于肌肉注射或静脉注射,它的作用和用途是静脉麻醉或作为基础麻醉。”他接着说了每次的用量和应注意事项。

    “这是麻醉乙醚。”中村放下硫喷妥钠,拿起一瓶无色液体,“系吸入麻醉药,用于全身麻醉。吸入用量视手术需要而定。”他放下乙醚,手指手术刀、钳、剪、锯等器械,“这些东西使用之前,必须经过严格消毒。尽管今天的手术是实验性的,但我们的消毒工作没有半点马虎。”他走到手术室门口,手往门外一招,四个卫生兵将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中国人推进来。他们给这个中国人解除绑手的棕绳之后,中村对中国人说:“请躺在手术台上,我们给你检查身体。”

    “给我检查身体?”中国人冷冷地说,“恶狼也居然讲起仁爱慈善来了,真是海外奇谈!”这是怎么回事?八个学员一阵愣怔,大惑不解地望着这个中国人。噢!他是什么人?

    他名叫章意竞,是《大美晚报》记者,因曾经以“三立”的笔名,在该报《夜光》副刊上发表题为《有奶就是娘》的杂文,锋芒直指那些为了升官发财死心塌地投靠汪精卫集团的民族败类,指名道姓,义正词严地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于二十天前被丁默邨派人逮捕,以“危害民国罪”被最高法院判处死刑。

    他年约三十,头发如同一堆着火即燃的杂乱枯草,两个颧骨微微凸起,又黑又粗的眉毛下面,眼睛仍然凝聚着熠熠光亮,腮帮鼓肌的收缩和嘴唇的紧闭告诉人们,他的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总之,他的五官正好是一篇描写他个性的文章。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中村向四个卫生兵使了个眼色。四个士兵猛扑过去,把章意竞推倒在手术台上时,他竭尽全力毅然坐起,高呼:“日本帝国主义必败,南京卖国政府必败,中国人民必胜!”

    中村的助手细川旺一郎和增冈春江挥起拳头,在章意竞头上一顿猛击,把他打昏过去,然后与四个卫生兵一道使劲按住他的两手、两脚、腰身和头部。慌乱中,中村在他屁股上注射了硫喷妥钠。

    八个学员不知道章意竞的身份,但他那志士仁人的品德使他们肃然起敬!蓦然,他们明白了快速法培训军医是怎么回事,感到可怕,也感到懊悔不已。他们不敢正视现实,但两眼却关注着一切;他们想赶快离开这里,但两只脚却不听使唤。

    章意竞的三句口号像三把火,照亮了押到手术室即将被解剖者们的心,类似的口号声相继从其他手术室传来。由吉房长太陪同,在他的会客室打麻将消遣的杨揆一、罗广霖和张立言听到口号声,大吃一惊。

    “怎么搞的?”杨揆一睁着两只惊愕的眼睛,“被解剖的人还能喊出口号?吉房院长!”

    “一定是我们的卫生兵没有在被解剖的人嘴里塞上东西!”吉房也大惊失色,“过去都在解剖活体的嘴里塞团破布,这一次我没有吩咐就不这样做了?真是一批蠢材!”

    在三八三医院,吉房凭自己的意志独断专行,操纵一切。殊不知,专制统治能使聪明人变成愚昧者,能使有灵魂的人变成无知觉的木偶!医院的二百多个卫生兵一切以吉房的意志为意志,对他的话奉为圣旨,说一不二,而这一次见吉房没有吩咐在被解剖的人嘴里塞东西,他们就不敢自做主张。

    “不过,我们已经有八个月时间没有向外承揽这项培训业务了,也许是卫生兵的一时疏忽。”吉房起身,“好,我现在就去重新安排一下。”他说罢,慌忙走出门去。

    八个月以前,三八三医院曾经先后为德国、意大利、西班牙、罗马尼亚等国家培训了大批军医,使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在被解剖中丧生,每解剖一个中国人就从对方获得相当于二百美元的报酬。吉房将这批巨款的百分之二十上缴给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将百分之三十分给医院同仁以封住他们的嘴巴,其余的一半进了自己的腰包。金钱与美女总是连在一起的,五十多岁的吉房娶姨太太的兴趣越来越浓,昨天晚上他娶上了第三房中国籍姨太太,两人睡到杨揆一和罗广霖来了才赶紧起床。他说的“是卫生兵的一时疏忽”,实际上是他自己忘乎所以。

    中村在章意竞身上注射硫喷妥钠约五分钟,就将浸满乙醚的一叠纱布捂在他嘴上。受乙醚特殊气味的刺激,章意竞苏醒过来,两眼微微睁开,脸上充满了愤怒,紧咬牙关,屏住呼吸,使劲而艰难地扭动被细川按住的头部,想摆脱捂在他嘴上的药布。

    “你们使劲按住他,不要松手。”中村说着,又拿起乙醚药瓶,按动瓶口上的按钮,药水成细线状喷到捂在章意竟嘴上的纱布上。

    很快,章意竞在深麻醉状态中昏睡着了。他脸上完全失去血色,嘴唇青紫,脉搏又细又弱,而且跳得很快。两个卫生兵把他身上的衣服脱光,成了完全裸体。他身上有许多条紫色的伤痕,那是经过多次残酷拷打的记载。

    “现在准备做解剖实验。”中村正经地对八个中国学员说,“凡是枪伤严重,势必引起危及生命感染,需要做截肢手术的伤员,动手术之前,都要在适当的部位上束好止血带。今天虽然是做实验性的解剖也要这样做,否则血喷出来影响操作。”他让增冈在章意竞的左大腿上束上止血带之后说:“现在做小腿截肢实验,请大家注意见习。”他从细川手里接过锋利的手术刀,在章意竞左腿膝盖下面约八寸长的地方,将小腿的肌肉切断,两手把刀口上下的肌肉猛地撕开,再把连接着小腿骨的筋腱从骨膜上剥离开来,连同撕开的肌肉从上下两头翻卷过去,露出白花花的一段五寸长的小腿骨,再从细川手里接过手术钢锯。锯子咯吱咯吱拉了一阵,一条好端端的小腿就锯断了。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一个学员大声喊着,“你们这样做,太残酷了!你们把医学当成杀人的手段,这真是对医学的冒犯和亵渎!”他说着冲出门去。

    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名叫张宏明,来这里之前是南京私立晨光中学高中部三年一期学生。他,毕竟是个人,毕竟是个中国人,实在不忍心干这种丧尽天良的野蛮事!

    紧接着冲出门去的是张宏明的同班同学李胜华和南京市立第一中学高中部三年一期学生喻炳炎。其余的五个学员刚冲到门口,被中村、细川、增冈和四个卫生兵强行拉住了。

    “快去!细川君、增冈君快去向吉房院长报告!”中村气急败坏,“快去向大门口的哨兵打招呼,千万不能让那三个学员跑掉!”他回头对五个学员呵斥道:“这是日军医院,不是花街柳巷,没有来去自由!你们既然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诚诚恳恳学习!”

    还在打麻将的杨揆一、罗广霖、张立言和吉房,听细川报告说三个学员跑了,生怕他们将这人间地狱般的真相暴露出去,四个人的心都猛地往上一撩,一齐丢下手中的麻将牌,慌忙走出门来。

    张宏明等三个学员自然逃不脱敌人的魔掌,他们被驻守医院的日军警卫排士兵扭送回来了。

    杨揆一与罗广霖、张立言、吉房商量几句,由吉房通知各个手术室暂时停止解剖实验,让各指导军医的助手和卫生兵守住血淋淋地躺在手术台上,那被截去一条腿,或截去一条胳膊,或已被打开腹腔,处于不省人事的六十三个中国人,然后由各指导军医领着除张宏明等三人以外的四百九十七个学员,来到医院办公楼二楼会议室。

    面对学员们坐着的是杨揆一、罗广霖、张立言、吉房和六十三个指导军医。吉房对杨揆一低声说了句什么,就杀气腾腾地喊道:“把三个逃跑罪犯押上来!”

    被戴上手铐的张宏明、李胜华和喻炳炎被三个日本士兵推进会场。

    “下面,请杨揆一将军训话!”吉房又叫喊一句。

    杨揆一怒气冲冲,横眉立目,先说了三个学员的逃跑经过,然后振振有词地说:“认为解剖活体可怕,是胆怯的表现!认为解剖活体残酷,是佛教的语言!中国有两句古话,一句叫做:‘无毒不丈夫。’一句叫做‘胆小坐不了江山,脆弱当不了元帅。’心慈手软,能够干成一番大事业吗?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医吗?非也!”

    他两眼充血,望着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学员们,继续说:“把张宏明、李胜华分别交给第一、第二手术室做外科解剖实验,把喻炳炎交给第三十五手术室做内科解剖实验!今后,谁再逃跑,谁若泄露医院快速法培训军医的秘密,就是这个下场!”他吩咐张立言给赵正平打电话,要他再动员五十名高中学生,万一再发生类似现象,有后备力量做补充。

    杨揆一说完,吉房对学员们说:“你们回到各自的手术室去,继续做解剖实验。”他手向三个士兵一挥,“把三个逃跑罪犯押到杨先生刚才宣布的三个手术室去!”

    “打倒万恶的日本法西斯蒂!”张宏明高呼,“打倒万恶的南京卖国政府!”紧接着,李胜华和喻炳炎高呼同样的口号。

    “你们这些法西斯蒂分子,若有狗胆杀害我们,就朝我们开枪吧!”李胜华高声喊道。“朝你们开枪?没那么便宜!”杨揆一恼羞成怒,狠狠给李胜华一巴掌,打得他倒退两步。“砰,砰!”喻炳炎挥起扣在腕上的手铐,对准杨揆一的后脑勺连砸两下。他正要砸第三下,左大腿挨了罗广霖一脚,打了两个趔趄,摔倒在地。杨揆一的后脑勺被砸破,连喊两声:“哎哟!”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快抢救杨将军!”吉房急喊,“快把三个逃犯押走!”他望着又喜又忧的学员们,“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手术室去!”

    后来,杨揆一先后在日军三八三医院和南京中央医院治疗十三天伤才痊愈。他怕丢面子,谎说与罗广霖、张立言攀登栖霞山游览,不小心仰天跌了一跤,后脑勺碰在一块石头受的伤。

    现在,是上午九点过五分,由中村主持的解剖章意竞的实验继续进行。中村向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双手被反绑着,上身用棕绳套在北面窗棂上的张宏明瞟了一眼,冷笑着说:“你好好看,可以从这次解剖中知道你将是怎么死的。”他把脸转向其他五个学员,“现在做缝合手术实验。只做一次缝合手术,请学员们注意见习。在处理神经时,要尽量把神经拉出来,弄得平整一些,不然,安装假肢的时候,病人会感到痛苦的。可今天,就不管这些了。”他边说边把章意竞的左小腿骨周围的肌肉和筋腱包拢起来,在适当的地方插上引流条,然后进行缝合。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章意竞的左腿又从膝盖处被锯断了,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的左大腿也被锯断了。接着,由细川一次性锯他的右大腿。锯子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忽然,锯子拉不动了。

    中村对抬着章意竞右脚的卫生兵说:“你用刀往下压,使骨头的锯口大一些,就不会卡锯子了!”

    细川又使劲锯起来。大腿骨被锯断了,因为卫生兵用力过猛,他与这条大腿一道摔在地上,断了的大腿鲜血四溅。

    又过了半个小时,章意竞的两只手都从上臂处被截断,只剩下一条躯干了。增冈见四个切口处在冒血,拿起止血钳想要止血,中村劝阻说:“这些血反正要流尽的,你就别管它了。”他对一个卫生兵说:“把解剖活体的头发剃光,先用肥皂水将头皮洗干净,再用碘酒消毒,由增冈君做颅脑手术实验。”

    增冈在章意竞的前额、后脑勺和脑袋左右两侧各开一刀,最后揭开脑顶盖,把他的脑髓取出来。在取脑髓时,他的躯干颤动了两下。

    “再在他嘴上的药布上加点乙醚。”增冈看在眼里,对一个卫生兵说。

    “别浪费乙醚了。”中村摇摇手,“往他的颈项静脉血管里注射空气,让他死去吧!”

    “不是还要在他身上做耳鼻咽喉手术实验吗?让他这么早死去?”增冈不解地向。

    “中国的杨将军讲过,他们可供解剖实验的人多的是!下午再换上个新的活体做这些实验好了。”中村不以为然地一笑,“对了,就用他做。”他指了指张宏明。

    细川在章意竞的左颈项静脉血管里注射五毫升空气,见他的脸部没有任何变化,又拿来一支吸入二十毫升空气的注射器,把针头刺进静脉血管,刚打进一点空气,注射器圆筒就推不动了。细川拼命往下压,可怎么也推不动。

    中村急了,说道:“让我来!”

    他接过注射器,用小腹顶住自己的胳膊肘,把全身力气都用在注射器上,圆筒终于推动了。当注射器里的空气有三分之二被推进章意竞静脉血管里时,他的左胸部和心脏部发出令人害怕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不一会,章意竞的面孔呈现出死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这位威武不屈的新闻战士和爱国者,就这么惨死在手术台上!

    在第三十五手术室的内科解剖实验是另一种凄惨情景!

    被解剖的是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名叫金玉玲,是江苏句容县城关育才小学的音乐教师,丈夫是新四军游击队分队指导员,因她被捕后怎么也不肯给丈夫写规劝信,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她伤痕斑斑的裸体经过两个小时的解剖,哺育过两个孩子的两只乳房被切除,只有左乳房做了缝合手术实验。腹部从肚脐左边向上开了一条约八寸长的刀口,虽然腹腔被切开已一个小时,但仍然从里面散发出难闻的气体。放置在一只四方搪瓷盘里的除了两只乳房,还有从她身上割下来的一叶肺、一叶肝、脾脏、胆囊和盲肠。没有缝合的右乳房处和腹部的切口冒着血水,切口处的肌肉不时地微微颤动一下。

    “因为这个解剖活体是昨天晚上送来医院的,不可能在手术之前让她连用两三天流质饮食,所以不宜做部分胃切除手术。”指导军医原正英佐挥着带血的胶手套,对八个学员说,“从今天早餐起,已让几个解剖活体用流质饮食,只好等到两三天以后做这种手术实验。”他手指了指处境与张宏明完全相同的喻炳炎,“噢,对了,从现在起让他禁食,饿一天一晚,明天下午就可以用他做部分胃切除手术实验!”

    喻炳炎怒目圆睁,两只脚在地上狠狠地跺着,从被塞着破布的口腔里发出听不清楚,但又是不言而喻的咒骂语言。

    原正对喻炳炎冷笑一声,说道:“你的一切反抗全是枉然!”他要两个卫生兵将喻炳炎的两只脚牢牢捆住,又要助手河合正仁在喻炳炎颈项上注射硫喷妥钠,使其昏迷过去。

    原正看看手表,对另一个助手冈田吉根说:“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现在抓紧时间做子宫切除手术,请冈田君操刀。”

    “学员们是第一次见习,是否向他们说说有关注意事项?”冈田提醒一句。

    “对,应该说说。”原正点点头,“如果为了治病而切除子宫,那么,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要用肥皂水给病人灌肠,今天早餐不能吃东西,手术前还必须留置导尿管。当然,今天没有必要这样做。好,请冈田君动手。”

    冈田在金玉玲的肚脐和耻骨之间麻利地切开一个口子,手伸进腹腔,搜查子宫的位置,将膀胱推到宫颈以下,然后切断骶骨韧带,剪开子宫后壁浆膜,又切开穹隆,再从沿穹隆处切除子宫。

    “请学员们注意听,若按治疗常规操作,子宫切除后还要做几项工作。”原正说,“阴道残端处要用碘酒、酒精棉球消毒,先用一号肠线间断缝合,再用二号肠线连续缝合,然后用连续缝合法缝合盆腔腹膜和逐层缝合腹壁。这些复原手术精细而复杂,就是很熟练的医生也得花上两个小时。”他又看看手表,“只差十分钟下班了,下午再拉个女人来做给你们看看。”他对河合说,“冈田君已经很累了,请你把她的气管切断,让她上西天去!”

    在河合切断金玉玲的气管的一刹那,也许是麻醉药开始失效,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惨叫。原正笑着说:“看!她为自己彻底获得解脱,进入极乐世界而高兴,而激动哩!”

    一个卫生兵将从金玉玲身上割下来的两只乳房、内脏和子宫,统统塞进她的腹腔,又将她的衣服盖在她的尸体上,与另一个卫生兵将她抬到手推平车上,然后两人推着她的尸体去焚尸炉。

    在通向焚尸炉的水泥小道上,已走着二十六辆手推平车队伍,拖着金玉玲尸体的手推平车是第二十七辆。往后看,还跟着三十九辆手推平车。平车的四只轱辘碾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碾碎了见习学员们的心,大家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

    下班的军号吹过,第三十五手术室的原正和他的两个助手洗过手都走了。八个学员仿佛一场噩梦醒来,整个身心都枯干了,萎缩了,潜存在思维中的一切善良的东西,统统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血腥而可怕的现实。他们不约而同地望了望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喻炳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食堂前面的地坪走去。班主任张立言说过,学员们必须在那里整队才能进入食堂就餐。

    殷志仁与喻炳炎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想到昨天晚上两人的亲热,想到今天清早在参谋本部食堂同桌共进早餐的欢乐,跨出手术室门的左脚又缩了回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喊出这么一句话来:“喻炳炎,走!吃饭去。”

    喊过后,殷志仁才知道喻炳炎的上身被棕绳套在窗根上。他刚伸出手去解棕绳,可是奇怪,喻炳炎的身子连同窗户在飞速地移动着,越移越远,忽然不见了!他回头看那手术台,明明不见金玉玲躺在上面,耳边却响起她临死前的那一声惨叫。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冥冥中,恍惚看到金玉玲赤身裸体从焚尸炉跑出来了!她双手抱着她的两只乳房、内脏和子宫直向手术室跑来,边跑边喊:“给我复原,给我衣服!”跑步跟在金玉玲后面的,竟然是赤身裸体的喻炳炎,他两手捧着自己的大半个胃,也边跑边喊:“给我复原,给我衣服!”

    殷志仁清楚地看到,金玉玲和喻炳炎走过来的水泥小道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血滴。顷刻,那血滴化成了咆哮的洪流,淹没了一切,只剩下他们五百个学员和金玉玲,坐在一艘很大的船上,随着洪流逐步上升到了天堂,受到王母娘娘的接见。

    蓦然,殷志仁的屁股一阵剧痛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坐在手术室门口,正被张立言的随身卫士狠狠踢了一脚。

    “你没有听到整队进食堂的哨声?为什么不去吃午饭?”卫士喝道。

    “我身体不舒服,不想吃。”殷志仁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好像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揉揉眼睛望着卫士。“不想吃饭也不能擅自离队一个人坐在这里!”卫士命令道,“走!跟我去见班主任。”张立言正与罗广霖在班主任办公室用午餐。他边吃边问殷志仁:“叫什么名字?哪里不舒服?”语气很生硬。“报告张主任,”殷志仁怔怔地回答,“我名叫殷志仁,感到有点头昏脑胀。”他又掩饰一句:“可能是感冒了。”

    “军医是军人,军人应该严守纪律。”张立言语气和缓了些,“病了应该请假,下次注意。坐下,等会儿请罗院长亲自给你看看病,服点药,尽可能吃点东西。我这里有点心,等会拿点你吃。下午,继续参加解剖实验学习。”

    “谢谢!”殷志仁没有坐,“感冒不重,会好的,不用药,也不想吃什么。下午,我一定参加学习。”

    “好,那你去宿舍休息。”罗广霖说,“前途无量,应该好好学习。”

    张立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吃了午饭与罗广霖急匆匆来到学员们就餐的食堂。果然不出所料,桌子上剩下不少饭菜。正在收拾碗筷的日本伙夫兵不可思议地问张立言:“中国学员的食量怎么这样小?”他手往长长的食堂一端指了指,“那边是我们的卫生兵就食的地方,桌上的饭菜吃得个干净,连菜汤也喝了。”

    张立言不言语,默默地望着桌子上那吃去不多的饭菜。罗广霖见他的脸色很难看,安慰说:“我在上海医专求学第一次参加解剖尸体实习时,也感到恶心吃不下饭,后来解剖几次就习以为常了。我相信,这些学员也会慢慢习惯的。”

    “不会那么简单,罗院长!”张立言沉重地摇着头,“解剖活体与解剖尸体可不一样啊!”“噢!”罗广霖若有所悟,“看来,我们有必要将情况报告给杨部长。”

    “他伤势较重,不要惊动他。”张立言沉思片刻,“我与吉房院长商量一下,派一个团的和平军来加强控制,尤其是黑夜。”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又有六十三辆手推平车叽里咕噜地走向焚尸炉,其中有二辆手推平车上,分别躺着被肢解的张宏明、李胜华的尸体。

    当学员们纷纷离开手术室,三三两两向食堂前的地坪走去时,忽然,有个学员脱光衣服和鞋袜从三十五号手术室走出来,用女人的声音喊道:“给我复原,给我衣服,我要去天上见王母娘娘啊!给我复原,给我衣服,我要去天上见王母娘娘啊!”他眼睛里露出可怕的光芒,脸上的表情严峻而冷酷,两只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抱在胸脯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一样,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摇摆着赤裸裸的身体,缓慢而有力地走动着。

    学员们一怔,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望着这可怕而又可怜的情景。认识这个发疯者的人吃惊地说:“殷志仁,是殷志仁!”与殷志仁同在一个手术室见习的一个学员急步回到手术室,把他的衣服和鞋袜拿来,伤感地对殷志仁说:“这是你的衣服,穿上,快穿上!”“天气这么冷,会伤风感冒呢,你快把衣服穿上!”向殷志仁围过来的几个学员,纷纷劝着他。“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是女装。”殷志仁仍然用女人的声音说话,“我的衣服被人拿走了!给我复原,我要去天上见王母娘娘啊!”他边说边摇摇摆摆地走动着。

    这时,张立言带着卫士与罗广霖赶来了。他狠狠地给殷志仁两记耳光,训斥道:“你殷志仁想以装疯卖傻离开这里,别异想天开!不把衣服穿上,我马上毙了你!”

    “我装疯卖傻?哈哈!我的头脑很正常,也很清醒呢!”殷志仁两手叉腰,一副搏斗架势,“毙了我?谅你不敢!”他打量了一下张立言,“噢,原来是你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哩!你若不给我复原,不还我衣服,不让去天上见王母娘娘,我要了你的命!”他扑过去,猛地给张立言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然后狠狠按住他,在他头部一顿乱打。

    张立言的卫士在殷志仁屁股上猛踢一脚,他蹦跳起来,又一拳把那卫士打个四脚朝天。但殷志仁毕竟寡不敌众,被赶来的几个和平军士兵扭住了。

    罗广霖把张立言从地上扶起来,见他鼻孔出血,嘴里吐血,心慌意乱地对他的卫士说,“快,快背张处长去医院急诊室!”

    张立言往卫士背上一扑,又连吐几口鲜血,气喘喘地说:“把殷志仁捆起来,与那些解剖活体关在一起,明天上午就解剖他!罗院长,晚上,请你主持,学员的武士道精神学习。”

    “越学越糟糕,学个屁!”罗广霖心里这么嘀咕,嘴里却说:“我负责组织,请张处长放心。”

    “给我复原,给我衣服,我要去天上见王母娘娘!”殷志仁还是一副女腔。他边被人推着走边喊,直到头被一个士兵击昏才停止。

    十一月的浓黑夜空,笼罩着三八三医院。夜深了,冷风在窗外号鸣,像临死的人在无限痛苦地呻吟,凄凄惨惨。惶惶不可终日的四十多个学员,躺在第三楼十一号临时宿舍的地铺上,想起白天那可怕一切,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刚刚在冬夜里,爬越了一冢冢古墓的幽灵,手和脚,心和脑,都感到麻木,感到冰冷。但是,有一种思维却十分清晰,就是想逃跑出去!因此,连身上的棉衣棉裤都没有脱掉。然而,从楼下地坪里传来的脚步声告诉他们,巡逻的和平军士兵围绕着临时宿舍穿梭似的来来去去,又使他们失望了!

    “真是插翅难飞啊!”这声音来自宿舍中间的一个铺位,声音很低,但大家听得很清楚,“与其活受罪,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是的,与其丧尽天良学习军医,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有人悄声接腔。

    接着,传出轻轻地撕破被单布的声响。大家很清楚,头一个说话的人想自缢。撕被单的人说:“请你们两个把布条套在我的脖子上把我勒死,恳求你们下狠劲,莫让我受罪!”稍停,又无限遗憾地说:“黑暗必将过去,自由的曙光必将照亮祖国大地,可惜我看不到了!”

    世界上如果真的没有天堂地狱和六道轮回,那么死对死者是无谓的,但死对生者却是残酷的,何况还要他们动手把人活活勒死!

    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得到,有求者和被求者的心都在滴血。不一会,那求死者情真意切地说:“如果人死了,真的灵魂不死,我会永远感谢二位的。动手吧,我的好朋友!”

    人,当生存成为一种沉重负担,或成为一种严重威胁时,死是幸福,也是追求。“好吧!你先走一步,我跟着来!”被求者之一悄声说。“一死百了,我也跟着来。”另一个被求者从求死者手中取过布条。全宿舍的人,都怀着一种不难理解的向往心情坐起来,屏声静气地谛听着。他们听得很清楚,被勒住脖子的人两只脚一伸,只有脚后跟把垫毯轻轻擦了一下就咽气了。

    “拉住的布条不宜太长,长了不好使劲。好,请二位帮忙,让我先走一步。对了,就这么套着,留这么长就够了。等我喊了这句口号你们就使劲:祖国万岁!”第二个求死者也坦然离开人世。

    两个学员留下的赤子之心激励着大家,有十多个人争相摸索着寻找那根布条。先死为快,没有摸到布条的人,又纷纷在撕被单布了。“听说新四军游击队用布条背汉奸,把布条套住人的脖子,背靠背的住背上一背,背的人腰身往前一弯,被背的人两脚一悬空就死了。”有人这样说,“来,请你拿我做试验。”一试,果然比由两人勒脖子省事。于是,许多人采用后一种方法,用低沉的声音,从肺腑深处呼喊:“祖国万岁!”离开这人间地狱。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这个说:“请你先把我背死。”

    另一个说:“不!请你先把我背死。你身材比我高,由我背你,难得断气,会增加痛苦。”

    “那么,我怎么死呢?”他感到犯愁。

    “那你就跳楼吧!”那人说,“从这三楼跳下去,保险你没有痛苦。”

    “好,我最后一个死。”把死的方便让给别人,这在人类社会殊属罕见!

    大约过了十分钟,北边的玻璃窗户被轻轻打开了,一般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最后一个自尽者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望了望。借着悬挂在一楼门口的电灯光,见一支由十个和平军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刚好从距离宿舍墙根约十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他站在窗口等待着,等待下一支巡逻队走过来,让他们看到他的死是怎样的壮烈,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泣鬼神!大约过了三分钟,当又一支巡逻队走近窗户下边的地坪时,他把浑身精力集中在喉咙上,高呼:“祖国万岁!”跳下楼去。

    巡逻的士兵一惊,一齐本能地把枪举起。等他们回过神来,见一个学员肝脑涂地躺在地上!

    在这静夜里,“祖国万岁!”的口号声,如同晴天一声霹雳,震撼着整个三八三医院。凭这句不用做任何解释的口号,夜宿在医院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知道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觉得事不关己的人,在床上打个翻身又睡着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几百个中国学员,一腔热血往上涌,很想起床看个究竟,但没有这种自由,只好做出各种想像。躺在医院病房里的杨揆一、张立言和睡在医院客房里的罗广霖都心急如焚。杨揆一和张立言想从病床上爬起来,但伤痛力不从心,只好吩咐各自的随身卫士去看看情况再向自己报告。罗广霖起来了,吉房出于不得已也起来了。他们来到出事地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死者,再由几个巡逻兵护卫着,一一打开各层楼房大门的锁,扭亮各层楼房走道上的电灯登上了三楼。十一号宿舍的门是闩着的,喊了好一阵无人开门,就把门砸破进去。扭亮电灯一看,见四十多个学员的遗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铺上,一个个两眼圆睁,舌头伸得老长,都惊得面无人色!

    “太可怕了!”吉房望着罗广霖惊叹道,“实在太可怕了,你们中国人!”

    是的,这就是中国人的民族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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