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抓何民魂做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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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昨天开始,汪精卫就神经不安,心绪不宁。有时候,胸口好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喉咙好像喘不上气来,心跳得很慢,简直像要寿终正寝似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病,是习惯性的心情悲痛到了极点所致。每出现这种情况,他就变得十分暴躁,肝火特别旺,动不动就发脾气。

    早饭后,他像骨头散了架似的躺在睡椅上,对陈璧君说:“你打电话告诉春圃,要他通知在京的常委来我这里开个会。”“开常委会研究什么问题?四哥!”陈璧君是中央监察委员,又是他的第一夫人,她有权过问。“研究为我开追悼会,我要死了!”汪精卫大发无名火。陈璧君怔了片刻,知道丈夫心情不好,强忍着任性的脾气,勉强笑着说:“何必这样呢?四哥!我了解一下会议性质,好让春圃通知常委携带有关情况到会呀!”

    “什么都不带,只带屁股,带耳朵,带嘴巴!”汪精卫还在生混账气。陈璧君痛苦地摇摇头,心里沉沉地走向电话机,给陈春圃打电话。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八个常委除了任驻日大使褚民谊、任上海特别市市长的陈公博以外,在南京的周佛海、梅思平、林柏生、杨揆一、何世祯先后赶来了。他们熟知汪精卫的夫妻生活习惯,知道每月的上半个月他与陈璧君住在一起,都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的东楼小会议室。徐珍以汪精卫的秘书身份列席常委会,中央代理秘书长陈春圃也列席参加。

    “今天开个常委会,讨论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个南京国民政府还能够维持几天?”汪精卫满脸忧悒神色,说话粗声粗气,说到最后两个字特别加重语气。说完,脸色冷如冰块。

    他的话如同一颗残酷的炸弹爆炸,震得大家的脑袋发麻,心脏发颤。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像受了惊的牡蛎那样把口闭得紧紧的。房间的气氛好像一阵惊雷过去,显得格外寂静。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希望陈璧君和徐珍发言。陈璧君能说什么呢?她把丈夫刚才说的话与那句“开追悼会”联系起来分析,只知道他很烦躁,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张曝光不足的照片,慢慢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徐珍呢?已经十天没有与汪精卫在一起生活了,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有种陌生感,还有点不安和胆怯,犹如一个上了舞台不能立刻进入角色和意境的蹩脚演员。

    不知是受既得利益驱使,还是为了感恩戴德,平日不大发言的何世祯倒首先开了口。他说:“大凡伟大人物都善于警钟长鸣和防患未然。这正是委座的伟大之处。依愚见,委座的话绝不是泄气,而是鼓劲,绝不是打退堂鼓,而是吹冲锋号,是要我们正视现实,战胜困难,迎难而进!”他瞟了汪精卫一眼,见他愁眉舒展,进一步恭维说:“有委座掌舵,只要我们利析秋毫,曲突徙薪,就能够战胜一切困难和防止一切危险,达到励精图治之目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任何事物在一定的条件下都向其相反的方向转化。”他从汪精卫脸上的表情判断自己的话很投机,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多大本领,但有颗对委座的赤胆忠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委座给予我的是大恩大德!为了实现委座的伟大主张,就是抛头颅,洒热血,我都在所不惜!”

    营养学家研究,蜂蜜抹在嘴唇上也能被人体吸收。大概甜言蜜语也有这种神奇作用!汪精卫觉得何世祯将一颗白璧无瑕的心捧在手掌上,感到亲密无间,感到输出爱的重要和获得爱的愉快。他激动地说:“感谢毅之兄对我的理解,感谢毅之兄对我的支持!”他身上继承了祖先自我调节的遗传因子,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请委座指破迷津,眼下有哪些问题不可忽视?”周佛海觉得气氛不同了才这样提问。

    “诸位是中央常委,是过来人,也是当事者,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汪精卫稍微平静的心,又被周佛海的提问搅得乌七八糟,不得不正面答复。他说:“在苏州地区,准备活埋的四百多个新四军家眷被共党分子弄走,有三十多处碉堡被炸毁,在巡逻路上经常发生地雷爆炸事故,近来又有一百五十多个清乡干部被暗杀!昨天上午,裕仁天皇接见褚民谊大使时说:‘这是对苏州地区的清乡试点工作的莫大讽刺。’我们好受吗?”他两眼注视着大家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看他们好受不好受。

    他们是长在一根苦藤上的瓜,当然都不好受。

    他十分难过,接着说道:“在江苏、在海南、在广西、在福建的沿海盐场那么多的盐工闹事,周先生亲自带人去平息过,可是,如今闹得更凶了!莺歌海的盐工竟敢用汽油烧毁四艘日本盐轮,灌河口的盐工上山打游击,专与保卫盐场的日军、和平军为敌,北海盐区的盐工把前往运盐的四十多个日本船员丢到海里活活淹死;金井和将军头两个盐区的盐工已经罢工一个星期了。昨天下午,褚先生从东京打电话告诉我,近卫首相感到很恼火,说‘南京政府连盐工闹事都对付不了,未免太软弱无能了。’我们好受吗?”

    大家脑袋里像灌满了铅,重得脖子支撑不住垂在胸前,活像一批正在接受审讯的罪犯。

    “在大冶,那么多的铁和铜被老蒋的部队运走,使四个日本朋友死于非命,使整个矿业公司处于瘫痪!畑俊六总司令指责我们‘平日对矿工和冶炼工教育不严’,说我们‘过于相信周成哲’,心里真不是滋味!”汪精卫很痛苦,痛苦得心在滴血。

    “在南昌,六家中日面粉业联营厂的仓库,在九月十八日晚上同时被炸毁,损失二十八万四千多斤面粉!小仓大藏相批评‘守护面粉的和平军都是木雕菩萨’。唉!真难受。”他满脑子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感情,“四天前,周先生接到日本大藏省书记官德田卓仁先生从武汉打来的电话,才知道武汉纺织业联营的九个厂出了大问题!德田先生说老蒋手下一个少将参谋冒充和平军师长,捏造周先生的亲笔信,骗走了三个多月库存的棉布和棉纱,还把赵毓松先生和他的三夫人,把联营厂总经理市川东升先生和他的续弦夫人带走了!现在,他们的生死不明。昨天上午,小仓先生接见褚先生时说:‘请贵国政府自己想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要我们反躬自省嘛!”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尊严,拳头不能自制地在胸脯上连捶三下,“这样下去,势必失去日本政府的同情、支持和援助!所以,我才提出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请诸位思考:我们这个中央政府还能维持几天?”

    沉默了。沉默所具有的意义,有时比雄辩还雄辩。这种难堪,表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悲痛、仇恨和警惕。大家的心如同一只被小偷窃走后扔进垃圾箱的钱包那样空空荡荡,正常的思维能力陡然停止,仿佛只剩下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现在,我只想出家当和尚!”汪精卫说,“或者,做个沙漠中的孤游者,自由自在走自己的路,横走直走也好,走东走西也好,想走就走,想歇就歇,无人干涉,无须商量。”他悲观已极,其声凄不忍闻,其状惨不忍睹,在座者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都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可是,要做自由人容易吗?贝多芬老人说得十分明白,要获得自由须付出生命和爱情。绵羊总是成群结队行走,只有雄狮才敢于独来独往。在座的常委们缺乏贝多芬说的那种勇气,自然没有雄狮的气质。因此,当中华大地金瓯破碎,狼烟遍野,几度江河流血,无数英雄饮弹时,他们成了软骨虫而被人牵着鼻子走。先生们都是从最高学府走出来的,有的人还喝过洋水,这些道理都懂。然而,不管他们的本意如何期待,也不管他们心理上已经如何悟得透彻,最后还只能委曲求全,过黄鳝躲在罐子里的生活。因为他们有种向往,或者说是幻想和希望。人只要有了精神支柱,就能容忍一切,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坦途还是逆境。

    “南京国民政府万岁!”周佛海振臂高呼一声。

    大家一怔,以审视神经病患者的眼光审视他。

    但是,周佛海的神志是清醒的,若没有清醒的神志,不会激起如此由衷的祝愿。他接着说:“委座问我们的新政权还能维持几天?不是几天,也不是几月几年,而是与山河共存,与日月同辉。无需否定,我们的确面临许多不利于巩固和发展新政权的困难,面临许多不顺心的事,乃至受到许多不公正的指责,但我们有委座掌舵,就能够渡过一切惊涛骇浪,绕过一切险滩暗礁,战胜一切艰难险阻,达到繁荣富强的理想彼岸,使国父创建的三民主义伟大学说永放光芒!”他犹豫片刻,还是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我认为,日本政府的指责是不公正的,至少可以说是推卸责任。”

    “我完全同意周先生的看法。”陈璧君为了激励丈夫,进一步引申说:“负责苏州地区作战和封锁任务的是日军第十三军所属三个师团,兵力够充足的了。要说出了那些问题是‘对清乡试点工作的莫大讽刺’首先是讽刺日本军队!每个盐区都有大批日军担负强化治安的任务,要说‘软弱无能’,也是日本军队!守护大冶矿业的同样是日本军队,他们才真正是‘教育不严’呢!”但她不能不承认:“当然,说守护南昌各面粉厂的和平军是‘木雕菩萨’,我们甘领甘受,因为那里没有一个日本兵。武汉各纺织厂发生的问题的确很严重,要我们反躬自省,我们也诚恳接受。”按常规,在常委会上陈璧君和徐珍无发言权。但常规只能约束芸芸众生,对一切特殊人物则一文不值。徐珍紧接着说:“我不完全同意君姐的观点。南昌和武汉,各驻扎了日军一个师团的部队,那里的面粉厂和纺织厂出现的问题,难道他们没有一点责任?”

    “那就请二夫人出马,赴东京兴师问罪去吧!”陈璧君板着面孔冷笑一声。她不像往常那样称“珍妹”而称“二夫人”,就带有鄙视意味。

    徐珍没有把她看在眼里,反唇相讥:“如果委座和诸位常委派我去东京一趟我愿意去,虽不能说是兴师问罪,但也能把情况说清楚,你说是吗?尊敬的一夫人。”

    “成什么体统!”汪精卫瞪了陈璧君一眼,过了好一阵才瞪了徐珍一眼,不免失之偏颇,“这是中国国民党的中央常委会,不是汪兆铭家里的家庭会!”

    “好了,好了,责任问题不必深究了!”周佛海从中打圆场,“现在,问题都摆出来了,今后该怎么办?还是请诸位发表高见吧!”他面向汪精卫,“委座的意见呢?”

    看汪精卫的脸色,他仿佛刚从崇山峻岭踏进千里平原,心情豁然开朗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周佛海,却是泛泛而谈:“刚才佛海兄高呼万岁,表达了中国一切志士仁人的心声!毅之兄刚才的发言富于哲理。是的,任何事物在一定条件下会向其相反的方向转化。暗极即光明啊!我坚信,有在座诸位做南京国民政府的中流砥柱,我们一定能够在惊涛骇浪中巍然屹立,也一定会以令人刮目相看的新姿态屹立在日本朋友面前,使他们心悦诚服地感到我们是大有作为的友好邻邦,进而依靠我们,支持我们!”他的喜笑颜开,与一个小时前的愁眉苦脸判若两人,“我同祥认为,日本朋友的指责是不公正的,但我们可以从正面去理解,把它当作鞭策和动力。”他感到自己言词陈旧,论调空泛才煞住,笑了笑,说道:“我不必多讲了,其实这些道理诸位都懂。好,请诸位按照周先生的意见发表高见,我们如何迎难前进?”

    对于汪精卫的多愁善感,喜怒无常,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变化多端,人们只能惊异于一个十分复杂的中国造就出这样一个十分复杂的政治人物,惊异于一个远未成熟的中国,造就出这样一个似乎过于成熟的政治人物。

    “我提点不成熟的意见,求教于委座和诸位常委同志。”梅思平说,“我们的敌人是老蒋和共党,必须以谨慎的态度和不同的对策予以对付。前者虽然势力很大,也与我们势不两立,但是,毕竟他们与我们都是三民主义的信徒,有着最基本的共同语言。我们之间还有某种默契,在某些方面是明斗暗合。近几个月来,他们的军队与我们的和平军摩擦大大减少,在许多地区保持互不侵犯的和平局面,军统也停止了对我们的中央委员的行刺。这些事实证明,我们与重庆的关系正在逐步改善。因此,我们不必把主要兵力对付老蒋。”他为自己能先于其他常委提出这种见解而高兴,“而后者,力量虽然不那么大,但不能小看,因为他们无孔不入,十分狡猾和凶狠,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他们与我们毫无妥协的余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所以,建议将和平军的主力部队放在各个日军占领区,对付共党新四军的所谓抗日根据地。同样的原因,建议把特工总部的主要力量用在侦察和暗杀潜伏在我们管辖地区的共党地下组织。”他进一步分析说,“在清乡试点地区出现的种种严重恶性事故,无一不是共党分子干的!各个盐区的盐工闹事,而且越闹越凶,其祸根子也是共党。只有把共党彻底消灭了,我们才得安宁。”

    “你的意见很好,祖芬兄!”汪精卫说,“下午三点召开军委常委会,把兵力重新部署一下,春圃你现在就去通知,把会议的中心议题告诉他们,好让大家运筹帷幄。”他面向周佛海,“至于把特工总部的主要力量对付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事,请你具体部署一下。”

    陈春圃走后,林柏生发言。他说:“我提点个人浅见,供委座和诸位常委参考。几天前,畑俊六总司令拜会委座时我在座,他暗示日本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向东南亚地区发动进攻。他们的计划一旦付诸实现,势必从中国战场上抽调出一部分兵力。”他的瞳孔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光辉,脸上放射出奕奕神采,俨然像个先知先觉者,正要把人所不知的真理公诸于世。从我昨天下午在影佐先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看,日本摆在东南亚和南太平洋地区的军队是十个师团,仅占日本陆军师团总数的百分之十九点六,兵力远远不够支配。日本国内只有四个师团,必须维持国内的秩序不能动,这就只能从中国战场上打主意。

    “石泉兄言之有理。”汪精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林柏生很兴奋,继续说:“为了严防老蒋和共党乘虚而入,建议委座亲自找找畑俊六总司令,并请褚先生会见东条英机陆军相,争取他们的支持和武器的援助,我们在近期内再新建八个陆军师和一个空军旅。这样,一旦日军被调走一部分,我们就有自卫能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高见,远见,很好!”汪精卫把脸转向杨揆一,“默安兄是军事参议院院长,请你考虑个详细的军队扩建计划,三天以后先交中央常委会讨论,再交军委负责实施。”

    “好,好,我一定在三天内完成任务。”杨揆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徐珍,“这么大的军队扩建计划要获得日本政府的支持和援助,恐怕还得劳驾二夫人出马,找近卫首相和日军大本营参谋总长杉山元元帅,获得他们的认可才行。”

    “我不去,我人微言轻,没有这份能耐。”徐珍的话是针对陈璧君说的。

    “还赌什么气?”汪精卫说,“为了我们事业的繁荣昌盛,你以我的特使身份去东京一趟,要影佐祯昭先生陪同你去,仍要黄大伟将军的二夫人张冰洁女士做你的秘书同往。”他停了一会又说:“还让董道宁先生陪同你去,他是外交部常务次长,又是‘日本通’。”

    “请珍妹原谅我刚才的出言不逊!你还是去,也顺便把有些情况向日本政府说清楚。”陈璧君从切身利益着想,只好表示歉意。“在当今国际舞台上,夫人外交最吃得开。”周佛海说,“东京之行,非二夫人莫属。”“好吧!那我去试试看。”徐珍也想再显身手。这时,门口传来了吴四宝的报告声。“请进,吴先生。”汪精卫微笑着打招呼。

    吴四宝走进来将两份电报送给汪精卫,又说明一句:“电报是武汉间谍训练班派专人送来的,我见上面都写着‘特急’二字,就刻不容缓地送来了。”他说罢退出门去走了。

    其实,电报是通过军统设在杨惺华家里的秘密电台传来的,杨惺华知道吴四宝是他姐夫周佛海的亲信,又考虑他是武汉间谍训练班的副主任兼侦破课教官,特地要他送来的。不过,周佛海还是意识到了。两份电报都是发给汪精卫的。第一份电报的内容是:我们把毓松先生作为交换八百二十五吨铁和三百三十吨铜的人质,贵方何时如数将铁和铜送到秭归码头,我方何时恢复赵先生的自由。请予答复。否则,我们将另行处置他。第三十三集团军司令部。第二份电报的内容是:内人戴云珍因过于悲痛而绝望,抵秭归的十月八日深夜自缢。恳求救救我这个破碎的灵魂。赵毓松泣拜。

    汪精卫将电报连看两遍,然后念给大家听。“原来赵先生落在老蒋的第三十三集团军手里!”他沉思一会,“赵先生去大冶时,我曾经要他附带管管武汉的纺织业,他可能是在泰安纱厂与市川东升先生商量工作时,与市川先生一道落在敌人手里的。可以肯定,日本有关方面也一定收到了同样的电报。”

    汪精卫的分析是对的。日本大藏省也收到第三十三集团军通过香港拍去的电报。近卫首相很重视,决定答应对方有关棉布和棉纱的要求,先把市川夫妇交换出来,然后从军事上进行报复。

    “唉!”林柏生叹息一声,“即使大冶矿业公司不处于瘫痪状态,那里生产的铁和铜也不由我们支配,眼下哪来这批铁和铜交换赵先生呢?”“铁和铜,还可以从别的地方想办法解决。”汪精卫说:“诸位先统一认识,应该不应该把赵先生交换回来?”“应该!赵先生是民主党派人士参政,完全应该。”周佛海说完,其余的人都表示同样的意见。

    “那就动用南京兵工厂的铁和铜,先把赵先生交换回来再说。唉!这么多的铁和铜落在老蒋手里,要生产多少枪炮子弹,但为了赵先生,只好忍痛这样做!”汪精卫对投靠他的人是关怀备至的,“请佛海兄找人计算一下轮船从南京至秭归的航程和航行时间,再设法通过适当的渠道,早点拍电报给对方以答复。也给赵先生拍个电报,他家破人亡,够悲痛的。”他停了一会又说:“两份电报都以我的名义发出。”

    “我负责到底。”周佛海沉思一会,“但我还有另外的想法,委座!”“请说。”汪精卫聚精会神地望着他。“我们也抓重庆一个身份地位与赵先生相等的人,作为交换赵先生的人质,可省去一大批铁和铜啊。”周佛海既要与重庆勾勾搭搭,又要继续取得汪精卫的信任。“如果委座同意,三天之内可以把人抓到手。我们的特工人员可厉害哩!他没有说真话。其实,特工总部并没有掌握到可以做人质的线索,他要求助于徐朗西。”

    “我们与重庆的关系才有某些改善,这样做好不好?”汪精卫有些犹豫。

    “他们做在初一,我们可以做在十五。‘来而不往非礼也’。抓他一个!”陈璧君说。她的意见得到其他常委的附和。

    “好吧,那就抓他一个!”汪精卫终于下了决心。他想了想,叮嘱说:“最好做两手打算,用铁和铜交换赵先生和抓人同时进行。”

    周佛海离开汪精卫的官邸,驱车去杨惺华家里,吩咐他计算南京至秭归的轮船航行时间和发电报的事。接着,他去特工总部拿了十根金条,再去汉中门越剧演员方秀梅家里找徐朗西帮忙。五天前,徐朗西受戴笠委托,以上海洪帮领袖身份来南京,向洪帮组织云社南京分社的成员们布置侦察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任务。前天下午,他带领情妇方秀梅拜访周佛海夫妇,昨天晚上,周佛海夫妇来方秀梅家进行回访,他们的关系是密切的。

    这时,徐朗西与方秀梅正横卧在床上吸鸦片烟,听保镖报告说周佛海来了,徐朗西赶忙穿上银灰色呢料西服,方秀梅穿上艳蓝色金丝绒旗袍,一同下楼来到会客室与周佛海见面。周佛海从方秀梅手里接过茶和香烟,微笑着将金条放在这对情人面前的茶几上。

    “你这是干什么?周先生!”徐朗西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和方小姐都不缺钱花呀!”

    “一点小意思,请二位收下,将这房子扩建、维修一下。”周佛海说,“徐先生是名人,方小姐是名伶,应该住得更宽敞更舒适一些。所需器材由财政部建设局廉价供应,钱不够告我一声,我们是老朋友,不必客气。”

    “却之不恭,秀梅你就收下周先生的一片盛情。”年过半百的徐朗西向比自己小二十七岁的情妇怡然一笑,“将这房子好好扩建、维修一下,已是我们多年的愿望了。”

    “谢谢周先生!”方秀梅将金条暂时放在茶几上的抽屉里,“将来房子扩建、维修好了,请周先生为我在大门顶上题三个字:‘与梅居’。”她嫣然向情夫一笑,“这三个字是他想出来的。将来周先生写好之后,我请石匠刻在青石板上再嵌上去。”她微微张开肉感的双唇,浮起魅人的微笑。

    “这三个字想得妙,简直是妙不可言!”周佛海望着徐朗西,心想,你这家伙也太自私了。“只是我的字写得不好。”他说。

    “古人说:‘名高字贵。’周先的字再写得不好,人家见‘与梅居’三个字旁边署着阁下的大名,必定停步欣赏一番呢!”徐朗西笑着说,“方小姐也一下子身价百倍呢!”

    “承蒙二位厚爱,到时候我一定写。”周佛海与昨晚来这里一样,不时瞟方秀梅一眼,似乎与自己厮混过的女人都不如她美,又想入非非了。他暗暗高兴,再过两天,徐朗西就要回上海了。

    世界上只有男女之情最聪明和最机灵,有时只要远远地飞一道眼波就能使对方大彻大悟。方秀梅趁徐朗西没注意,也给周佛海一个足以说明问题的眼波。

    徐朗西见周佛海昨天晚上来了,现在又来,而且带来这么多黄金,必有所求,想到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就开门见山地说:

    “周先生一定有事需要愚弟帮忙吧!”

    “徐先生真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痛快人!”周佛海欢笑一声。

    “那就请直说吧,愚弟一定竭力效劳。”徐朗西说,“秀梅与我的关系周先生知道,阁下当着我俩说也可以,要她回避一下也可以。”

    “不必回避。”周佛海先说了说特工总部计划把主要精力用在侦破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事,希望今后与洪帮组织密切配合,然后说:“我们的农矿部长赵毓松先生在武汉被重庆方面抓走了,软禁在秭归第三十三集团军司令部,特恳望徐先生帮忙,从对方抓个部长级的人物,把赵先生交换回来。报酬嘛,我与汪先生商量好了,事成再奉送二百两黄金。只是时间比较紧,不超过三天。”

    “别先谈报酬。噢,三天,这么急?”徐朗西两撇浓眉锁成一条线,“让我好好想想。”

    徐朗西的思维像撒开的一张大网还没有收拢,只听得方秀梅欢叫一声:“有了!”

    “谁呀?”周佛海和徐朗西的双眼立刻闪出光亮。

    “何参谋长何民魂!”方秀梅的话滔滔不绝,“他原来当过南京特别市市长,现在是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李品仙的参谋长,是个部长级人物。他是两个月前和四太太从前线秘密回南京养病的,是肺病,还咯血,现在好多了,不咯血了,人也长胖了些。”她思想亢奋,思路清晰,口齿流利,语言流畅,不让别人有插话的余地。“我去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是他来南京之后的第三天,第二次是徐先生来南京的前一天。”她望了情夫一眼,“你一来就忙着布置侦破任务,我也忙着排练新戏,忘记告诉你了。我为什么可以去看望他呢?他四太太严君兰与我同师学艺,都学旦角,出师后她唱青衣,我唱花旦,我俩比亲姐妹还亲呢!两次去,我都与她的表嫂,也就是我们师兄的妻子唐家菊去的。”她望望周佛海,“这不是个很适合做人质的人物吗?周先生!”她又望望徐朗西,“你说呢?徐先生?如果两位先生认为适合,何须三天,今晚上就可以把他抓到手!”谢天谢地!方秀梅总算关闭了话匣子。她与大多数演员一样,既是表演家,又是半文盲,有近似劳动人民的出身经历和精神创伤,也有近似知识分子的风度气质和技能专长,在知识分子面前是劳动人民,但身上缺乏劳动人民的朴实纯正,在劳动人民面前是知识分子,但身上没有知识分子的迂腐拘泥。好表现自己,在聚会场合喜欢发言,其表情,其腔调,难免有些做作,交际面甚广,但真正的知心朋友没有几个,喜欢攀高门,但很少获得真正有益的东西。是女性,往往因此受骗上当,抱恨终天。方秀梅就因为交际广和攀高门先失身于何民魂,尔后成了徐朗西这类人物的娇妇。从此,她就丧失了女人最可贵的两种品质,那就是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心。

    “何民魂很受蒋先生器重,诚如方小姐所说,他确是个很合适做人质的人物。方小姐!谢谢你了。”周佛海在蒋介石手下当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时,何民魂是南京特别市市长,彼此虽无深交,但十分相熟,知道他别号“啼红”,江苏松江人,曾经是地位仅次于戴笠的军统骨干分子。

    “蒋先生一听说何民魂被抓,会急得坐立不安,非马上命令三十三集团军司令部迅速处理人质交换问题不可!”徐朗西想到二百两黄金还是个画饼,十分主动:“由你们动手还是由我们动手?周先生!论抓人,我们云社的人也不是草包。如果周先生愿意,我们就耍两面大刀给关公看!”

    “愿意,愿意!谢谢徐先生的全力相处。”周佛海感激不已,“人抓到手之后,请将他押送到我们的警政部去。”

    深秋的夜晚,温顺而幽美。南京城静静地睡在秦淮河畔,像无忧无愁的孩子那样安宁和香甜。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睡眠少的老年人一觉醒来,闭着眼睛在幽静的黑暗包围中安然地养神,或海阔天空地想心事,即使从远处传来与他们一样醒得过早的雄鸡啼叫声,也不能干扰他们的安闲自在。

    何民魂在南京任职时建造的“静园”别墅,坐落在草场门的秦淮河与莫愁湖的汇合处,除了温顺和幽美,还特别显得清新和恬静。被青砖墙围住的庭院里,十六棵一丈多高的樟树,像一队忠于职守的威严卫兵,神秘而肃穆。从阴影中喷射出来的清凉的樟脑香味,伴着清新的空气四处飘散,使人感到镇静和舒适。秦淮河悠哉地缓缓流向长江,静夜里发出轻柔和谐的声音,仿佛是静园主人畅快而有节奏的呼吸。

    何民魂于五天前在这里欢庆自己的四十八岁寿辰,欢庆自己病情的好转和生命的延续。人,除了少数轻生者,不论贫困潦倒和荣华富贵,都希望自己长寿。因此,何民魂的睡眠是香甜的。严君兰比何民魂小二十六岁,从正式成为他的配偶起,就担心自己过早地守活寡,见丈夫的体重增加,脸色变好,感到欣慰,她的睡眠也是香甜的。何民魂回来,带来了由十名卫士组成的警卫班,因而他们的睡眠又是安然的。

    然而,天有晴阴,月有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凌晨三点时,一只木船载着十八个携带无声手枪的彪形大汉和一张长楼梯,遵照徐朗西的嘱咐和方秀梅提供的情况,幽灵似的来到秦淮河与莫愁湖汇合处的静园西墙下。他们借着暗淡的星光,悄悄架上楼梯,先爬上两个人,蹲在约一尺二寸宽的围墙顶上,依靠浓密的樟树枝叶做掩护,观察院内的动静,见距离围墙根约三百步的东面大门口的吊灯下,木然站着两个便衣卫士,正依靠香烟的尼古丁提神。整个庭院只有大门里边一盏吊灯,绝大部分地方是昏暗的,也显得十分寂静,一片枯了的樟树叶片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响声,仿佛在提醒绑架者要特别谨慎。

    先登上墙顶的两个人把黑布条的一端牢牢拴在楼梯最高的一根横木上,船上由四个人分别踩在楼梯的一至四根横木上压住楼梯,让先上的两个人攀援布条进入院内。以后,这边陆续上,那边陆续下,一共进入十四个人。留下的四个人,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把楼梯放倒在船上,悄悄划着船走了。

    他们进入院内之后,由十二人对付住在南边平房里的八个卫士,另两人匍匐爬行,偷偷摸到距离大门口不远的一座凉亭。这里是无声手枪的理想射程。他们伏在凉亭东边的木板座位下,将座位下面那雕刻花板的镂空处当枪眼,两人各瞄准一人,扳机一扣,一人不哼不叫倒在地上死了,另一人没有被击中要害处,倒在地上发出不成语言的大声叫喊,躲在凉亭的两个人冲过去,又补了两枪他才咽了气。

    那卫士死前的凄惨叫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八个卫士。他们扭亮房间的电灯,挥着驳壳枪一边往外冲,一边胡乱开枪,结果都被躲在暗处的洪帮分子击毙了。与此同时,为何家长期看守别墅的两个家丁和两个女佣,听到枪声慌忙起床,也都倒在洪帮分子的枪口下。

    住在二楼的何民魂夫妇惊醒过来,惶恐地扭亮电灯和披衣起床,两人杂乱地喊着警卫班长的名字,问出了什么事。喊了好一阵不见有人答话,他们又喊家丁和女佣,都像风追赶着空气没有反响,知道大事不好,“不必喊了,他们都死了,何先生,四太太!”领队的洪帮分子已带着喽啰们来到何氏夫妇卧室门口,“你们夫妇已被我们包围了,何先生手上的手枪不顶事了,只有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才能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闯到我家里来行凶!”何民魂无目标地举着手枪。这,大概是人的一种本能吧!严君兰诚惶诚恐,她那宛如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似的身躯,好像风中的树叶那样战战兢兢。

    “我们是敢于摸老虎屁股的人,敢于在何参谋长头上动土的人!”领头的洪帮分子喝道,“别逞威风了,老老实实把手枪从窗户口丢出来,缴械投降吧!”他吓唬说,“否则,我们打破玻璃,丢两颗手榴弹进去,你一切都完了,也让你身旁这个年轻美貌的四太太与你同归于尽!”

    何民魂想到《增广贤文》里“龙搁浅滩被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两句话应验在自己身上,脑袋闹哄哄的,思想酸溜溜的,胸中气鼓鼓的,浑身软绵绵的。

    他将手枪往床上一扔,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

    他从政从军二十八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糟糕透顶的事。他望着摆在墙角那张小圆桌子上的电话机想打电话,但与他有秘密联系的是几个商界人士,他们无能为力帮他解围,与军统驻南京秘密联络组也有联系,但他们只有那么几条手枪,无济于事。本来,他家里还有无线电收发报机,给李仙洲发电报吗?他远在两千里以外的鄂北,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近在咫尺,那家伙一按电键就发出“嘀嘀嘀嘀”的声音,恐怕援兵未到自己已不在人世了。他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的可怕,第一次尝到绝望的痛苦。他想老老实实跟着绑架者走,实在放不下架子和面子,更何况吉凶未卜!想自杀,又实在舍不得已得到的一切!自己为了益寿延年才冒着风险,千里迢迢回南京的啊!想到回南京,他懊悔已极!

    “哭死,”他给呜呜咽咽哭泣的四太太狠狠一巴掌,“就是你闹着要回南京来!”他把一切烦恼都发泄在这一巴掌上。

    严君兰双手捂着脸,仍忍着不哭出声来,但从她两个肩膀急剧地不住的耸动看,她哭得更厉害,也哭得更艰难了。

    “何先生怎么对四太太发火呢?”领队的不阴不阳地说,“在这生死关头,你们夫妇应该患难与共,相依为命才对呢!”

    对这种教训式的讽刺挖苦,何民魂只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

    领队的大汉用手枪敲着窗户上的玻璃,又吓唬说:“何先生再不缴械投降,我们就把手榴弹丢进来了!好,限你五分钟答复我们!”

    “你们大概是想要钱吗?要钱不必转弯抹角,先生们!”严君兰抹着眼泪说,“我们愿意把家里的钱统统给你们。”她从丈夫的表情看出,他对她的话很满意,于是又补充一句:“数字很可观哩!”她的眼睑是红色的,因流泪过多而发肿,但仍然显得秀美和娇媚。

    “我们不要钱,四太太!我们需要你丈夫跟我们走。”又一个洪帮分子说,“噢!只差三分钟了,何先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请先说清楚,我再做答复。”何民魂无限痛苦。沉默片刻,领队的说:“我们是周佛海先生指挥的特工总部,是周先生派我们来的。”何民魂一惊,哆哆嗦嗦地说:“是周佛海先生?他,他怎么知道我来南京了?”“周先生知道何先生来南京两个月了。”领队的说,“他见你来南京时咯血,走路都走不动,不忍心惊动你。现在,见你病情好转了才派我们来。”

    又一个洪帮分子说:“何先生与周先生是老同事,老熟人,你去,他绝不会为难你,更不会伤害你,放心跟我们走吧!”

    何民魂沉重而又紧张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说话又有了精神:“周先生他要我去,写个信给我就行,何必开枪动武呢?”他还想维护自己的尊严,“我见到他,非狠狠地臭骂他一顿不可!”他感到走投无路,示意四太太打开窗户把手枪丢出去,“行!我跟你们走,现在把手枪丢给你们。”严君兰胆战心惊,先丢手枪后开门。

    何民魂望着十四个拿着手枪的彪形大汉,问道:“你们带汽车来吗?”他见对方做了肯定回答,恳求说:“请你们开车送我四太太去水西门附一二五号,把她父母和两个兄弟接来,为我守家,也为我安葬十四个死者。等四太太把他们接来了,我再跟你们走。”

    “可以。”领队的觉得何民魂的要求并不过分,情有可原,“请四太太拿钥匙去开大门,我们的汽车停在门外不远的莫愁湖公园旁边。”

    凌晨五点二十分,何民魂被押送到警政部。吴四宝和一个比严君兰还要年轻美貌的少女,十分客气地把他领到一间陈设非常阔气的房间里。吴四宝满面笑容地手指桌子上的一盘高级点心说:“如果何先生饿了,这里有点心。”他又指着两个床位说:“前面这张高一点的是卧铺,后面那张是烟榻。”他面向少女,“小姐你先陪何先生吸两杆大烟,让何先生压压惊,提提神,再陪何先生好好睡一觉。”说罢,他向少女使了个示意要主动的眼色,就轻轻掩上门走了。

    上午十点四十分,周佛海由吴四宝陪同来了。“啼红兄!使你受惊了。我们并不是要你投奔汪先生,是让你做人质,把被重庆抓去的赵毓松先生交换回来,他是我们的农矿部长。”他久久地握着何民魂的手。

    何民魂听周佛海说完,不但没有骂他半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的哭。是感激?是委屈?是畏惧?还是悲伤?只有何民魂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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