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农家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是一个阴天,苍穹上的云有浓有淡,好像一块染色不匀的大灰布。在这样的天气里,上海特别市市政府院内那已经凋谢呈枯黄色的树木花草,更显得凄凉和萧瑟。一阵悲凉的风刮过来,刚打扫过的地坪,又不声不响地飘落一层枯叶,默默地宣告它们生命的终止。在这片凋零的小天地里,唯独有四簇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这使人感到它们的存在与庭院的气氛是这样不相称,不协调,好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撒娇作态,胸前佩带着鲜红的玫瑰花一样使人不顺眼。

    早饭后,陈公博站在二楼市长办公室的窗户口,望着这一切,一种人生的寂寞,一种不满意自己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惋惜自己的生活过得这样快,转眼已年近半百;他悲叹自己的生活过得这样没意思,心胸里总窝憋着一股闷气。人不论是活得称心,还是活得不如意,都容易产生春光易逝的仓促感。他似乎从庭院里春夏的盎然生机转眼变成现在的萧然冷落中,看到人生的短暂,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禁悚然生惊!他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的孤寂和惆怅。

    他的这种悲观情绪,源自一种对现实不满的感情。名义上他是立法院长、军委副委员长、政治训练部部长、上海特别市市长,他的地位仅次于汪精卫而又高于周佛海,可是,汪精卫却把周佛海视为股肱,党务、军事、人事、外交、财政、金融、警政、特工无不丛集于周佛海一身。每想至此,他觉得自己中了一个圈套,心中很有种受骗上当的滋味。两个月前,汪精卫为了稳定陈公博的情绪,在中央政治委员会第五十次会议上宣布,今后他外出巡视和出国访问,其一切职务由陈公博代理。然而,这等于加一减一,对陈公博毫厘无补,对周佛海毫毛无损,他仍然不是滋味。

    今天(八月四日)上午,陈公博就是行使这种代理职权主持一个重要会议。说重要,因为有两个日本要员与会,又关系到江苏、安徽两个产粮省份的粮食由谁征购,以及怎样征购等重大原则是非问题。他情绪低落,也与在今天的会议上将遇到许多难题有关。

    “院座!八点四十了,与会的客人快来了,请下楼去迎接客人呢!”一个熟悉而柔情的女声传过来。陈公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用看知道是他政治秘书莫国康来了。但他又不能不看,一看就能得到慰藉和产生甜美感。“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句极富人情味的话,在莫国康身上得到全面的体现。近一年来,她以忘我精神,竭尽全力协助陈公博工作,为他处理了许多令人头痛而复杂的政治问题,她又像一个高明的化妆师刻意打扮自己,每天还注射荷尔蒙激素,使自己肌体的新陈代谢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显得更加年轻美貌,比四十一岁的实际年龄推迟了十几岁。不仅如此,而且干脆与在上海持志大学当教授的丈夫离了婚,无挂无碍做陈公博的情妇。人,当违反正常的生活准则,自认是最美好的感情调动起来,升华起来的时候,逻辑就变得一无力量。

    情人,往往具有美酒一醉解千愁的力量。陈公博顿时变得舒心惬意,轻松愉快,心中又涌动着一股无限期生命力的冲动。他甜笑着问:“客厅布置好了没有?”

    “我和徐康仁先生按照你的吩咐,布置好了,准备好了。”

    她脸上焕发着光彩,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

    陈公博与莫国康走下楼来,与会的安徽省省主席倪道烺已经驱车来了。他吸取去年十月初被军统特务逮捕的教训,外出时备加警惕。前天接到开会通知,昨天由十辆军用摩托护送来上海,晚上住在市警察局不敢外出一步。现在,他带着三个随身卫士,将自己夹在轿车后排座位中间抵达这里,真可谓慎之又慎。

    倪道烺撩起浅褐色缎料长衫走下车来,揭下头上的灰色礼帽捂在胸脯上,对陈公博、莫国康、徐康仁各鞠一躬,用安徽阜阳口音说:“院座好,莫先生好,徐先生好。”他只比陈公博大一岁,但显得苍老多了,脸上的肌肉松弛皱纹多,和卫生纸差不多。“噢!我托人带给院座的信收到了没有?”他讨好地笑着。

    他托人带来了一封信,也随信带来了给陈公博的儿子陈干结婚用的几件黄金首饰和几段毛料布匹,但当着莫国康和徐康仁的面不便说穿。

    “收到了,收到了!士杰兄办事认真,非常守时,你到得最早啊!”陈公博高兴地与倪道烺握握手,回头吩咐文学秘书徐康仁说。“你领倪先生去客厅休息,再安排倪先生的随行人员去市府接待处。”

    接踵而来的是江苏省主席高冠吾。他五十二岁,比倪道烺大一岁,但显得比他年轻。二十八年前,他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之后,历任广州江防司令部参谋长和代司令,陆军大本营咨议,广东省航政局总监,湖南省政府洪江市政厅长,贵州督军公署参谋长,左翼军总参谋长,第十军副军长,江左军左翼指挥官,徐州警备司令。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投降日本侵略者,先后任南京维新政府绥靖部长,南京特别市市长。投靠汪精卫之后,任中央执行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军委常委,半年前接替任援道当了江苏省省主席。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年纪不小,学问不低,资历不浅,地位不高。”他估计在宦海仕途没多大油水可捞了,就拼命聚敛财富。他手下的财政厅长是董修甲,民政厅长是蔡洪田(字景瑛),教育厅长张仲寰(字淼泉)。江苏人民痛恨他们凶狠的搜刮,取其姓名的谐音编了四句话:“总搜刮(董修甲),赚金银(蔡景瑛),装满船(张淼泉),缴官府(高冠吾)。”据日本侵华军总司令部编印的秘密资料《南京政府高级官员之政治动态》第五集透露:“高冠吾先生在江苏执政两年零三个月,聚敛稻谷五千担、黄金近千两,在其故乡崇明岛广置田地和大兴土木。”《动态》对此表示不满:“但南京政府仍然信任他,又让他当了江西省省主席。”

    “欢迎冠吾兄的光临!”陈公博见西装革履的高冠吾走下车来,大步迎上去。他从高冠吾手中接过一只精制的小皮匣子和一片铜钥匙,感到里面沉甸甸的,从那片铜钥匙和对方的眼神中已知其中奥妙,又在刚才说的那句话前面加上个副词:“热烈欢迎冠吾兄的光临!”高冠吾贪得无厌,必须在南京政府里寻找保护伞,对陈璧君、陈公博和周佛海等人不能不孝敬一点,这回送给陈公博的是十根金条。陈公博见徐康仁往这边走来,赶忙把铜钥匙塞进口袋,将皮匣子交给莫国康,示意她提上楼去。

    接着来的是风流倜傥的顾宝衡。他与莫国康是大学时代的情人,因她不忘旧情,着力向陈公博推荐,又经陈公博说服汪精卫,半年前让他当了粮食部长。他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三十八岁由中学校长跻身于高位,目空一切,自诩为“南通一雄”。他已经腆起肚子,秃了头顶,一副大富大贵前途无量的模样。

    “尊敬的院座!几个月不见尊颜了,近来贵体好吗?”顾宝衡胳肢窝里夹个皮包,笑逐颜开走向陈公博,双手握着他的右手久久不放。他孝敬陈公博的是一叠美钞,放在提包里,暂时不便拿出来。

    “好,好,身体还算好!”陈公博出于礼貌,仍称年纪比自己小的顾宝衡为兄,“欢迎你,鉴深兄!”他用习惯性的眼光,盯着对方的那只皮提包。

    顾宝衡回过头来与莫国康握手,四目相对凝视,眼神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情和意。

    又过了三分钟,后宫淳和他的助手布施宏一郎少将,以及青木一男才同车抵达。顿时,庭院里出现一方表面热情而实际冷漠,另一方表面尊敬而实际藐视的复杂气氛,只是双方都老奸巨猾,掩盖了实质性的东西,使直觉丧失正常功能,但是谁都心中有数。

    “热烈欢迎后宫总参谋长阁下、布施将军阁下、青木先生阁下第一次来上海做客!”陈公博满面笑容迎上去,“三位惜阴如金,时间排得非常紧凑,邀定九点开会,你们八点五十八分到,非常准时!”接着,他介绍其他中国人与三个日本人见面。

    客厅十分宽敞。饰有素淡花纹的天花板上,吊着四盏大玻璃罩圆形灯。四盏吊灯一齐发出柔和的光亮,驱散了阴天带来的昏暗。洁白的墙壁正面,放着一张长约八尺、宽二尺、高三尺的云石面曲腿桌子,上面穿插摆着三盆君子兰和两盆盛开的玫瑰花。花盆上方是汪精卫书写的一幅中堂,上书“和平反共建国”六个行书大字。内容虽然反动,但笔力生动凝练。中堂上方挂着一面圆形时钟,钟面上的秒针、分针、时针像赛跑似的往正九点奔去。左右两边墙上分别挂着两幅山水画和两幅花鸟画。与中堂相对,挂着一幅彩色美人画,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双令人心摇神荡的明眸都会深情地瞟向你,就像热恋中的美女穷追意中人不放,叫你感到不自在,意志再刚强的男性也会变得软化,变得中气不足。艺术的魅力,竟是如此神奇!

    客厅的地板上,满满地铺着绿色地毯。八张天蓝色单人皮沙发,以一盆怒放的鹅黄色龙爪菊为中心,围成一个大圆圈。每张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上面摆着香烟、水果、点心和一杯热茶。所不同的,是莫国康、徐康仁和布施面前的圆桌上多了一个记录用的笔记本。

    坐在陈公博左右两旁的后宫和青木望着坐在对面下方的莫国康,觉得这客厅的布置与她一样,玲珑,秀丽,文雅,端庄。

    大圆钟沉重地响了九声,陈公博用比钟声更沉重的语调宣布开会。他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本应由汪委员长在南京主持召开,因他赴广州巡视去了,按照汪委员长的意见,由我代他主持,因近来公务冗繁,只好有劳三位日本朋友风尘仆仆来上海,敬希原谅。”他话锋进入正题:“乡间农夫的稻谷收割已经结束,正是征购粮食的大好时候。今天会议的中心议题,是磋商江苏、安徽的粮食是由两省省政府出面征购好,还是由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出面征购好,征购的价格怎么确定等问题。”他的脸转向左又转向右,“好,下面先听听后宫将军阁下和青木先生阁下的意见。”

    “陈院长阁下和在座的中国朋友的意见呢?”后宫全副武装,冠冕堂皇,一副“引而不发跃如也”的姿态。他二十二岁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十七期,先后任日本内阁陆军省人事局长、军务局长、第十六师团长、伪满洲国警备总官、驻绥远陆军最高指挥官,前不久继坂垣征四郎任驻华侵略军总参谋长。三十年军事生涯,特别是近四年枪林弹雨的磨砺,使他养成一副勇猛顽强,狡诈多疑,藐视一切,表面上却总是和颜悦色,显得十分亲热的伪善性格。他见在座的中国人迟迟不开口,笑着说:“随便说,我们是好朋友嘛,不要有任何拘束。”听语气,仿佛他是会议的主持人。

    高冠吾扫了陈公博一眼,见他正看向自己,干咳两声调整一下思维系统,说道:“我的意见,江苏、安徽两省的粮食还是与过去一样,由皇军总司令部按时价付款,由我们两省省政府出面征购好。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将最好的稻谷,如数送到总司令部所指定的皇军驻地。”他接下去说了一番逻辑混乱的话:“日本皇军帮助我们建设美好生活,也就是日本朋友常说的‘王道乐土’,我们有责任把粮食送到皇军手中。如果由皇军操劳征购粮食,我们深深感到过意不去。”他知道,如果由日军直接出面征购粮食,势必横征暴敛,除了已经进了仓库的田赋谷,他高冠吾再捞不到别的油水。

    陈公博也有同感。因为江苏、安徽是沦陷区的两个主要产粮省,是南京政府的官员和军队食粮的主要来源之地。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很欣赏高冠吾的发言。

    “我同意高先生的意见。”倪道烺有着与高冠吾同样的顾虑。他补充说:“如果由皇军直接出面征购粮食,会引起老百姓的误会呢!”

    “什么误会呀?”青木眉峰一挑。他从十八岁考入日本京都大学经济系开始,至今三十三年,一直从事如何从中国掠夺财富的经济研究。他历任日本内阁理财局长,以充分利用中国东北地区资源为宗旨的日本内阁满洲事务局长,阿部信行内阁大藏相,有着从鸡脚杆上刮出四两油的本领。现在,近卫首相派他任汪精卫集团经济总顾问,其目的不言而喻。“什么误会呀?倪先生!”

    他那平静的语调里,带着威胁的口气。

    “因为中国是个主权国家,由皇军出面征购粮食,老百姓会做何感想?共党分子和好战分子会做何种严厉的抨击?可想而知。”倪道烺的话是从胆边发出来的,准备冒几分风险。

    “哈哈!”青木怪兽似的一声大笑,笑得在座的几个中国人心里一震。“中国是个主权国家?不错,帝国也是这样认识的。虽然帝国皇军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但毕竟还有中国人自己的政府存在。”他下边的话说得更加刺耳:“但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南京政府是怎样成立的,又是怎样巩固和发展的。具体地说,没有帝国的支持,会有南京政府吗?没有皇军的维护,会有南京政府的今天吗?”他从陈公博等人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又变得委婉而甜蜜起来:“南京政府与帝国政府的关系,是隔海相望的亲兄亲弟关系。江苏、安徽两省的粮食征购,不论是由哥哥出面,还是由弟弟出面,都是名正言顺的事。”

    “至于共党分子和好战分子会怎样抨击,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们一贯敌视你们的‘和平反共建国’这一大政方针。”后宫不以为然地说,“对敌人的鼓噪,可以充耳不闻,可以置之不理!”他还是那样和颜悦色。

    这似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戒律:凡是不光彩的事,见不得人的事,只能让人体味其内涵,绝不允许明言其实质。一旦被人明言出来,心中的恼怒和痛苦,就像美女被人毁了容,成了一张丑陋可怕的面孔,即使是爹娘老子也不能容忍!

    青木关于南京政府的成立、巩固和发展的话,本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它却如同一把尖刀直捅陈公博的心窝。“我不赞成后宫将军阁下的观点!”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声音里充满悲愤,胸部不停地起伏,一团怒火喷薄而出。“面临敌人谩骂式的抨击,诸如什么走狗卖国贼,什么强盗侵略者,能充耳不闻吗?能置之不理吗?人言可畏,敌人的抨击,势必进一步激发共党分子和好战分子的对抗情绪,引起更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能充耳不闻吗?能置之不理吗?后宫将军阁下!”他的愤慨之盛,痛苦之深,胜过祖坟被人挖掉。

    人们不是常说,被逼急了的老鼠也会咬猫么!

    高冠吾和倪道烺都想说几句支持陈公博的话,但又感到不是时候,想看看后宫和青木的反应如何,再决定开口不开口和怎样开口。莫国康作为秘书,自然不便启齿,只能让自己的脉搏与陈公博的脉搏一起跳动。身为共产党员的徐康仁,希望陈公博在这场舌战中获胜。否则,老百姓闹饥荒,新四军也会挨饿。但是,他想得最多的是如果陈公博让步,会议结束之后,怎样迅速将情况报告给中共东南局指定与他接头的冯雪峰。

    “引起更大规模的军事冲突也没有什么可怕,帝国有一百多万兵力在中国呢!”后宫语气和缓,但语意执著,“等汪先生从广州返回南京之后,畑俊六总司令和我,准备与他研究怎样发动第二次长沙进攻战,以及怎样在华中地区,对新四军游击区开展大规模的‘扫荡’战等问题。”

    “可是,重庆当局有五百多万军队呢!”陈公博想起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以来,日军很少打过胜仗,沦陷区逐渐缩小,妄图用武力彻底推翻重庆政府成了一句空话的事,真想挖苦后宫几句,但想到日军与南京政府的同舟共济,还是忍住了。“我看,还是讲究策略,不引起大规模的军事冲突为好!”他说。

    “事情已经十分明白了,陈院长阁下不同意皇军直接在江苏、安徽两省征购粮食。”青木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作为帝国驻南京政府经济总顾问,作为上月二十五日双方签订由帝国贷款二百万日元给南京政府的帝国首席代表,我有权宣布二百万元贷款协议作废。”他倨傲地晃晃脑袋,“如果因此而影响你们的中央储备银行正式发行钞票的计划落空,其严重后果由南京政府自负。”

    客厅里本来显得很不协调的空气,骤然凝固了。陈公博没有作声。青木的话像一记重锤,沉重地敲击着他本已痛苦的心扉。

    今年一月,日本政府同意汪精卫集团除了原有的中国银行和中央储备银行以外,由日本贷款二十万日元再建立中央银行正式发行钞票。后来,汪精卫考虑重庆政府也由中央银行发行钞票,为了避免雷同,通过青木向日本政府反映,同意由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储备券作为流通货币。原来借的二十万日元贷款,在筹办中央银行时已经用完,又由青木和周佛海代表各自的政府签订协议,由日方贷款二百万日元作为中央储备银行发行钞票的基金。这是南京政府的经济所系,一旦这笔贷款被日方撤销,钞票发行不成,等于置汪精卫集团于死地!

    任何人都害怕别人在经济上卡脖子。陈公博有如一头落入陷阱受伤的野兽,被狠心的猎人捆住四肢,投进槛车,只能俯仰由人,动弹不得。但是,他憋着一口气,不愿意直接转弯。他沉思一会,说道:“好吧!我打电话请示汪委员长,他说一,我绝不说二。”

    本来,昨天上午他已与在广州的汪精卫通过电话,交换了意见,若后宫和青木非坚持由日军出面征购粮食不可,那就让步。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僵,只好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搭梯下台。好在他与汪精卫通电话的事,在座者无一人知道,所以,他一举一动表现得十分自然。

    电话机摆在客厅左角的一张三角形桌子上,陈公博用身子遮住电话机,抓起话筒,手指在号码盘上拨动几圈,又轻轻按住不与总机通话,然后装模作样地喊道:“请接广东省政府主席陈耀祖先生办公室。”因为电话机与后宫和青木的座位之间只有六七步的距离,有人从广州发话过来,后宫和青木可以听到个大概,他故意对着话筒说:“是耀祖兄吗?我是陈公博。喂,我说话你听得清楚吗?哦,你的声音传过来很小,但还听得清楚。喂,委座在你那里吗?太好了,请他接电话,我有重要事向他报告。”他将后宫和青木说的话对空重复一遍,然后说:“委座不必生气,青木先生阁下说要撤销二百万日元贷款,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委座说得对,他担任我们的经济总顾问以来,总是千方百计帮助我们发展经济,帮助我们渡过了一个个难关,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嗯,嗯,好,委座同意江苏、安徽两省的粮食由日军直接出面征购,好,好,我表示拥护。”

    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之一是自律性,并用以自我调节与自然、社会客体的多种复杂关系,其目的是延展自我存在的时间和空间,进而满足自我发展的种种需要。但自律性的手段却截然不同,有的是真诚,有的是虚假。而后者往往较之前者获得更理想的效果。这是人类的悲哀和荒诞。对于虚假,受其害者切齿痛恨,获其益者爱不释手。

    陈公博在电话机旁的虚假,竟然赢得后宫和青木的好感,尤其是青木,显得十分愧疚,见陈公博放下话筒走过来,赶忙起身握着他的手说:“知我者,院长阁下也!我刚才说的,的确是好朋友之间开几句玩笑。作为贵国政府的经济总顾问,我也的确尽力而为协助你们摆脱经济上的困难。”他奸笑一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刚才的怒目金刚变成了笑面观音。人有几副面孔?谁也说不清楚。

    “我能够成为青木先生阁下的知己朋友,感到十分欣慰。”陈公博以好笑对好笑。

    接着,双方在一种勉强的和蔼气氛中,交谈征购粮食的价格,后宫和青木要求低于现价格的百分之五十,不足部分由江苏、安徽两省政府补贴。高冠吾和倪道烺心情沉重极了,仿佛身上压着块千斤石头。省政府对南京政府的经济负担已经够繁重的了,再补贴百分之五十的粮食征购款,如同在枯饼上再榨出油来。

    “补贴的数字这么大,我们实在负担不起。”高冠吾叫苦连天,“即使我们省政府的全体职员像蛤蟆过冬眠生活那样一年不吃饭,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我们是省一级政府,又不能开办银行发行钞票,这笔粮食补贴巨款从哪里来呢?”倪道烺愁眉苦脸,“真叫我们一筹莫展呢!”

    “困难的确是有。”陈公博只好一味顺从。他略一思索,眼睛里冒出一种奇异的光焰,这光焰的深处藏着一种高冠吾和倪道烺熟悉而理解的东西,似乎比同情还要深沉,比言词还要明快。他含蓄地说:“但是,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事在人为嘛!”

    事在人为?对了,那不足部分的粮价补贴,补多补少,乃至补与不补,不都是事在人为吗?反正老百姓翻不了天!

    “好!我遵嘱照办,院座!”高冠吾会心地微笑着。

    “我们安徽一定遵照院座的嘱咐行事,迎难前进!”倪道烺紧接着表示。

    下午五点,后宫、青木和布施装着一肚子美食,怀着征服者特有的喜悦返回南京。晚上八点,后宫在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召集参加江苏、安徽省征购粮食的第二十二师团长松下清一郎和参谋长角屋邦夫、第三十四师团长牧野仲仁和参谋长闲院须征开会,青木和布施也在座。

    “诸位知道,江苏、安徽是华中地区的两个主要产粮省,也是新四军活动猖獗的地区,尤其是江苏。我们之所以一定要坚持直接在这两个省征购粮食,其目的就是让新四军和支持新四军的农夫都没有饭吃。”后宫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不同的方式,对下属说话是一副严颜正色的面孔,“要告诉参加两省征购粮食的官兵们,一定要翻仓倒柜把农夫家里的粮食全部征购过来。‘民以食为天’,这个民,自然包括当兵的在内。没有粮食吃,农夫和新四军都会饿死。可以说,这是一场粮食战,或者说这是一把软刀子,但它却比兵戎相见更厉害,比钢刀子还要锋利千倍万倍!什么叫‘杀人不见血’?这就是。”他说得尽兴尽致,觉得满肚子就像刚拉完屎那样舒畅了才罢休。

    “诸位与新四军交锋三年多了,都知道他们行动迅速,神出鬼没。如果他们没有粮食吃,长期吃野菜,连生命都难以为继,走路都抬不起腿,还能行动迅速吗?还能神出鬼没吗?”青木怪笑一声,“通过这场粮食战,再配以军事‘围剿’,彻底消灭新四军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青木君说得对!你不仅是经济学家,而且是军事家。”后宫微笑着夸赞说。

    “哪里哪里,这是普通常识。”青木谦虚地一笑。

    “请示总参谋长!”松下清一郎霍地起身立正,“农民家里的杂粮征购不征购?”

    “请坐。”后宫向松下挥挥手,“杂粮也是粮,已经收获的杂粮同样征购,还长在地里的以后再说。征购来的杂粮,我们的士兵不吃,可以用来喂马嘛。”

    “请示总参谋长!黄豆、花生、芝麻这些油料作物征购不征购?”牧野仲仁起身立正问。

    “坐,请坐。”后宫说,“凡是能吃的东西一律征购。”

    “那么蔬菜呢?”总参谋长闲院须征站起身来。

    “蔬菜也能够养命,但不必征购,可以把它破坏!”后宫冷冷地说。

    布施轻步走到后宫面前,低声向他说了几句什么,见他连连点头,就返回原来的座位上坐下。

    “刚才布施君不提醒我,倒使我忘记了。”后宫喃喃地说,“诸位下去还有个附带任务,就是物色一批年龄在十六岁至四十岁之间长相好的女人。据各军司令部报告,各随军慰安所的慰安妇出现严重减员现象,需要补充一批女人进去。”他望着四个下属问:“你们师团的随军慰安所的情况也是这样吗?”

    “是这样,总参谋长。”角屋邦夫起身回答,“慰安妇与士兵的比例一般是一比三十,个别慰安所是一比三十五,由于慰安妇招架不住,有些女人进慰安所个把月就死了。”

    “那你们下去就多物色一些女人,把比例缩小到一比二十。”后宫说,“但必须把物色的女人押送到总司令部来,检查有无性病之后再统一分配,你们可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挂历一连撕去了四页,转眼到了八月八日。两个师团的日寇部队带着在沦陷区流通的、日军发行的军票和盖有江苏或安徽省政府财政厅四方大印的铅印欠款单,分赴两省各县乡保,并把主力部队派往两省淮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以及太湖、高邮湖、洪泽湖和巢湖地区等重点产粮区。日寇在乡间的狼奔豕突,广大农户被骚扰得鸡犬不宁。

    这里是铜陵附近的长江北岸,距离陈瑶湖不远的一个名叫陈埠的村庄,因为是鱼米之乡,引起敌人的重视。十四日中午时分,不足一百户的陈埠,就开来了十二辆卡车和一百八十多个日本兵。敌人提前吃了午饭,特地选择这个时候赶来的。领队的是日军中佐崛田正次郎,他命令五十个士兵包围村庄,其余的人去各家各户,把正在吃午饭的男女老少赶到村庄南面的一块地坪里。

    “乡亲们,大家不必害怕,皇军是来征购粮食的,只要大家把粮食卖给皇军,绝不伤害你们一根毫毛。”保长张毓成面对像驱赶鸭子般被驱赶来的五百来个老百姓,高声叫喊着。

    当地维持会长李景章搬来一把木靠椅,让日军中佐面对老百姓坐着,也跟着高声叫喊道:“皇军买卖公平,价格合理,大家把粮食卖给皇军不会吃亏。”

    他们与日本侵略者狼狈为奸,日军依靠他们为虎作伥,他们依靠日军苟且偷安。世界上如果没有他们这样的人,任何强大的侵略者,也休想在异国站住脚跟。可是偏偏有,这是人类的灾难和不幸!

    张毓成拿出陈埠的户籍簿,用红色铅笔在他认为粮食最多的户主姓名上划着圈,一连划了三十个。“我现在喊户主姓名,喊到谁,谁就和他的妻子一道站到前面来,领皇军去家里征购粮食。”张毓成喊出一对夫妇,就由抱着麻袋的四个日本兵押着去他们家翻仓倒柜。

    他喊完第三十个户主姓名之后,就随同四个日本兵来到陈子俊家里。从吃到半途被迫停止的饭桌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对勤劳能干的中年夫妻。陈子俊会耕种,饭碗里盛着没有吃完的大米饭,妻子王淑英会捕鱼,菜碗里盛着青辣椒炒鲜鱼块。她赶忙收拾饭桌上的碗筷,给张毓成等五人各倒了杯茶,尽管他们顾不上喝。他们一进屋就楼上楼下寻找粮食,把装在仓里、柜里的粮食找出来了,又亮着电筒寻找是否有地窖。经过半小时的寻寻觅觅,才找出六担稻谷、八斗玉米和三斗黄豆。

    当敌人将这批粮食往麻袋里装时,王淑英心如刀割,哭着哀求说:“你们把我家的粮食都拿走,我一家老少六口人吃什么呀?”

    “别装穷叫苦!”张毓成训斥道。他见一个士兵把几张军票和安徽省的一张欠款单放在饭桌上,笑着对他们说:“皇军买粮付款,合理合法,你们别管她,请搬粮食上车。”

    “保长先生!我们不是装穷叫苦,这是我全家一年的口粮呢!”陈子俊也苦苦哀求。

    “不是装穷叫苦?你陈子俊可以欺骗皇军,但欺骗不了我张某!”张毓成极为不满,“你家里的粮食,少说也有二十担稻谷、三担玉米和两担黄豆。你把粮食藏到哪里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希望你放明白一点,快点把隐藏的粮食拿出来。”

    张毓成是地头蛇,对各家各户的粮食收成了如指掌,他刚才说的数字所差无几。是的,陈子俊家的粮食已经坚壁清野了。

    四日下午,徐康仁及时将日军出面征购粮食的情况汇报给冯雪峰,冯雪峰感到问题严重,又迅速将情况报告给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主任潘汉年,当天晚上十点左右,驻江苏、安徽的新四军部队就收到潘汉年用暗语发去的电报。在两天之内,凡是有新四军活动的地方,农民家里的大部分粮食不是转移到别处,就是埋藏在屋内或屋外的地窖里。

    “保长先生你知道,今年禾苗抽穗时普遍发生钻心虫,白线子多,是个歉收年成,我缴了政府的田赋谷,的确只剩下这么一点粮食了。”陈子俊壮着胆子申辩说,“玉米和黄豆壮籽时,碰上一个多月没有下一滴雨,也只收到这么一点。保长先生是本地人,我说的情况你很清楚呀!”

    “禾苗起钻心虫,有段时间久晴不雨,我都估计到了,要不你家里的粮食还不止我刚才说的这个数字呢!”张毓成发脾气了,“你家的粮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再不说,莫怪皇军对你们不客气!”

    “保长先生!刚才你们已将我家楼上楼下查看了一遍,我家里又没有地窖!”王淑英捏着军票和欠款单,见家里的粮食被日军一袋袋背走,还在伤心地哭泣,“我们又不知道你们会来征购粮食,怎么会起这个防备心呢?”她扑通跪在张毓成面前,“保长先生你开开恩吧!”

    “你少来这一套!”张毓成一脚把王淑英踢翻在地,“你跪,我也要粮食,不跪,我也要粮食!”陈子俊忍气吞声把妻子扶起来,说:“不要哭了,唉,听天由命吧!”“你们如此顽固不化,那就跟我去见皇军崛田中佐先生,看他怎么处理你们!”张毓成喝道:“走!”被张毓成点名的三十个户主,已经有二十九对夫妻站在地坪左角,陈子俊夫妻是最后加入这个吉凶未卜的队伍。

    张毓成又点了三十个户主的名。搜查结果同样不理想。余下的三十八户人家,其中有八户是长期流浪在外面的光棍汉,有五户是要饭的叫化。因此,张毓成最后只点了二十五个户主的名。但是,搜查的结果,仍然大大少于他理想中粮食数字。于是,站在地坪左角的队伍扩大到八十五对夫妇。

    地坪的右角站着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全是女人,是经过李景章挑选出来的女人。她们早就知道随军慰安妇的事,已明白了自己的厄运,一个个痛哭流涕。

    崛田感到挑选出来的女人少了,大步来到地坪左角这支队伍面前,将站在这里的八十五个妇女扫了一遍,将其中的十个女人拉出来,手往地坪右角一指,吩咐几个士兵说:“把她们押到那边去!”

    她们中的有些人,早已为自己的女儿或儿媳在暗暗流泪,现在低着头边走边哭,既哭亲人也哭自己。

    女人们的父亲或丈夫手无寸铁,面对比豺狼虎豹还凶恶的敌人,只得咬紧牙关,把悲愤和仇恨埋在流血的心底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耳光声,他们不由得一惊,紧咬的牙关蓦然松开。

    挨耳光的是张毓成和李景章。崛田的手劲很足,两人的嘴角都淌着鲜血。“你们都说陈埠是重点产粮村,为什么只这么一点粮食?”崛田手指三辆装有粮食的卡车,见有九辆卡车空着,怒发冲冠,又左右开弓给张毓成和李景章各赏几记耳光,直到手掌上沾着鲜血感到恶心才罢休。“你们说!为什么只这么点粮食?”他用手帕擦擦手,将手帕丢在地上。

    “报告崛田先生,一定是农夫们把粮食转移到别处去了。”张毓成掏出手帕边抹血迹边说。

    “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崛田仍然火冒三丈。

    “报告中佐先生!”李景章忘记带手帕,手在嘴角上抹一下,又在浅灰色府绸长衫上擦一下手,到处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更是狼狈不堪。

    “这里没有崇山峻岭,粮食肯定转移到陈瑶湖的芦苇荡里去了。”他说。

    老百姓一怔,坏了!他们的粮食的确装在船上,隐蔽在芦苇丛中。

    “能找到船吗?”崛田问。

    “能找到。”李景章说,“陈埠的人几乎家家有渔船,他们的渔船停在湖岸边。如果湖边没有船,那一定是装着粮食藏在芦苇荡里。”

    半个小时之后,由张毓成和李景章引路,崛田领着一百三十个士兵,押着八十五个户主来到陈瑶湖畔。

    陈瑶湖由东至西约三十华里,由南至北约二十华里,湖里的四周无间断地长着茂盛的芦苇,它们由湖岸伸向六七华里的湖心,一眼望去,如同一堵工程巨大的坚实城墙。一人多高的芦苇杆顶上抽出白色的穗子,不时有阵阵雪片似的芦花,随风向岸边飘散。少数几处的芦苇中夹生着莲荷,莲蓬已摘,荷叶已呈衰老状态。湖心的水面呈翠玉颜色,没有一丝涟漪,平静得如宽大无比的一块绸缎。

    崛田无心欣赏陈瑶湖的风光。使他感到恼火的,是没有见到一只渔船。他也感到焦急,在圆周八十余华里的密集芦苇丛中寻找粮食,无异于海底捞针。陈瑶湖优越的自然环境,成了附近五十多个村庄转移粮食的好地方。崛田朦胧地意识到,他面前这片芦苇荡里,就隐藏着大批粮食。“你们把船和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再不说实话,我统统毙了你们!”他暴跳如雷地叫喊。对于种田人,粮食和生命在同一个等号上。崛田见谁也不吭声,对四个手里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随着枪声,三十八个户主倒在血泊里。“别打了,我说!”一个青年人站出来,“我知道藏粮食的地方,请皇军跟我来。”

    “良民,良民,你是这号良民!”崛田微笑着翘起右手大拇指,“把粮食找出来了,皇军赏军票给你。”他手朝士兵们一挥,“走走走!”手又朝活着的户主们一挥,“走走走!”

    “装满粮食的八十多只船,都藏在这片芦苇里。”走了约十分钟,青年人停步对崛田说,“我现在喊话,要负责看守粮食的人,先划出一只船来给皇军看看。”他见崛田满意地连连点头,提高嗓子喊道:“玉祥叔!我是陈昌明,请将我家那只装着粮食的船划出来。麻烦你了,玉祥叔!”他转过脸对崛田说:“他划一只船出来,赏他两元军票怎么样?”

    “可以,可以!”崛田喜笑颜开。“玉祥叔!”陈昌明又喊起来,“皇军讲了,划一船粮食出来赏两元军票,你一下子能够得到一百六七十元军票,可发财啦!”陈昌明喊完话,过了好几分钟还不见有人划船出来。“良民你看,怎么没有行动?”崛田急了。“玉祥叔年纪大,耳朵有点聋,藏粮食的地方距离岸边有三里多远,可能他没有听到我喊话。”陈昌明说,“好,我再喊一遍。”

    “不用喊了,良民你去,你去划船粮食出来,我赏你五元军票。”崛田说。

    “好!我去。”陈昌明正等待着崛田说这句话。他示意性地对乡亲们挥挥手,说:“你们恨我也没用,有皇军撑我的腰,我不怕!”他扑通跳进湖里,立即掩没在芦苇丛中。

    这里隐蔽着新四军铜陵游击队的一支三十人的战斗小队,他们的任务是以出奇制胜的战略战术打击敌人,保卫群众隐藏在芦苇荡里的粮食。陈昌明是这支战斗小队的秘密联络员之一,他很快找到了他们,向他们报告有关情况。“鬼子很相信我的话,他们都高高兴兴站在湖岸边,等待着我划船粮食出去。”他挨着小队长皮应隆悄声报告说。

    “别的地方不说,仅这眼前两里内的芦苇丛里,还有将军庙的群众转来的一百二十多船粮食。我们的护粮任务非常艰巨。这回一定要给鬼子一点厉害看看。这样吧,为了麻痹敌人,你真的划一船粮食出去。”皮应隆当机立断部署战斗,“我们的船跟着你的船走,到了适当的距离停下来做战斗准备。你的船靠了岸,就对鬼子说:‘请皇军将这船粮食搬上岸去,我再去划一船粮食出来。’等你跳进湖里,我们就用机枪对准岸边扫射。”

    陈昌明点点头,手持撑竿,纵身跳到一只船上,大声喊道:“报告皇军——我划船出来啦——”

    站在湖岸上的崛田,听到陈昌明的喊声,见密实的芦苇在摆动,而且一路摆动过来,命令士兵说:“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万一!”他将信将疑,直到陈昌明将满满的一船粮食靠在岸边,日军士兵才放心地将端着的枪挎在肩膀上。他们听陈昌明喊着:“请皇军将这船粮食搬上岸去!”有些士兵感到挎着枪搬粮食不方便,干脆把枪放在地上。

    当陈昌明又喊了一声:“报告皇军!我再去划一船粮食出来。”他跳进水里的一瞬间,也就是崛田大喊:“弟兄们不必动手,让户主们来搬!”的一瞬间,雨点般的机枪子弹猛飞过来了,有五十多个士兵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经倒在地上死了。其余的人回过神来,从肩上取下枪,或从地上拾起枪还击时,有几颗手榴弹在他们身边爆炸,又死了五十多人,张毓成也同归于尽了。崛田的右大腿被弹片削去了一大块肉,痛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他知道上了当,准备对户主们报复时,他们早已跳进湖里躲在芦苇丛中了。

    崛田由两个士兵扶起来,失魂丧魄地直喊:“背着我走,快撤!背着我走,快撤!”

    皮应隆见敌人狼狈撤退,指挥队员们划着船火速登岸,对逃跑的敌人甩出几颗手榴弹,又有十多个日军士兵被炸死,崛田和背着他的士兵同时一命呜呼。活着的几个士兵,不要命地朝陈埠方向逃跑了。

    李景章右腿受重伤,躺在地上装死,陈昌明在他脑袋上猛踢一脚,见他把眼睛睁开还活着,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往他头上一砸,结束了他三年之久的汉奸生涯。

    新四军曾经在陈埠驻过一段时间,大多数户主会用枪,他们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从敌人尸体上取下枪和子弹,跟随十个游击队员向陈埠追去。他们走一阵,示威性地打几枪。

    留守在陈埠的二十个日寇,见去陈瑶湖的一百三十个士兵只有八个人活着回来,又无人指挥,见追过来的枪声越来越近,慌忙把三十多个女人推下卡车,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指挥三车粮食和那些空车逃之夭夭。

    同一天,在江苏丰县西北角,一个距离东边山境不远,名叫宋寨的村庄,则是另外一种情景。

    上午十点左右,日军少佐粕谷昭元带着三十多个士兵,赶着一百二十多匹马,由县维持会情报股长朱国梁引路来到宋寨。

    这里四面是高山,深灰色的石头占了山的面积近一半。石头之间的空隙地分为两种情况,其中一半面积为陡坡地,长着马尾松和一些不知名的杂树;

    其余的则是人能站住脚的地方,种着玉米、小米、高粱、红薯、黄豆、花生等农作物。因为土质贫瘠,树木长得像恶病缠身的老人,农作物长得像营养不良的怀孕妇女。感谢大自然的恩赐,总算有条小溪流从两山之间流过,给宋村带来生机,还点缀式的有几口小山塘和寥寥几丘稻田。溪流两岸是一色的土砖和茅草结构的低矮房屋,是四十多户人家的栖息之所。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宋寨的山高路陡难行和贫困,成了它的一大优势,是宋寨人的莫大幸福。自从卢沟桥事变以来,蒋介石的国军,汪精卫的和平军和日军都没有来这里骚扰过。只在两年前,一支五十多人的八路军队伍在这里住过一宿。村里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曹县来,去微山湖打游击,但对他们待人和气,不调戏妇女,吃饭付钱,临走时还把地打扫干净,对他们怀有好感。

    由于这里成了无人骚扰的地方,每年除了向丰县田赋管理处缴纳田赋谷以外,虽然说不上自给自足,但大多数人还能粗衣淡饭过日子。

    事情就坏在朱国梁身上。

    昨天,日军第二十二师团所属坂垣支队的一部开进丰县征购粮食,县维持会指派朱国梁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支队长坂垣奉明看中了他的奴颜婢膝,要他在征购粮食中卖力,将来提升他当丰县县长。他引狼入室来宋寨,是他卖力气的第一个行动。

    宋寨人是第一次见到日军。因为耳目闭塞,满以为他们与八路军一样好,谁也没有躲避,在山坡上耕作的人也纷纷回家,大家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些日本兵,打量着这些高头大马。

    他们的粮食全部收藏在家里,好比父母相信子女不会拿走家里的东西那样,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当朱国梁宣布征购粮食时,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这是中国人遵循的做人原则。何况他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出售,因而处于泰然,或抱无所谓态度。直到日本兵闯进各家各户,大家才感到大事不好!

    一个钟头之后,各家各户的粮食全部被日军装入了麻袋,又一袋袋往马背上驮。这时,全山寨一片号啕痛哭声。谁也不肯收军票和欠款单,一个个使劲抱住麻袋不放。士兵们先用枪托砸,见他们仍然不松手,就用刺刀捅他们的手。有八个男人和五个女人豁出去与敌人拼命,搏斗的唯一方式是用拳头打,用手抓,用口咬。结果被朱国梁和粕谷用手枪子弹致他们于死地。宋寨成了悲惨的世界!

    在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敌人闯进了屋前屋后的菜园,挥着扁担或锄头,把园里的冬瓜、南瓜、豆角等等所有的蔬菜毁坏殆尽。然后,他们赶着马,押着他们认为长相可以的十八个女人离开宋寨。他们爬到约三华里的秦山顶上了,还远远听到宋寨人的哭声!

    日军直接征购粮食,造成了累累饿殍的凄惨局面。据江苏睢宁、丰县和安徽亳县、界首四县的《民报》报道,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亳县和丰县每年每县饿死一万七千多人,睢宁每年饿死一万八千多人,界首每年死于饥饿的达两万六千人之多!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后宫和青木在安徽芜湖日军第十三军司令部驻地,听取松下清一郎和牧野仲仁的汇报。他们在安徽得到的粮食,比过去由省政府代为他们征购的粮食增加百分之一百四十五,江苏增加百分之九十八点五。在安徽挑选的女人,也比江苏多百分之八十二。在这次征购中,日军伤亡一千五百五十多,新四军伤亡五百三十多人,群众伤亡六千三百五十多人。

    “万万没有想到,征购粮食还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唉!”后宫听完汇报,心情十分沉重,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冥冥间,仿佛有一群血淋淋的日军士兵鬼魂在指责他。旋即,他被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粮食、鬼魂、血迹三个词总是在脑际里蹦来蹦去。倏地这个词又变成三种实体,各自以同化对方的顽劲,三种实体搏斗在一起,越搏斗越可怕,最后只见血肉不见粮食。一连几天,他一端起饭碗,碗里的饭粒就幻化为血肉,不敢扒进口去,只两眼发呆神经病似的一个劲地吃菜。尽管这碗里的粮食并不是这次征购来的,但他总是本能地产生这种幻觉。随同他来南京的第二个妻子淳芳子见此情景,以为他病了。为了消除她的疑虑,他像被人强迫吃人肉似的吃下一碗饭。饭后就恶心,全靠吃几片五味姜压住胃口。“万万没有想到,征购粮食还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后宫又重复一句,然后伤感地说:“在安徽铜陵和江苏泗洪,我们还各失去一位少将呢!”

    “只因为有新四军的存在!”青木愤然地说。他沉思片刻又说:“皇军虽然付出了血的代价,但到手的粮食还是成倍地增加了,新四军和农夫们为了保住一些粮食,而且远远少于我们所得到的数字,可是在对抗中,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我们的四点四倍多呢!”

    人们常用“一粒粮食一滴汗”,来说明粮食的来之不易和它的珍贵。沦陷区的劳动者为了保卫辛勤所得,做出的牺牲如此之大,一滴汗里又掺进了一滴血!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按照青木君刚才说的聊以自慰了!”后宫陷于沉思。他想到他那个把粮食搞尽,让新四军和支持新四军的老百姓困死饿死的计划落了空,又气急败坏地说:“除了你们两个师团仍留在江苏、安徽继续作战以外,等会我要十三军司令部抽调一个师团,配合你们三十四师团对付皖中地区的新四军,我回南京之后再与畑俊六总司令磋商一下,计划从外地调一个师团,加上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六师团,配合你们二十二师团对付苏南、苏中、苏北的新四军。你们务必在半年内彻底消灭他们!”

    “是!”松下和牧野同时立正表示。他们在江苏、安徽与新四军打交道近三年,这种表示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反正,表明态度与付诸实现是两码事,上面又从未追究过他们的渎职罪!

    “松下君!”后宫若有所思地急转几下眼珠子,“江苏征购的粮食大大少于安徽,这好理解,因为盘踞在江苏的新四军大大多于安徽,被坚壁清野的粮食同样大大多于安徽。但是,比较中意的女人为什么你们也比安徽少?”

    “报告参谋长!”松下解释说,“江苏的美女本来比安徽多,但从四年前开始,被陆续挑选去华北、华中、华南派遣军行乐所的女人有十五万多人,近两个月又挑选近二十万女人去各派遣军慰安所,因此,比较中意的女人就不那么多了。”

    “噢!原来如此。”后宫说,“看来,各慰安所的补员问题,只好去湖北、江西、浙江几个省物色人选了。”

    “还可以去华北地区物色一批。”青木说。

    “嘻嘻!这你是外行了,青木君!”后宫淡淡一笑,“由于长江以南山清水秀,自然风光好,江南的女子比华北地区的女子长相清秀、文静、白嫩、苗条。”他说到这里,摆在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大作。布施接过电话悄声对后宫说:“总司令有事找你,总参谋长。”后宫起身接电话,一听大惊失色:“什么?什么?总司令!半小时前,总司令办公室爆炸了一颗定时炸弹?总司令的助手被炸死?好,我马上回来!”在座的人都大为惊愕,一个个张开嘴巴,久久合不拢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