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哭声让人夜不能寐，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婉雅姨母的病情又加重了。她双腿无力，像从前那样只能躺在床榻上休养。素染娘背着装满罗帕的竹筐出门后，素染就给婉雅姨母做饭擦身，忙得一刻也不停歇。
婉雅姨母心疼素染，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快去歇会儿，昨晚你也没睡吧！”
素染微笑地摇头道：“姨母，我一点儿都不累，用不着休息。”婉雅姨母看着她给自己洗脚，青春秀美的脸庞满是疲惫，心中酸涩难忍，双唇微颤，眼角就湿润了。素染是颜丞相的孙女，真正的名门千金，她从小在乡野长大，劈柴烧饭种田养马的活都做遍了。
颜丞相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会很伤心吧！那场灭门之灾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如果能够揪出陷害颜家的幕后黑手，她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素染啊，真是委屈你了，姨母对不起你。”素染不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指自己身体不好，给家人增添了负担，随即安慰道：“姨母，您的身体比之前好多了，慢慢来，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会调理好的。”
“哎，我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赐，看到你们一家团圆，真的别无所求了。我不止一次想去见逝去的颜家人，但不晓得谁是害死他们的凶手，心里终归是有遗憾的。”素染抿了抿唇，原来姨母这些年来，一直想着要为颜家洗刷冤屈。而她只想过安稳的生活，虽然时常也感到愤怒与不甘，却又以毫无线索作为借口，逃避这个事实。
“姨母，您不要多想，好好地活下去。”也许她该说一番豪言壮语，譬如立志要查出真相惩罚诬陷颜家的凶手。但她又怕自己做不到，最终害得姨母更加失望。而且，她和姨母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用急于一时。日后若是有了目标，再告诉姨母让她有个盼头吧！
素染弯腰去端脚盆，眼角余光瞥见浮生走了进来，他面无血色看上去很憔悴：“哥哥，你想吃什么？我和羽儿给你做！”
“我娘现在吃不下多少，我也没有胃口，你们去集市帮大娘卖罗帕吧，我留在家里就行了。”浮生至今依然不肯改口，但素染爹娘也不在乎，只要儿子回到他们身边，就已是心满意足了。
听浮生这么说，婉雅姨母也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在家里没事的。这几天街上乱糟糟的，听说还有抢东西的，你娘一个人在那儿，我还真不放心。”
“可是……”自从哥哥和姨母回来，都是她和羽儿负责照顾。虽说她心里一直挂念暗道里的神秘哭声，恨不能立刻找韩千陵说个明白，但也不能撇下家人不管。素染犹豫之时，浮生和婉雅姨母又在催促她：“快去吧，叫上羽儿一起！”
“那我去瞧一眼，街上没人闹事的话，我就回来。”素染放下手里的汗巾，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角上蹭干后走出去，看到羽儿在卖力劈柴，上前说道，“我去看看娘需不需要帮忙，你要是没啥事儿，就去找袁夫子说一声，拜托他请六皇子来见我，有事商议。”
秦羽儿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丢下斧头就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素染：“你觉得卫容也有嫌疑吗？所以，你不敢让我去找他！”
“不是，我不认为卫容公子跟此事有关。但隔墙有耳，见到六皇子之前，我不想靠近将军府半步。”秦羽儿松了口气，她庆幸素染和自己一样信任卫容，粲然一笑：“放心吧！我会找到袁夫子的，办完事就回来！”
“我也速去速回！”姐妹俩互相击掌，往不同的方向跑了出去。屋里的浮生透过窗户看着她们的背影，眉头紧锁起来。卫容公子？秦羽儿喜欢的人就是他吗？不然，为何说起他的时候，她会露出那种幸福的笑容！
原来如此，带给秦羽儿欢乐的人，居然是卫家的二公子！傻丫头，她真是个傻丫头！京城里有那么多名门公子，为什么偏偏就喜欢卫容？
“浮声啊，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吗？”婉雅姨母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秦羽儿步履欢快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声，“事到如今，你还是放不下她吗？记住，你有两个妹妹，你是她们的哥哥……”
“但她又不姓颜，我不是她的亲哥哥！”浮生罕见地反驳养母，语气也不知不觉加重了，“你们都觉得我配不上她吗？只有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和那个卫容绝对不可能！”
婉雅姨母收回视线，低头叹息：“难道你看不出来，羽儿把自己当成颜家人了吗？既然她有了意中人，不管适不适合有没有结果，都与你无关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您也不支持我和羽儿在一起？如果我的祖父还在世，我也是贵公子的话，就有资格喜欢她了吗？”
“浮生，娘不是这个意思，娘是怕你太辛苦。感情这回事，勉强不来呀，咳咳……”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浮生以为是素染和秦羽儿回来了，连忙攥起衣袖擦擦眼角走了出去：“怎么这么快……”
“浮生啊！”婉雅姨母看了眼窗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快跑！你快跑！”
浮生抬脚刚要跨过门槛，看到院子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刑部衙役，整个人不由愣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起了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夜晚，以及死状狰狞的小翠。除了小翠，他也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却又不敢对任何人提起。他以为这样做才能保住性命，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如同十八年前那场劫难，被命运选中的人，谁也逃不过！
“你就是浮生？”衙役们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等回应就伸手抓住他的双臂，“走，跟我们去一趟刑部！”
浮生顿觉眼前一黑，双手传来阵阵剧痛，让他无力挣脱。身后传来凄厉的哭声，他很想回过头去安慰养母不要难过，但嘴唇像被黏住了似的，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这么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跟家人好好道别。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看到他被抓走，病弱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这个打击？一心想要补偿他的素染爹娘，他早就不怨他们了，却从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简直太不孝了！素染这么好的姑娘是他的妹妹，他还没能像哥哥一样疼爱她！羽儿，还有羽儿，他好想带她去吃一顿肉汤面，告诉她，他真的很喜欢她！
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自己！
“娘，娘……”浮生用尽所有的力气，哭喊道，“不孝子先走一步，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不，不要啊……”婉雅姨母怔怔地看着那些衙役强行拖走浮生，血染丞相府的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重演。当年她不顾一切带走浮生，东逃西窜躲了这么多年，如今再也躲不过了吗？不，她不能看着浮生去送死，浮生是她最宝贝的儿子，她豁出性命也要救他！
“站住，你们都给我站住！”婉雅姨母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抓起床头的瓷碗跳了下去，追上其中一个衙役，高高地扬起手，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放开我的浮生，放开他！你们这群是非不分的畜生，有本事冲我来！”
那名衙役被她砸得脑袋发懵，伸手一摸，颈窝里都是血。其他衙役见状，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婉雅姨母身上，不知是被谁踢了一脚，婉雅姨母双手捂着腹部发出痛苦的呻吟，“咣当”一声倒地不起。
“浮生，我的儿子……”婉雅姨母刚一开口，就吐出了咸腥的鲜血，她努力睁大肿成核桃的眼睛，艰难地扬起头来回张望，“浮生，浮生，你在哪儿？”
浮生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母亲重重地摔在地上，整张脸被打得肿胀不堪，嘴角和下巴满是血痕。他浑身一颤，像疯了似的连声大叫：“娘啊，娘啊……”他想冲过去将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双手却被衙役们禁锢住挣不开。
“快走，快走，别理这个疯婆娘！”衙役们拖拽着浮生将他带走，他不停地喊叫：“娘，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婉雅姨母看不清浮生在哪儿，急得直流眼泪，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浮生啊，不要走，娘，可能等不到你了……”
素染来到街上，发现到处都是手持长矛的士兵，过往的行人神色匆匆，都没有买东西的心情。素染娘也不打算做生意了，背起竹筐往家里走，半道上遇见了素染：“你怎么来了？你哥身体不舒服，你得留在家里照看姨母啊！”
“姨母和哥哥都好些了，他们不放心你，让我来帮忙……”
“走吧，走吧，今儿个没法做生意了，好像又在抓什么凶手，也不知道抓到了没有。对了，羽儿在家吗？”
“我让她去找袁夫子了。”素染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母亲暗道的事，想了想觉得不妥，便转移话题道，“娘，我们买条鱼回家煮汤吧！”
素染娘笑着点头：“好，好，你哥最爱吃鱼，待会儿挑一条最大的……”
母女俩拎着青菜和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说说笑笑往家里走去。素染看到家门口围着不少人，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们住的将军府别院位置偏僻，周围没有几户邻居，平时也很少有来往。这些陌生人突然围聚过来，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让开，都让开！”素染娘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她毫不客气地撵走那些人，匆忙走进院子。只见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门槛周围还有滴落的血迹。
“看哪！她家的儿子就是杀人犯！”听到路人的议论，素染娘转过身就骂：“放你娘的屁！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
话没说完，她蓦然意识到大事不好，回头往屋里奔去。而走到门槛边的素染，双手捂唇发出一声惨叫，那条掉在地上的鲤鱼扑腾了几下，眼睛突起，张大嘴巴吸了两口气，就再也不动弹了。
“姨母，姨母……”素染哭叫着跑进屋子，手忙脚乱地抱起婉雅姨母，看到姨母的眼睛变得一片混沌，心里绞痛不已。她轻轻抚摸着姨母沾满鲜血的衣襟，眼前一片模糊。
“婉雅！”素染娘紧随而至，握住她冰凉的手，喉咙发紧，眼泪夺眶而出，“发生了什么事？浮生呢，他在哪儿？婉雅，你快起来，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啊……”
“娘，姨母她……”素染伤心得说不下去，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起身又跑了出去，“我去请大夫，求大夫救救姨母……”
素染娘瘫坐在地上，用罗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婉雅青肿的脸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遍遍重复念着“婉雅”和“浮生”的名字。
素染满脑子想的都是请大夫救姨母，院外有个好心的大婶拦住她，字斟句酌地说：“姑娘，那些衙役刚走，你姨母就咽气了。我们不是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了，她被打得很惨！”
素染哆嗦着嘴唇，泪眼汪汪地看向那位大婶：“我姨母，她被衙役活活打死的？”
大婶同情地点点头：“他们带走了那个小伙子，说是要去刑部问审，你和你娘还是先去救他吧！”“哥哥……”素染一下子痛哭起来，拼命地摇头，“哥哥没有杀人，他不是凶手。”
大婶和其他几个路人在一旁安慰道：“看他那么瘦弱就不像杀人犯，但我们说不是也没用，你家里有人在朝廷做官吗？认不认识有钱人？赶快想点儿法子救他出来，再拖下去的话，是死是活就难说了……”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素染娘抡起扫帚冲出来，赶走了所有围观的路人。路人们以为她伤心过度变疯癫，没有跟她计较，纷纷散开了。
“娘，你别担心，哥哥不会有事的。”素染怕她受不了刺激，却发现母亲异常冷静。素染娘丢下扫帚，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咬牙道：“娘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救出你哥。去叫你爹看好这个家，等我回来！”
说着，素染娘推开女儿，忍住泪水奔向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她原本想等两个女儿嫁得良婿，顺理成章地去见娘家人。但如今她无权无势，也没有打点衙役的本钱，为了救儿子也顾不得面子了。
她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当年与刑部尚书是结拜兄弟。尽管父母已经仙去，但两家的情谊还在，只要兄长肯帮她说句话，至少能进刑部看一眼浮生。当她满怀希望来到娘家，顺利见到兄长的时候，兄妹俩都认不出彼此了。她只得报出闺名，恳求兄长帮她救出儿子。
不料，兄长沉默片刻，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是惊动朝廷的大案子，如果你儿子有嫌疑，谁也帮不了他。”
“你当真要见死不救？当年我怕连累你和爹娘，逃出京城吃尽了苦。这些年我一直为你着想，就算日子过不下去了，也没来求你帮过忙。眼下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你不肯帮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素染娘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兄长却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你是颜家人，你的孩子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再闹下去，我就要喊家仆来撵人了！”
兄长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素染娘悲愤交加，用力踹开身边的两个家仆，追着兄长跑进了府里。素染娘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穿着光鲜，不由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哥，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怎么忍心看着我的儿子含冤而死？爹啊，娘啊，你们若是还在世上，怎会舍得女儿受这种苦……”
兄长在一旁怒斥家仆没用，最后还是多年没见的大嫂将她扶了起来：“不要哭，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嫂子能帮得上一定会帮！”
素染娘感激涕零，跟她说清楚原委之后，大嫂立刻就派人去打点一切。末了，兄长面无表情地警告素染娘：“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别再给我们找麻烦！”
素染娘瞥他一眼，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幸亏你娶了那么好的妻子，不然，就像你这么缺德无良，早就把家族的福泽败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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