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发射卫星,特别是发射同步通信卫星,是当今世界最为复杂的系统工程之一。要把几百吨重的火箭与卫星一家伙从地上发射到天上,并且要把卫星准确地搁在36000公里高的位置,确非易事。国内发射一颗同步通信卫星,涉及的单位和部门成百上千,参试人员则数以万计。
更何况,这次发射“亚星”,是全球性的大协作,其控制范围,已跨越了国界。并且,在向宇宙进军的漫漫征途上,中西双方又是第一次并肩合作!因此,当中国的火箭和美国的卫星先后运到西昌发射场后,当中外专家及技术人员全部云集于发射架下并开始进入发射的直接准备阶段时,由于各自的工作方式、生活习惯、文化观念、价值取向不同,加之语言的障碍和技术上相互防范等原因,因而使这次发射准备工作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为复杂,更为艰巨,也更为沉重!
西昌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发射场,却坐落在一条原始的穷山沟里。因此,不少美国朋友还在美国时,就开始产生了关于肚子问题的种种忧虑。
一位美国朋友说:“还在洛杉矶时,我就想,我从小吃的是西餐,到了中国的西昌,肯定再也吃不上西餐了。顿顿中餐,能习惯吗?万一不习惯,怎么办?”另一位美国朋友说:“两年前我曾经来过西昌靶场,看到这儿四周都是荒山野岭,老百姓很穷困,有的小孩大冬天还打着赤脚。因此我就担心,这次到中国住几个月,万一吃不好,把身体搞坏了、那就糟糕了。”
还有一位年轻的美国朋友说得更有意思:“我在洛杉矶刚上飞机时就想、哎呀,西昌没有超级市场,听说一年四季都吃土豆,要是我想吃巴西棕榈树心,瑞典腌冻鳝鱼怎么办?”
因此,美国工作人员来西昌时,各自都带了许多自己最喜欢吃的食品,甚至连烤箱、木炭之类的玩意儿也从美国带到了西昌。
其实,关于如何把美国朋友的肚子伺候舒服的问题,早已在中方的考虑之中,西昌卫星中心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和最大的努力。不光搞来了凡是能搞到的各种食品,也请来了最好的川菜烹调师傅。而且,为了能让美国朋友吃上西餐,还用高薪专门从成都请来了两位西餐大师。
美方工作人员每天在宾馆的伙食标准是40元人民币兑换券。而且,据说凡是在中国参加发射任务的工作人员中,每天还可领到400美元的外勤补助费,显然,美国人在中国过的这种小日子,对同样参加“亚洲一号”卫星发射而每天伙食费却只有5元人民币的中方工作人员来说,那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了!但,对世界经济强国的美国人来说,仍感到有种种的不满足。
比如,川菜是中国的四大名菜之一,不仅中国人爱吃、美国人也喜欢。开始,每顿川菜刚一上桌,美国人便连声欢呼“OK!OK!”但川菜毕竟是中国菜,因此,没吃上几天,川菜刚一上桌,美国朋友便使劲地摇头:“NO!NO!”再比如,在吃的方式上,宾馆采用的是“会议伙食”的办法。但美国人最讲“自由”二字,这不仅体现在政治上,也渗透在吃的文化中,因此对中国这种“会议伙食”的吃法不习惯。开饭时,有的起床了,有的还在睡觉,有的肚子饿了,有的肠胃还未消化,不想吃的菜,桌上已经摆好,想吃的菜,桌上又没有;去早了开饭时间没到,去晚了又吃不上。
因此,有的美国人想换口味了,干脆就跑到老百姓那儿买上一头猪,请老百姓杀了后,再弄回去自己一块一块地烤来吃,说味道还真不错!
他们还说:“这样吃好,不仅能尝到新鲜的美味,还富有刺激。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吃的自由。”
是的,中国的火箭要在世界商业市场招揽生意,吸引用户,创来外汇,就必须在各方面保证服务质量与服务态度。因此,为了把美国朋友的肚子伺候舒服,宾馆想方设法,不断改变伙食结构,尽可能满足美国朋友们的食欲需求。除了调节好一日三餐外,还专门设立了夜宵点和咖啡厅。同时,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总是给予热情照顾。
中方热情而诚恳的服务态度,使美国朋友非常感动,他们不仅理解了宾馆的工作人员,也理解了中国,一位美国朋友说:“我住过世界上许多豪华的宾馆,虽然西昌的宾馆在物质条件上赶不上它们,但这儿工作人员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们现在住在宾馆,就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再比美国人对精神生活要求更高的了。
但在中国的西昌,在西昌的卫星发射中心,在精神生活上却恰恰是一个相当贫乏的地方。
几年前,卫星中心不少地方连电视都收看不上。现在虽能看电视,也只能收看一个频道至多两个频道,且效果较差。而有的偏远地方至今还看不上电视。
作为一支发射同步通信卫星的部队,发射上天的卫星本是为转播电视的,但偏偏自己看不上电视或看不好电视,如同盖房子的住不上房,酿蜜的吃不上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不过,枯燥的精神生活对西昌卫星中心的中国人来说,似乎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工作本来就很忙,日子过得本来也很累,即使有点空闲,散散步,聊聊天,抽抽烟,打打球,下下棋,望望山,也就可以了。如果逢年过节,凑在一块玩玩扑克,或者打打麻将,就更是心花怒放了。
当然、有的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在精神生活上也有一定的要求。但客观条件就是如此,你有什么办法?如果实在憋不住了、最多抱着吉他,跑到山上,哥几个楼成一团,胡蹦乱跳几下;或者对着大山喊上几句;或者在草地上翻上几个跟斗;或者对着老牛的屁股踢上几脚。压抑实在受不了时,便对着老天骂上一句:“我操你妈!”等蹦累了,喊完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地球照旧旋转,太阳依然升起。今天的日子怎么过,明天的日子还是怎么过。
然而,从洛杉矶来的美国人不行。
洛杉矶,是美国的第三大城市。美国休斯公司的总部便设立于此。来中国参加“亚星”发射的休斯公司人员,全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
据美国有关专家的考证,像住在洛杉矶这种城市的美国人,每天约有五个小时是在悠然自得的活动中度过的,比如去歌剧院、夜总会、动物园、博物馆。或者醉心于最大众化的信息与娱乐之中:收音机、电视、电影、书籍、杂志和报纸。
因此,有人评价说,美国人不仅是世界上精神的最高消费者,同时也是世界上信息最灵通者之一。
显然,长年生活在洛杉矶这样现代化的城市的美国朋友们,一下子来到西昌发射场这条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来到这片三十多年前才从奴隶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在精神生活上,恐怕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忍受的。
难怪美国人刚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啊,这儿简直相差太大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像从地球一下踏上了月球!
难怪一开始美国朋友便向中方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从西昌到香港能开一趟专机,我们每周要到香港去度一次周末。
难怪刚到西昌的第二天,美国工作队队长努·麦克吃过晚饭,便领着一群美国朋友要到西昌街上去。
但他们刚走出宾馆门口,便被中方工作人员堵住了。一方要去、一方不同意去。于是,中美间第一场小小的冲突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中方:你们要去哪儿?
美方:我们要到市里跳舞!
中方:我们不同意,请你们回去吧!
美方:为什么?
中方:西昌市社会情况复杂,你们刚来,路途不熟,又是晚上,我们对你们的安全要负责任。
美方:我们并不打算过早地去见上帝,请你们不用为我们担心。
中方: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规定。
美方:中国朋友,跳舞是我们的自由,请你们尊重我们美国人的权利!
中方:先生们,实在抱歉,这儿不是美国。
美方:我们到中国是来发射卫星的,不是来蹲监狱的!
中方:正因为你们是来发射卫星的,所以我们对你们必须负责!先生们,请回吧!
美国朋友们最终还是没去。不过,听说心底坦荡、性情刚烈的努·麦克队长,那晚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当然,因跳舞而引起的一点小小风波,很快便平息了。宾馆不仅很快开设了台球、乒乓球、游泳、健身等娱乐活动,而且还专门联系了西昌的文艺团体或企业单位,邀请组织一些漂亮的姑娘陪美国朋友跳舞。
于是,每当周末的傍晚,同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便出现了两组截然不同的画面——
画面A:宾馆,酒吧,舞厅。身强体壮、潇洒风流的美国朋友们欢聚一堂。有的举着啤酒,有的饮着可乐;有的躺在沙发上哼着流行小曲;而大多数人则和中国姑娘在舒缓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华尔兹,探戈,伦巴,快三步,慢四步,迪斯科。中国姑娘靠在美国朋友胸前,偶尔轻轻吐出两句羞羞答答的英语;美国朋友揽着中国姑娘柔美的腰肢,眼里闪着大胆的光芒,偶尔也说上两句笨拙的中国话,不时发出阵阵欢愉的笑声。
画面B:厨房,卧室,菜地。衣着朴实、一脸疲惫的中国技术员、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们、有的在厨房里炒菜、做饭、刷碗、洗衣;有的在灯下辅导儿子或女儿做作业;有的在忙着查阅技术资料;有的在硬着头皮背英语;有的实在太累了,仰身往床上一躺,片刻便响起了沉重的呼噜声。而大多数人则和老婆一起,挑着粪桶,领着孩子,走向自己亲手开垦的二分半小菜地,一边浇水施肥,整苗锄草,一边认认真真地对孩子们说:“这是大葱,这是辣椒,这是蒜苗!”于是,孩子们也学着爸爸妈妈的话语比划着说:“这是大葱,这是辣椒、这是蒜苗!”
中国姑娘陪美国朋友跳舞,对西昌和卫星发射中心来说,自然也算是一件新闻了。因此,一时议论纷纷——。
“打卫星就打卫星呗,还要跳什么狗屁舞?中国的姑娘被外国人搂在怀里,揉来摸去的,还不有辱国格、丢中国人的脸吗?”这是有的老人的意见。
“咳,现在都90年代了,跳个舞有啥呀?不都是为了身心健康、发射卫星吗?中国姑娘可以和中国男人跳舞,为什么中国姑娘就不能和外国男人跳舞呢?现在中国姑娘和外国男人睡觉的都有的是,跳个舞算个啥!”这是有的年轻人的观点。
也有人说:“中国现在提倡开放,我认为不光要在思想领域里搞开放。在情感世界里也要有所开放。跳舞,是人类较高级的一种娱乐形式。美国朋友千里迢迢来到西昌这个穷地方,组织舞会,是很有意义的。美国人也是人嘛,是人就有感情,跳跳舞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其实,在共和国的领土上,中国姑娘陪外国朋友跳舞,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80年代,当苏联“老大哥”来中国帮助搞导弹时,在大戈壁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文工团员们陪“老大哥”跳舞,是当作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愿跳要跳,不愿跳也要跳。开始、谁都不愿去、谁都不好意思去。但党组织派人专门做思想工作,说为了中国的航天事业,为了让“老大哥”在荒凉的大漠度过寂寞岁月,以便能留下来帮助中国把导弹发射上天,各位党员各位团员各位小姐各位姑奶奶们,你们必须作出点自我牺牲,扔掉女性的面子与羞涩,哪怕咬着牙捂着脸也要陪“老大哥”跳舞。据说,有一位文工团员因没去陪“老大哥”跳舞,竟受到了处分。
而今天,时代不同了,观念改变了,中国姑娘和外国朋友跳舞,已不再是一种心理的负担,而是情感的一种释放。
一切都是自愿的。一切都是自由的,西昌卫星中心有关部门,只需同有关团体联系联系,组织组织,根本用不着做思想动员。周末一到,中国姑娘们便穿着漂亮的裙衫,抹上迷人的口红,高高兴兴来到宾馆,挽着美国朋友的胳膊,落落大方地步入舞场。
而且,在美国朋友同中国姑娘跳舞或其他接触中,并没有出现有的人担心的问题。尽管美国朋友相当风趣幽默,喜欢开玩笑,表达感情的方式十分直露——比如,有时刚一见面就说:“啊!小姐,真想你!”但,他们没有“越轨”行为。
只有一位小姐,讲到这样一件事情:
一天晚上,有位美国朋友在酒吧大概多喝了点酒,我刚一过去,他便说:“小姐,你长得真美!”我说:“谢谢你的夸奖!”他说:“让我吻吻你好吗?”说着便张开了双臂。我忙后退一步,说:“先生,请你自尊一点,别忘了,你这是站在中国的土地上。”那位美国朋友听了这话后,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愣了愣,说:“小姐,对不起,我喝多了。”说完便一下跪在沙发上,挥动双臂,大声咆哮道:“我的上帝呀!”
3月的礼拜天,当然很美。何况,恰逢雨后初晴。
一列十余名美国人组成的自行车队在山间的公路上疾驰。
有阳光沐浴,有春风拂面,还有路边牛背上一边举着竹棍观望一边指指点点并不时发出“喔喔”欢叫的中国牧童。因此,当美国朋友骑着美国的自行车在中国的公路上自由自在奔驰时,其兴致自然是很高的。
但车队刚行至一个小镇时,便被中方公安人员拦住了。
之前,美国朋友们就提出要骑自行车。出于安全的考虑,中方开始没有同意。但美方说,这儿太闷了,骑车玩玩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们的骑车技术比你们还好,你们都能骑,我们为什么不能骑?
后来,中方同意了。条件是!限定在西昌市和发射场附近。
但今天,美国朋友们或许由于高兴,超越了限制区,中方自然要制止。于是,美国朋友们颇感不快。有人说,星期天骑车是我们的自由,你们为什么要限制我们?有人说,你们作为一个现代化的靶场,却对这个地区不予开放,是不合适的;既然我们都能到这儿来工作,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骑车?有的人说,只要同意骑车,我们可以给你们写保证书,摔死自己负责。有人甚至还说,如果不同意我们骑车,就告到你们总理那儿去!
据说,那天在小镇上中美双方发生争执时,有一位白胡子中医老头站在旁边听了好半天。当他终于弄懂是怎么回事后,脉搏莫名其妙地突然加快,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拽着中方一位工作人员的胳膊问:
“这美国人怎么啦?放着那么高级的小卧车不坐,咋非要骑自行车呢?这山区的公路又高又陡,骑车多累呀!”
标新立异,是美国人一直具有的性格特点。这不仅表现在美国人对事业的开拓上,也体现在美国人玩的方式上。
吃饱了,休息了,肚子需要消化,精神需要刺激,生命需要色彩,感情需要宣泄。光打打球,跳跳舞,还不过瘾。怎么办?骑车!
于是,他们让自行车从洛杉矶坐上飞机,跨过太平洋,来到中国西昌,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在大凉山中进行一番骑车旅游,当然是再浪漫不过的了!
骑自行车,在年代便成为风靡美国的一种体育锻炼形式。据说到1975年,在2.12亿美国人中,就有一半的人骑自行车。身处这样一个自行车热国度的美国人,好不容易来到中国,若能在美丽神秘的大凉山中,作一次愉快的骑车旅游——这种有钱都买不到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但,西昌毕竟是中国的国土。
按中美两国政府这次共同签署的《关于卫星技术安全的协议备忘录》第八条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执行与卫星发射有关工作的美方人员,应遵守中国公布的各项法律及规定。
是的,中国有中国的尊严,中国有中国的法律,中国有中国的主权。不管什么人,只要跨进中国的国门,便要按中国“规矩”办事。正如不管什么人,只要跨进美国的国门,就要按照美国的“规矩”办事一样。
成昆铁路线,是中国的一级保护区。因此,美国朋友要在这区间骑车旅游,理应受到限制。
但中国人毕竟是善解人意的。考虑到美国人的具体情况,经请示成都军区、四川省公安厅,以至中央军委、国务院后,得到批准,同意美国朋友骑车旅游。
不过,须办理一道手续:中国旅游证书。
3月。又一个礼拜天。
大凉山腹地的公路上,又出现了一列由二十余名美国人组成的车队,为首者正是美国休斯公司工作队队长努·麦克。他们脖子上挂着相机,脸上架着墨镜,穿着短袖汗衫,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你追我赶,如赛车一般。
沿途的山民们停下了手中的农活,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不知这群高鼻子长胡须的“怪物”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
美国朋友们一路上玩得十分开心,碰上好的景色,便停下车来,拍上几张风光照,或者和彝族阿妹子们一起照上几张;路过一些村庄,便买些山货;或爬到牛背上玩耍一会,或者逗逗小狗,或者和彝族小孩子们一起采摘野花,翻翻跟头,尔后趴在草地上,让孩子牵着他们的大鼻子,“汪汪汪”地学狗叫。
等玩够了,再翻身上车,继续前行,并且一边骑,一边还稀里糊涂地用汉语对着蓝天白云放声歌唱:
跑马溜溜的山上……
学习雷锋好榜样……
西昌,可谓天灵地秀。由于地处高原,空气清新,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因而无论渔村古寺,近树远山,还是红枫翠柏,云中花海,一年四季均可呈天然色调。
从古至今,凡到过西昌的中外人士,不管是文人墨客,还是达官显贵,无论是将帅武夫,还是庶民百姓,都对西昌的自然景色赞美不已。
晋朝以后,西昌则更是以“邛岩巨瀑”、“泸峰春晓”、“古寺晚钟”、“卧云烟雨”、“螺峰各雪”等八大美景而闻名于世。
美国朋友来到西昌后,对西昌地区已经开放的旅游区兴致固然甚浓,但对发射场附近那一片片至今仍处于原始氛围之中的自然风光,则更是一见倾心,迷恋神往。
发射场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四周那山,那水,那花,那草,与当今中国最现代化的发射塔架和指挥大楼同处一体,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幅绝妙的稀世奇图。
应该说,发射场四周的山,才是真正的山。她如同一位沉睡千年的原始少女,至今未被现代男人开垦。如果你身临其境,便会看到,满山是树,满山是绿。幽谷是墨绿,坡地是深绿,山巅是翠绿。还有那数不清看不尽闻不够的山茶,杜鹃、野莓、兰草,以及山泉、溪流、深潭,无不飘荡着绿的色彩与韵味。
倘若你漫步于山间野林之中,还会闻到野花的清香,听到清泉的叮咚,山风的低语,甚至松针尖上的露珠滴落在野花的脖上或蘑菇的头上发出的嘀嗒声,也能听得真切动人。同时,你还会看到野地的炊烟,彝家的山寨,光着屁股的娃儿,以及彝家阿咪子那一双双渴望现代文明的美丽的大眼睛。
这时,你会情不自禁地坐在一块绿草地上,点燃一支香烟,或者打开一瓶可乐,然后饱吃一顿野餐,仰身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地地道道的原装空气。渐渐地,你会全身心地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忘掉现代都市强加给你的一切忧愁烦恼,名利欲念。
当然,这种美感,对于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像生活在罐头盒里的卫星发射中心的人们来说,早已不复存在了。他们除了老老实实地不吭不哈地为中国的航天事业长年累月地埋头苦干以外,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该晋职级长工资;什么时候上边能来点艰苦地区补助;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从小闷在这山沟里,长大了会不会是个低能儿,关心的是自己一旦转业回到地方,是住楼房。还是睡地窖,是继续当高级工程师还是卖大碗茶或者会不会去当二道贩子?
至于那些大山,那些只有审美价值而无实用价值的大山,他们对此早已麻木了,厌倦了。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在给他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这里满目荒凉,一片穷山恶水、我仿佛生活在原始的部落中。我们创造了现代文明,却享受不到现代文明,这是最大的悲哀。”
是的,大山给予他们的不是快感,也不是美丽,而是贫困、牢骚甚至憎恨。他们至今默默无闻。该得到的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得到,不该失去的他们几乎全都失去了。因此,就许多人个人的本愿而言,他们希望早早离开这冷漠的大山,走进现代城市,融进新的生活,快快呼吸一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人类创造了新的文明,又不断被新的文明所困扰、苦恼、甚至毁灭,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人的悲哀。
美国人从小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最现代的城市里,心律长年伴着现代都市快速的节奏,眼光每日面对五光十色的现代文明,心灵自然会越来越紧越来越虚。他们与这大山中的中国航天人恰恰相反,急于走出城市,摆脱现代文明的困扰、渴求得到大自然母亲的温情。
因此,当他们面对发射场四周那原始的山野时,兴奋得手舞足蹈。在他们看来,这儿简直就是一块风水宝地,那山中的每撮泥土仿佛都是黄金。
一位美国朋友说:“这地方太好了,简直就是世界最好的天然公园!”
另一位美国朋友说:“我在洛杉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光,从来呼吸不到这么干净的空气。”
于是,他们又想到了一个玩的花招:爬山!
出于安全考虑,中方开始也是没同意。有的中方人员同美国朋友熟了,还开玩笑想吓唬美国朋友:“山上可不能去哟,那里有老虎、野狼,凶得狠哟!另外,这山里的山民很厉害,要是不小心惹着了,他们就用麻袋把你们背到山那边卖了!”
但大山的魅力毕竟太大了,美国人还是坚持要爬山。后来,中方终于同意了。
美国人被允许爬山,如同中国人领到出国护照。
这天,天气晴朗,国防科工委的上官部长亲自陪同几位美国专家爬山。他们一路游山玩水,一路谈有关发射中的问题。不知什么原因,双方平时在小会议室里扯不清的问题,今天在自然界这个“大会议室”里,却谈得十分顺当投机。
美国朋友们一路上谈笑风生,像个刚刚逃离了校门的孩子,不知不觉便在深山走了一个多小时。当来到一个村子时,见几位彝族同胞正在耕地,几位美国朋友出于好奇,上前同他们攀谈起来。
“老乡,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一位美国专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指着自己的鼻子,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一位中年彝胞回答说:“你们是美国人,到这儿来发射卫星的!”
美国专家愣了愣,忙上前热情地握住了这位中年彝胞满是泥巴的手,颇有点异国遇知音的味道,说:“老乡,你们真辛苦呀!”
“不不不,我们不辛苦。你们为了世界的友谊,大老远从美国跑到这儿来发射卫星,你们才辛苦!可惜我们山里人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
当翻译将这番话译出时,美国专家们全都呆了。他们既感到欢喜,又感到惊奇、仿佛今天遇上的不是一个山民,而是一个什么“领导”。
后来,这位中年彝胞还把美国朋友们请到了家里作客。当美国专家们发现羊圈里有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全被吸引了,并流露出一种渴望。一位美国专家抱起小羊羔,对那位中年彝胞说:“朋友,你把这只小羊羔给我们行不行?”上官部长这时心里有些紧张。心想:老乡养一只羊不容易、同意送吧,老乡家里很穷;不同意送吧,外国朋友又提出来了,咋办呢?正不知所措,中年彝胞说话了:
“可以送给你。但这只小羊正在吃奶,你抱回去没奶养不活。这样吧,我把这只羊送给你!”说着,这位彝胞将另一只大公羊牵在了美国专家的手上。
美国专家们感动得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忙拉着这位彝族兄弟的手,抱着小羊,照了一张相。
然后,一位美国专家说:“这样吧,我还是要你这只小羊,你先替我养起来,待明年来这儿发射卫星时,再带回美国去。”
彝族兄弟说,“好,这只羊算你的了,我一定替你养好。明年来这儿时,可别忘罗!”
美国专家们回来后、无论大会小会,逢人便讲:“哎,这儿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
美国休斯公司高级工程师斯赖尔先生自小酷爱大自然,喜欢散步踏青。一个星期天,黑脸翻译许建国先生陪同斯赖尔先生爬山消遣。斯赖尔先生性情开朗、对中国有着极深的感情。许建国先生也是一个爽快人,不仅精通英语,而且擅长写诗作画,爱好文学。加之二人没有语言障碍,可直接用英语对话,因此玩得很舒畅,聊得也很真诚。
爬到半山腰时,斯赖尔先生回头看着山下正在抢建的新发射场,突然停住了脚步:“许先生,你们这个新发射场,一直就是这样靠人工苦力修建的吗?”
“是的。”许先生指着发射场说,“由于时间紧,我们又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机械工具,许多工作就只能靠人工去完成。比如,我们的战士们虽然长着一副90年代的肩膀,但还是去扛铜筋水泥。”
“许先生,你们民族这种吃苦耐劳、不屈不挠、奋力向上的精神,实在是人类的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斯赖尔先生弯腰拔起一根草棍,举在阳光下说,“过去我对中国的航天情况并不了解,这次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中国现代化的工作都是在原始的作坊里完成的。”
许先生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惊叫道:“斯赖尔先生,快瞧,蚂蚁搬家!”
草地上,数百只棕黄色的蚂蚁,共同托着一块不知是谁扔下的小骨头,正从东到西浩浩荡荡地进行着一场大迁徙。斯赖尔先生蹲在地上看着中国蚂蚁如此悲壮的举动,像观看一场世界级的足球比赛,嘴里不停地惊叹着:“OK!OK!”
“这就是一种精神。”许先生用草棍指点着蚂蚁说:“你们西方有西西弗的神话,我们东方有精卫填海的传说和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些无非都是人类一种精神的象征。”
“是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有他自己的一种精神,没有这个东西,一个民族是很难生存下去的。”斯赖尔先生站了起来,再次凝望着山下的发射场,沉思片刻,然后说道:“许先生,我有个问题,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吧,我相信你的真诚。”许先生也站了起来。
“我刚到这儿时,听到美国人有不少议论。他们说中国人待人诚恳热情,也很周到细致,但就是生活条件太差!”斯赖尔先生深吸一口空气,继续说道:“听说卫星中心已在这山沟里生存了20年,我一直很难理解,这批了不起的中国人究竟是靠一种什么力量活过来的?并且,他们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竟能为你们的国家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
该向这位美国朋友讲什么呢?许先生有些为难了。他慢慢抬起头来。眼前,落日辉煌,白云缠绕,条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伸向天边。
“斯赖尔先生,你喜欢听故事吗?”
“当然喜欢罗!”
“那好,我给你讲一个。”许先生说着,慢慢点燃了一支香烟。
“这是60年代初发生在中国西北酒泉卫星发射基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天,基地李福泽副司令员得知,地方政府向国务院告了状,说基地某团在驻地打了沙枣树,毁林30多公里。李副司令员立即打电话叫那位团长跑步到办公室。当这位团长满头大汗跑到时,李副司令员劈头就问:“沙枣树是你们打的吗?”“是的。”“为什么要违反群众纪律?”当团长讲明原由时,李副司令员当场便落泪了。原来,这个团没粮食可吃了,只有被迫去打沙枣叶来充饥,他们已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沙枣叶了。
“第二天,李副司令员便飞往北京,闯进了总参谋长杨成武家,几乎是哭泣着说:快给我粮食吧,我的几千名火箭将士不能眼看着活活饿死呀!”
周恩来总理得知这一消息后,当晚一夜未眠。第二天,周恩来走进正在召开的中央军委会议会场上、说:“同志们,我今天不是来作指示的,而是来为我们的火箭部队‘化缘’的,他们已经没有粮食吃了,正在戈壁滩上饿着肚子发射火箭。请你们各军区支援点粮食,就算我这总理求你们了……”周恩来话还没说完,眼圈便红了。
“不久,一辆载着各大军区支援的粮食的火车驶进了戈壁。不幸的是,当在一个小站停下加水时,被当地饥饿的灾民们把粮食和干菜抢了个一干二净。但,当老百姓得知这是为中国发射火箭的部队送的救命粮时,又很快把粮食送了回来。”
“粮食和干菜运到基地后,炊事班的同志打开菜捆时,发现里边夹着许多粮票和纸条。其中一张纸条是一位上小学的女孩儿写的:发射火箭的叔叔阿姨们、听说你们没粮吃了,我把早餐节省下来的2两粮票献给你们,请你们收下……”
当许先生讲完这个故事时,斯赖尔先生的眼睛湿了,坐在那儿望着天空,许久说不出话来。
几天后,斯赖尔先生要回美国了。在机场送行时,斯赖尔先生双手握住许先生的手说:“许先生,你讲的那个故事我想了很久很久,它似乎让我懂得了中国和中国的航天。我要把你这个故事带回去,告诉我的朋友们,中国的航天是怎样从昨天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今天的。许先生,谢谢你的故事!”
在登机挥别的一刹间,许先生看见,斯赖尔先生的双眼,浸满了复杂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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