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1937年9月开始的。
那一年的秋天古城的庄户出奇地好。城外的田野上红高粱穗子像女人们的红脸膛一样喜人。结实而又粗壮的玉米杆子上挂满了雄性勃勃的棒子。城里仍然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钟鼓楼下喝茶的、遛鸟的、卖瓜子糖葫芦的喧闹起一片繁杂。几个女师的学生在鼓楼洞下声嘶力竭地呐喊抗日!抗日!悦来客栈里的几个闲客说着闲话。
一个商人模样的说:“听说小鬼子已经占领了天津卫!”
墙角落里一个声音:“天津卫在什么地方?天津卫离古城远着呢,那年我去天津卫送货,赶着毛驴走了两三个月呢!”于是悦来客栈传出一阵哄的大笑。
小鬼子远着呢。古城的人们悠闲而又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好年景的到来。悦来客栈的旁边就是亨通药铺。药铺掌柜程金锁可没有这么悠闲。天津卫那边的客商传过话来,小鬼子毒得很,天津卫已血流成河,小鬼子会很快打过来的,赶快逃吧!程金锁吸口烟眯缝起眼,天津卫的消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再怎么着也得让老百姓活吧,活就要生病,生病就要抓药,亨通药铺哪能说关就关了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夫人和小姐送到南山亲戚那里吧。想到这里,程金锁朝屋外喊:“小二?小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应声而入。程金锁说:“小二,到南门上租头骡子,过几天就送夫人和小姐去南山吧。”小二应一声退出去,程金锁想起什么又喊住小二:“遇到夫人和小姐赶快让她们回来!”小姐在女师上学,夫人去学校找小姐,兵荒马乱的还上什么学吆!小二一溜烟跑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着。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古城的人们失去了耐心,城南的土路上涌出不少逃难的人。城外的农人们抓紧收割粮食,再过几天就好了,玉米粒还有些嫩,高粱穗子下面还泛着青色,但谁也不敢再等了,割吧,割回去就踏实了。城里的大街上冷清了许多。已能听到远处的炮声了。古城的上空漂浮着一层忧虑和不安。
亨通药铺内程金锁正和女儿生着闷气。门外小二已把骡子收拾停当。程金锁叭叭叭抽着烟。小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小祖宗切说个什么也不走,“要走一起走。”亭亭说。“亭儿,听你爹的话,和娘赶快走吧!”程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我不走、我不走!”亭亭赌气地甩开母亲的手。“还反了你啦!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程金锁的话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和女儿说过话。程夫人埋怨地看一眼老头子:“吓死人了!你不能好好和孩子说么?”“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要娇惯她?”亭亭的泪哗地流下来,在她的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大声呵斥自己。“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亭亭捂住脸摔门出去。程夫人追出来:“亭儿——亭儿——”小二牵着骡子去追夫人。程金锁:“小二,照顾好夫人小姐——”小二的身影很快没入南逃的人流中。
天阴沉沉的。程金锁等到看不见小二了才返回去。不一会儿,外面起了风。程金锁放下烟袋出来上铺板,恰好商会会长李益亭坐着马车过来:“程老板,小伙计哪去了?怎么自己干起来了?”李益亭勒住马车看住程金锁。程金锁上好铺板返过脸:“吆,是李会长。怎么李会长也要走么?”“走什么走!日本人又不是狼,见人就咬!”风掀起马车上的帘子,车里面的女人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子。程金锁听说李会长又讨得一房太太:“吆,这是李会长的新夫人吧?”“来,水仙,见过程老板。”叫水仙的女人不情愿地嘟囔一句:“程老板好。”“李会长好眼力!啥时喝李会长的喜酒吆——”车里的女人不耐烦地跺脚,李益亭喊声驾,马车得得得向前走去,“请帖会给程老板送去的,程老板一定来吆——”
下午时分风越来越大。城外的庄户成片铺倒,鼓楼上的青天白日旗杆当中折断,亨通药铺外的幌子也挣扎着被风撕去。程金锁躲在玻璃后面十分惊恐地看着这场怪戾的大风。然而让程金锁更加惶恐的是,风沙刚过乌云便漫天而来,接着便是震得窗户纸发颤的雷鸣,没多一会儿便下起了盆倾似的大雨。这场大雨一直在程金锁心中下了六十多年,以至晚年的程金锁回想到当年那场大雨时仍然感叹不已。大雨整整下了一个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雨突然停住,整个古城从轰轰隆隆的暴风雨中挺立出来。亨通药铺内一片狼藉。
那一夜古城的许多人难以入眠。农人们正在心疼地里那些遭到暴风雨袭击的粮食,更多的古城人则是在为明天忧虑,小鬼子很快会打过来了,将来该怎么生活呢?程金锁也一直没有合眼。今天早上刚打发走夫人和小姐,没想到下午竟下了那么一场大雨,夫人和小姐淋着了么?唉唉,迟走一天就好了。女儿是赌气走的,女儿会理解他吗?女儿的气该消了吧?或许下雨前夫人和小姐已到了亲戚家里了。小鬼了打过来后会烧他的店么?女儿今后不会有什么危险吧?程金锁的脑子里反来复去想着这些问题。火星一明一灭,屋内乌烟瘴气。
那天李益亭也没有睡着,当时他正爬在水仙的肚子上,这是他的新娇,他正有节奏地运动着。世道就要变了,李益亭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国民党怎么样?小日本又怎么样?谁也离不开维护他们的人。只要操作得当,古城还不是我李益亭的古城!李益亭的小眼珠子眯成一条缝。水仙的胖胳膊绕在李益亭的脖子上。李益亭的光脑门在黑暗中闪着亮光。
此时在古城南面的山梁上,有一匹巨大的白狼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山脊上。这是一匹十分罕见的狼,狼毛雪一样惨白,眼睛在月光下闪着鬼一样的磷光。白狼顶着夜风蹲坐在那里,它默默地俯瞰着雨后狼籍的古城,突然昂首长嗥,声音凄厉地划破寂静的夜空。程金锁听到了那声狼嚎。这是一声让人终生难忘的嗥声,在战争即将来临的那个夜晚,古城的人们被这声不祥的狼嗥扰得更加恐惧不安了。
窗子刚刚发白的时候,天上嗡嗡传来飞机的声音。程金锁站在院中仰起脖子向上看。东北角上出现两个小黑点,慢慢的小黑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声音由弱渐强,窗户纸也震得哗哗作响。飞机!街上有人喊。飞机在上空盘旋几圈,接着一个俯冲蜻蜒点水似地擦着鼓楼的屋脊飞上去,接着城南角发出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火光中几个人纸似地蹦在半空。大火呼地烧起来,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东洋鬼子打进来啦!”“国军顶不住啦!”各种消息风一样四处乱窜。
程金锁正着急地在大厅里乱转。夫人和小姐该到了吧?小二怎么还没有回来?这时门“哐”地撞开,小二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到了!老板。”程金锁悬着的心掉到肚子里。
古城位于平太线上,北面是巍峨的恒山余脉,南面是连绵的太行山麓,东通北平,西达太原,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日寇占领平津后正气势汹汹地向古城扑来。城南的大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
远处隆隆地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大街上没有一个人,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大队日军越来越近,尘土遮天盖地扑来。子弹呼啸着从城头掠过。骑着高头大马的日军出现在视线中。日军的机关枪响起来。
程金锁躲在门后紧张地听着外面的枪炮声,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要打颤。街上杂杂沓沓响起脚步声。日军端着刺刀冲进古城。砸门声、女人的尖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后面的日军仍源源不断地开进古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多田联队长按住坐骑注视着眼前这座雄伟的城池,冷峻的脸上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微笑。多田的旁边是野藤、吉田、白野等一大群日军。
这时李益亭正站在门口张望着,他手里举着一面用床单赶制起的特大太阳旗,象个刚入洞房的小媳妇似的既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那美好时刻的到来。街中央响起了婉转的《君之代》歌声,日军的太阳旗冉冉升上鼓楼上空。
二
离城南四十里地的八塔村,散散落落住着百八十户人家。村西有条小河蜿蜒着向下流去。村后紧紧依傍的是巍峨的黑石头山。山石裸露,犬牙交错。村东有条土路伸向大山深处。过了黑石头山,里面是起伏的凤凰山,山上是密密的白桦林,林子里茅草丛生,偶然几声狼嚎,使人毛骨悚然。村人们农闲的时候,带些干粮上山围猎,野猪、兔子、狐狸什么的,拿到聂庄换些日用的东西。这些猎手中要算亢振刚最厉害了,打野狼穿对眼,子弹从左眼进右眼出,皮子一点不坏。亢振刚二十七、八年纪,身材粗壮结实,双眼大而有神,两颊长满短密的胡须,腰里一年四季别着那把猎刀。亢振刚不但枪法准,人也仗义,是村里后生们的小“头目”,大伙有什么事都爱跟振刚哥合计合计。亢振刚没别的亲人,就一个瞎眼老娘。
暴风雨那晚村人们都听到了白狼的嚎叫,嚎声如泣如诉。几位年长的猎人听到这声怪异的狼嚎急忙推开窗户,白狼电闪一般没入暗夜中,猎人们的脸色煞地变白。“白狼出现,天下大变。”这是一匹不祥的白狼。第二天村子里便有了各种恐惧的传说,说康熙十八年山上出现过白狼,那年古城大地震,山崩地裂,黑水涌冒,十几万人死于非命;说白狼在嘉靖四年也出现过,那年发生大瘟疫,八塔村死了上百口人……
亢振刚不相信这些传说。“哪有这等邪事!”振刚一甩手,招乎二旦、二槐几个年轻人上了山,他们一边打猎,一边等待那匹白狼的出现。一连三、四天没有发现白狼的踪影。大家合计一番决定先回村歇息几天再说。
这天亢振刚和二旦几个猎手刚翻过黑石头山,就看见村子里腾起一股黑烟。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旦说,莫不是东洋鬼子来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把打到的野鸡、狼全堆在石洞里悄悄摸进村。到了村口几个人分散开。
村子里鸡飞狗叫,一队一队的日本兵横冲直撞。亢振刚和二旦先躲进村后的破庙里,又翻过烂墙头跳进二旦院子。听见屋子里有人叽哩咕噜的喊叫什么,两人迅速躲进柴房里。
“太君、太君,饶了她吧……”二旦爹。
门哗啦一声,二旦爹仰面八叉摔出来,屋子里二旦媳妇战战兢兢的声音。嘶的一声,二旦媳妇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振刚哥!”二旦看着亢振刚。
亢振刚眼睁得大大的。屋子里听得有什么摔倒的声音。亢振刚摸出门后的镢头,踢开门闯入正屋。日本鬼子已退下裤子,抱住二旦媳妇压在地上,听见门响返过脸来。
“狗日的!”亢振刚眼一红,镢头死命地刨去。
“嘭”的一声,镢把白森森裂断。鬼子软绵绵倒下来,二旦媳妇急忙爬起来。亢振刚摸摸鬼子,发现还有一口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手中的半截棒子照准鬼子的脑袋又是一阵乱砸。血汩汩流了一地。一家人都吓傻了,半天不知做什么好。邻居院里几个日本鬼子追得鸡咯咯乱飞。有一只鸡尖叫着飞入二旦院里。二门一响,一个鬼子探进头来。一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亢振刚握着半截棍子躲在门后。
这时村口的哨子响起来。鬼子转身向村外跑去。一家人稍稍喘口气。亢振刚和二旦急忙把鬼子尸体搬起来扔进屋后的山药窖里,二旦媳妇用灰把血埋住,二旦老汉捡起地上的长枪塞进炕洞里。等一切都弄好了,几个人互相看一看。亢振刚安咐二旦,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弄死日本人的事捅出去。
亢振刚从二旦家出来,街上人们救火的救火,搬东西的搬东西。丑丑家的坐在地上嚎:“这些捱刀砍的,抢了我的猪不得好死。”亢振刚回到自己家,见柴门踢倒,烂盖窝扔在当院,坛坛罐罐砸了个稀巴烂。娘跌坐在地上,头发乱纷纷的,手摸索着要站起来。亢振刚把娘扶到炕上。娘知道振刚回来了,手哆嗦着去摸振刚,嘴里一个劲地喊着:“亢儿,亢儿。”生怕亢儿身上短了什么。当确知振刚好好的时,老人的瞎眼里竟生生流出两滴泪来。“这就好!这就好!”亢振刚安慰娘几句,便听见隔壁二槐家的揪心裂肺般的哭出来。亢振刚从墙头上撩过去,拔开众人,只见二槐直挺挺躺在那里,肚脐眼上两个血口子还在冒血泡。二槐女人爬在二槐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二槐!”亢振刚眼也突出来。二槐是和振刚从小耍大的朋友,现在突然被鬼子杀死怎能不怒!振刚的拳头攥得吧吧作响。
原来二槐和振刚在村口散开后,刚露头就被几个鬼子看见了。二槐还背着火枪,鬼子们立刻卧倒,子弹嗖嗖嗖窜过来。二槐转身就跑,鬼子们从后面追上来,子弹在二槐左右飞过。跑到河边,二槐本能地摘下枪来,就象过去打野猪一样,一边跑一边摘下背上的火枪,返身,瞄准,“砰”的一声,猎物应声而倒。这一次或许是有点紧张吧,二槐刚端起枪猎物们已追到眼前,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肚子上已感到有把冰凉的东西钻进去。二槐仰面朝天倒下,倒下去的一瞬,他还看见了鬼子的脸,那孩子很小,刺刀拔出去,一股血便射向那孩子的脸。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折腾了一整天的八塔村沉沉睡去。几处废墟上还冒着青烟。一场更大的毁灭性的灾难正悄悄向村子袭来。
这时那匹大白狼又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黑石头山上,静静地蹲在那里遥视着一望无际的夜空。
三
四个城楼上呼拉拉扯起了太阳旗,门板、沙袋构筑的简易工事上架着黑洞洞的枪口。巡逻的日本兵荷枪实弹穿过大街小巷。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行人。
“镗、镗、镗,各商号开门挂旗,欢迎皇军喽……镗、镗、镗。”
声音由北向南传来。程金锁从黑暗中站起来,过了三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的。程金锁推开门看着外面的太阳,觉得太阳还是以前的太阳,唯一不同的是鼓楼上的青天白日旗变成了太阳旗。东洋人没砸他的门、没烧他的房……前几天担心的事一样也没发生。程金锁长长松口气。世道真的变了吗?他不相信地摇摇头。
“镗、镗、镗……”声音越来越近。
程金锁紧走几步从门缝里一看,见敲锣的是商会会长李益亭,后面跟着挂匣子枪的二狗。
李益亭又抖起来了!程金锁既羡慕又不屑地骂道。屎扒牛跟的个粪蛋蛋!二狗也神气了。二狗是西门外的小混混。现在一身黑衣打扮,头发抿得光光的,挺胸凸肚好不威风。看来世道真的是变了。程金锁伤感地揉揉眼。
“镗、镗、镗。”声音渐渐远去。
挂就挂吧!程金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踮起脚左右了了,见悦来客栈、茂源粮行都无动静,便呸!吐一口,心里骂句挂你奶奶个球!身子骨也硬了许多。能象李益亭那么没骨气么?呸!程金锁心气平和了许多,摸出烟袋向屋里踱去。程金锁的屋子位于古城南大街上,坐东迎西,面街三间铺面,铺子后面是三间正房,中间一间是客厅。客厅里乱七八糟,墙上的几轴画倒卷下来,八仙桌上的香炉也掉在地上。程金锁把香炉拾起来擦一擦摆好,返回头左右望望,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别人挂了旗,自己不就吃了大亏吗?想到这里便一叠声地喊:“小二!小二!”见没有动静,程金锁推开门进了南面的小屋。屋子很暗,小二睡得正香。“这个懒猪!就知道睡,我叫你睡!我叫你睡!睡!”程金锁用烧着的烟锅头在小二脚上一摁,小二一个激灵蹦起来,一看是老板,捂着脚嘟哝着说:“昨天一黑夜埋……”“该死的猪!让别人听见看我不剥你的皮!”程金锁晃晃烟锅头。小二闭住嘴不出声。“还愣着干什么,出去看看悦来、茂源挂旗了没有?”程金锁一弯腰出来,向四周看看天色。天阴沉沉的,程金锁腰有些困。昨天晚上程金锁睡不着,又和小二把一些没来得及埋的东西埋在了院子里,放在外面总不是个办法,这小日本说进来就进来,抢走了可就没有喽!程金锁用拳头捶着后腰。
小二是程金锁的得力伙计。那年山东发大水,小二随爹娘流落到古城,无亲无故的,一家人住在城隍庙。没过多长时间,小二的娘得了痨病,捱了一段时间撒手而去,小二爹没办法,准备卖了小二打发女人。那天程金锁正好路过城隍庙,看到小二,见这孩子清清秀秀的便花五块大洋买回来。小二眼活手勤,很快成了程金锁的得力帮手。
现在小二刚开门,便急急忙忙跑回来:“老板,悦来挂旗啦!”“唉!你这该死的猪!快,快!挂旗!挂旗!”
李益亭能得到日军的重用除过李益亭举太阳旗引接日军外,自然还有另外一层鲜为人知的内幕。李益亭引接日军的举动吸引了一位日军小头目的目光,这位日军名叫白野。
白野看见李益亭那面特制的太阳旗勒住马头:“你的什么的干活?”“引接太君呀,你瞧,你瞧!”李益亭把手中的太阳旗摆一摆,旗子呼啦啦作响。白野跳下马。“太君辛苦、太君辛苦!”李益亭立刻把白野迎接进去。
李益亭是个会投机的人,他以商人精明的眼光料定日后是日本人的天下,因此别人害怕日本人进来,唯独他不害怕,别人四处躲藏,唯独他留在家中开门迎接。按照李益亭的说法,这叫众人皆醉他独醒。好比做买卖,别人干的你也跟着干,肯定赚不了大钱,只有独出心裁,瞅准一个冷门,狠下赌注,一定会赚大钱。
现在李益亭就把本钱押在了这个年轻日军小队长身上。白野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见桌下的帘子动了一下。白野一步跳到李益亭面前,唰地抽出军刀。李益亭小心地陪着笑,连忙把桌下的老婆拉出来:“快见过太君!太君,这是舍下的内人,水仙,嘿嘿嘿。”
白野没想到桌下竟藏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这水仙原是戏班里有名的花旦,风情场上又是老手,任你是钢筋铁骨,还是柳下惠在世,都得在她这里化成软水。白野直勾勾地盯住水仙。这半年多来,先是一连串的军事演习,而后是连绵不断的战斗,紧张的战争生活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男人。杀人!杀人!不间断地杀人!他的头脑里一直是杀人的快感。现在眼前站着这么一位腰似风柳、面若天仙的美人,男人的那根神经逐渐苏醒过来,心跳开始加快,嘴也开始发干,下体自然而然地膨胀起来。水仙剥开一根香蕉款款地给太君送去,香粉的气息再次浓烈地刺到白野满是焦渴的脸上。白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扔掉战刀,一把抱起水仙转到屏风后面。
李益亭知道自己现在已是个多余的人了,便悄悄带上门出去。李益亭一边心不在意地和门口的士兵们说话,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他能想象得到那个饿狼般的白野在怎样收拾他的女人。作为男人,李益亭并不是没有一点男人的自尊,他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恨不得立刻冲进去,一刀将那小子砍作两断!“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住地安慰自己,女人嘛,等以后发达了黄花闺女有的是。李益亭的心理渐渐平衡下来。
白野没想到床上的女人这么鲜嫩水灵。水仙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身子雪一样地白,石榴一样的奶子微微发颤。水仙又羞又怕地捂着下身。白野脸憋得红紫,嘴里喘着粗气,三把两下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不顾一切扑了上去,以一个占领者洋洋自得的心态蛮横地闯入水仙的体内。女人尖叫一声蛇一样扭来扭去。白野伏在女人身上又咬又叫,前进!前进!女人的肩头被咬得血肉淋漓,声音变调地叫起来。白野哈哈大笑。前进!前进!床上的蚊帐剧烈地抖动起来。射击!白野在女人身上轰然倒下,半年来积聚的洪水,一泄千里。白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休息片刻坐起来,拍拍水仙白白胖胖的屁股穿衣出去。
李益亭急忙递上手巾。白野胡乱擦一擦:“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李益亭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预期目标达到,李益亭满心欢喜。送走白野,李益亭急忙颠进房内,见老婆正裸着身子小声哭泣,酸溜溜地喊声:“水仙!”一边摸老婆光洁的大腿,一边挤出笑来:“水仙,太君和你说什么啦?”
水仙一下坐起来,抱住李益亭又打又咬。“水仙,水仙,有话慢慢说嘛!”李益亭左躲右闪,见闹得实在没办法,便狠狠一推站起身来。“我也是为你们好嘛!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不拢个把日本人,还有咱们的好日子吗?只要靠上日本人,吃香的喝辣的,还不都由你?一旦得罪了日本人,你她妈的喝西北风也来不及!”李益亭见水仙不哭也不闹了,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她,便又挨过来抱起水仙,水仙乘机鱼一样滑进男人的怀抱。“乖乖,这还不是我的心肝宝贝嘛?”
以后白野一来,李益亭便讨好地退出去。
四
日军司令部设在古城东大街旧衙门内。司令官多田联队长正注视着墙上的作战地图。按照军部的计划,日军要速战速决,三个月内打败中国,占领中国!现在战争的形势正按预期设想的那样顺利进行。多田所在的板垣师团正沿着平太线滚滚向前,连续占领了河北、山西大片国土。多田所驻守的古城是通向关内夺取中原的重要门户。师团司令部命令多田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平太线大动脉畅通无阻。
多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司令官说这番话时那阴森森的目光。
军中无戏言。多田深深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占领古城后,多田立刻指挥联队控制了古城境内平太线上的十二个战略要塞,同时以平太线为中轴,向南北两山搜索前进,逐步扩大占领区面积,确保平太线的安全。
不过多田心中始终有一块地方放心不下。
古城刚刚占领,各种事情千头万绪,不过让多田稍稍安心的是占领古城后一切均很顺利。根据各部反馈回来的消息,皇军在南北两面均未受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古城正一步步落入我大日本皇军手中。也许是多年跟中国人打交道的原因吧,多田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象影子一样一直盘绕在他的心头,总觉得这貌似平静的下面会突然发出件什么大事似的。要小心哪!多田不断提醒自己。古城毕竟是从中国人手里夺来的,一切还是那样生疏和隔陌。虽然从资料上早已了解古城的一些情况,但资料上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争取不出事吧!多田把拳头攥紧。
多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天已经黑下来,只有司令部灯火通明,整个古城死一样沉寂。前边是无际的黑暗。太原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战争还在进行。
多田知道自己的荣辱沉浮已和这座新占领的古城紧紧连在了一起。
古城北面的恒山余脉,由东向西绵延起伏几千里,月光下象一条巨龙一样横卧在那里。山脉在古城东端象巨龙的长尾一样向南一摆,与南面的太行山系连成一体,古城象一个小孩一样紧紧依偎在群山的怀抱中,山的连接处自然形成一条大沟谷,成了重要的咽喉通道。现在日军的军用物资正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运往前线。
多田担心的就是这里。虽然多田已命令吉田中队扼守古谷关,但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安静,他凭一个军人的直觉,隐隐感到这里总会发生些什么。
在古谷关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秘密潜伏着一支精干的队伍。他们是八路军的一个连。连长马龙正是古城人。马龙个子不高,脸黑瘦黑瘦,两只大眼里透着精明。马龙年龄不大,资历不浅,十五岁参加“红小鬼”,十七岁跟上红军闹革命,爬雪山,过草地,抗战爆发后又随着部队跨过黄河回到古城。年近三十的马龙已是一位久经沙场、沉稳老练的八路军指挥员了。这是马龙离家后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爹娘怎么样了?伙伴们怎么样了?这些念头一涌上来,马龙便很快压下去,现在还不是思谋这些问题的时候,眼前最要紧的是动员战士们作好各种准备,打好与日本鬼子的第一仗。
“芦沟桥事变”后,国民党军队一败再败,大片国土沦落敌手,全国上下笼罩着一股悲观失望的情绪。八路军总部命令部队深入敌后,抓住战机,狠狠打击日本鬼子,以振奋民心,鼓舞士气。团首长决定在古谷关伏击敌人的运输队,一来从侧翼支援太原会战,二来也打击一下日军的嚣张气焰。马龙连担任这次战斗的主攻任务,战斗打响后,全面发起冲锋,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因此这一仗必须打好,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马龙再次检查了战士们的装备,一人一把鬼头刀,一人五颗手榴弹,一人三十发子弹。他看见有个小战士的军鞋已烂开了口子,马龙立刻从背包里取出自己的一双新鞋,弯腰亲自为士兵换好鞋,做完这一切,马龙低沉而威严地喊:
“出发!”
战斗是在中午以后打响的。按照团首长的布置,这次战斗选择在古谷关中间一段“S”型的地段上进行,两边是崇山峻岭,“S”型地段前面有一段缓坡,正好作为阻击阵地,左侧有条小山沟,马龙的尖刀连就秘密地隐蔽在这里。
这是一个天然的“好口袋”。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日军前来送死。
马龙他们在凌晨四时左右就秘密地进入各自的阵地。天还没有亮,半钩残月挂在西天。晋北的深秋,特别是在大山中,气温已降至零下几度。战士们穿着单军装,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凉的土地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寒冷已浸透他们全身,但战士们谁也不吱声,千余人的阵地上听不到一点声响。天渐渐亮了,山中的各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四周很静。这时古城方向飞来两架侦察机,飞机在古谷关上空盘旋几圈后向平津方向飞去。老天爷似乎要有意考验战士们的耐力,太阳一直没有露出来,半前晌的时候竟沥沥啦啦下起雨来,一阵大一阵小。本来就很冷了,现在又有秋雨扫在身上,战士们难受到极点。马龙发现有的战士嘴唇都冻黑了,有的战士浑身哆嗦。他悄悄安咐大家,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鬼子的巡逻车开过来,胡乱打几枪后离去。战士们就这样静静地埋伏着。中午时分,鬼子的运输队还没有开来。战士们的心里开始焦急起来。马龙也在想这个问题,难道敌人不来了?不可能!根据这几天的侦察,鬼子每四天就有一次大规模的运输活动,现在太原战役正打得热火朝天,鬼子能不补充粮食弹药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敌人还没有出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这时指挥部传来命令:敌人出现了。马龙立刻命令战士们做好战斗准备。大家立刻振奋起来,刺刀上枪,手榴弹打开保险盖。远处隐隐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战士们又兴奋又紧张,这毕竟是第一次和日本鬼子作战,战士们一点经验也没有。马龙提醒大家做好伪装。两架日机再次飞临古谷关上空,飞机飞得很低,转了一圈向山外飞去。没过多长时间敌人的运输车就开进了古谷关,二百多辆汽车远远望去象一条绿色的长虫慢慢在山道上蠕动。战士们的手紧紧扣着板机,只等一声令下便射出复仇的子弹。汽车愈来愈近,战士们的心也嘣嘣直跳,已能看见坐在汽车顶上的日军了。眼看着车队就要进入伏击圈,车队突然停下来。马龙不解地望着公路。这时从古城方向开来几十辆运尸车。原来敌人是在错车。运输车队缓缓开过来,车顶上的鬼子低头向运尸车致哀。眼看着两队运输车交汇在一起,上面有人大吼:“打!”刹那间枪炮声大作。一束束的手榴弹向公路上扔去。敌人挤在狭窄的山路上乱作一团。炸中的汽车开始燃烧起来,车上的弹药炸响后又引起一连串更加惊天动地的爆炸。古谷关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鬼子们就退就射击,看看快到尖刀连埋伏的小山沟,这时冲锋号吹响了,马龙手持大刀跃出阵地,弟兄们冲啊!埋伏在小山沟里的尖刀连率先扑上公路与敌短兵相接。整个山谷里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士们已冲到了鬼子跟前,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是胆怯和恐惧,只有杀!杀!杀!山谷里杀声震天。马龙不知道这是砍倒的第几个鬼子,刚要转身,埋伏在车下的鬼子向他开了一枪,马龙左臂一震,回首就是一刀。一个血肉模糊的鬼子滚出来,抱住一名战士拉响了手雷。面对这么凶残的敌人,马龙和战士们杀红了眼。
喊杀声渐渐平静下来。押车的鬼于全部被杀死,二百多辆汽车炸的炸,烧的烧,冒起滚滚浓烟。两边的山口传来激烈的枪声。团指挥部命令战士们迅速撤退。
马龙提着卷得很钝的战刀和战士们向山沟里撤去。马龙连伤亡不小,四十多名战士长眠在了古谷关。这时团部的通讯员向马龙跑来,让马龙立刻到团指挥所。
马龙知道又要有新的战斗任务了。
多田联队长带着吉田、白野、野藤等大队日军赶到。战场到了,展现在多田面前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场景,两公里长的山路上到处是死难的皇军。汽车已全部被毁。巨大的爆炸波浪把运尸车上的尸体撕得七零八落。吉田低低抽泣起来。多田铁青着脸,嘴里喊着“八格牙鲁!”一拳将吉田击倒。白野两眼喷火,他的手紧紧攥着刀把。
对于古谷关惨败,师团司令部迅速作出反响。当多田拿起电话时,立刻听到师团司令坂垣那愤怒的咆哮!多田知道,如果此时站在坂垣的面前,坂垣肯定会一刀砍了他。这件事也惊动了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司令多田峻以少有的严厉口吻训斥了这个远房侄子,要求他珍惜多田家族的荣誉。日本国内一片哗然,同时责骂多田队长,认为他是皇军可耻的败将。
多田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了,多田又把所有的愤懑、委屈、怒火撒在那个更加倒霉的吉田中队长身上。吉田已几次想切腹自杀,都被白野夺了刀。多田还不想让他死,多田把吉田降为小队长。白野把吉田送出宪兵队。白野瞧不起吉田,吉田是皇军的耻辱。吉田向他敬礼时,白野已转身回去。
现在多田咬牙切齿地命令日军,寻找八路,格杀勿论。
五
八塔村的二旦老汉有个习惯就是爱早起。每天二旦媳妇一起来公公就没在了。二旦媳妇倒了尿盔,开始抱柴、剁猪草、泼猪食,做一家人的饭。二旦媳妇庆幸的是前天日本鬼子来了,他们家什么也没损失,为这二旦媳妇不知在观音菩萨前叩了多少头。这时候屋子还比较暗,灶坑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暴响,火光映红了二旦媳妇的脸。炕洞里的枪已被振刚哥拿走,山药窖里的鬼子尸体也让二旦弄到了村外。那次多亏了振刚哥,不然的话,自己可怎么做人呀!二旦还蒙头睡着。二旦媳妇抬头看着丈夫,想起刚进门那天晚上,二旦急不可奈的样子……这个死鬼!二旦媳妇悄声骂一句,那么有劲!这时丈夫翻了个身,一条又粗又结实的大胳膊习惯地要搂住旁边的什么。二旦媳妇抿嘴一笑。“笑什么?”二旦睁开眼看着地下的媳妇。“原来你是装睡啊!”二旦模仿媳妇的声音:“那么有劲!”二旦媳妇脸腾地羞红,站起来要捶二旦,二旦乘势将媳妇抱上来。媳妇声音软软的:“天都亮了,你不怕人进来?”二旦翻身把媳妇压在身下。灶坑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响着。
二旦老汉提着粪筐出了村口,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天上,东方已经发白了。二旦老汉向北走了一截路,筐子里已拾了不少马粪、牛粪。二旦老汉便向路边自家的玉米地里走去。刚到地头,听见里面“唰啦,唰啦”的响。玉米棒子已收回去了,谁在里面?二旦老汉扔下粪筐摸过去。不看则已,一看,二旦老汉惊得目瞪口呆!鬼子!开始看见一个,二个,三个,刺刀贼似地亮,后面隐隐绰绰的还不知有多少。二旦老汉掉头就跑,刚跑出地堰,见对面玉米地里一个鬼子探出头来。二旦老汉急忙折回去,拨开玉米杆子跑。上次杀死那个日本人,二旦老汉心里就不踏实,这日本人能不来报复吗?你看看,不是来了?快到村口时二旦老汉实在跑不动了,后面的鬼子已经追上来。二旦老汉一急,扯开喉咙:“二旦……鬼子进村啦……”后面还没有喊完,一声枪响,二旦老汉栽倒在地。村里的狗叫起来,孩子哭,女人叫。二旦老汉想要爬起来,被追上来的鬼子连刺几刀。机关枪嘎嘎地响起来,大队日军涌进村。砸门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人们被赶到大槐树下。枪响的时候,二旦刚好从媳妇身上下来,两人顾不上穿衣服,跑出家门见鬼子已进了村,两口子搬开干柴跳进山药窖里。
这天亢振刚也起了个大早。二槐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振刚准备过去照料照料。现在听见枪响,急忙站起来,从炕上背起娘出了大门,子弹雨点似的泼来。亢振刚返回院子将娘藏进山药窖里,自己一蹲身从墙头上跳出去。恰好两个鬼子过来,振刚急忙躲在一堆干草后,见鬼子走了,才一溜烟窜进玉米地里。
村口的大槐树下聚了很多人。四周架起黑洞洞的机枪。鬼子们端着刺刀立在四周。多田、白野、野藤气势汹汹地注视着人群。上次就是在这个村子里,一个下等兵不见了,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和大日本皇军作对!吉田阴沉着脸站在野藤的后边。军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失败。吉田一闭眼就看到了那血淋淋尸横遍野的场面,作为守卫古谷关的中队长,对这次惨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能怨他吗?没有一个人来理解他,同情他。他恨不得死一千次来换取古谷关的惨败!
战争创造英雄,也造就魔鬼。
此时的吉田开始急速地向一头魔鬼转化。失败后的所有耻辱、羞愧、愤怒化作一股巨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吉田恨不得撕碎些什么,毁掉些什么,或者和谁痛痛快快撕杀上几千个回合。现在机会来了。野藤让他去审问支那人。
吉田已是野藤的部下了,他必须服从这个曾是自己部下的指挥。吉出再次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心中的怒气已到了非暴发不可的地步。吉出眼睁得怕人,抓过一个小伙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下等兵在那里?八路在那里?”
小伙子有些害怕,喏喏着要挣脱吉田的手。挣扎引起吉田更大的愤怒,吉田抓起小伙子恶狠狠甩进人群里,然后拔出军刀直扑人群。吉田眼前是多田那铁青的脸,耳朵里是白野轻蔑的嘲笑,他嘴里大声吼着:“八路在哪里?下等兵在哪里?”手中的刀左挥右砍,血肉四溅。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女人叫,娃娃哭。四周的鬼子被吉田痛快淋漓的砍杀激起了杀欲,多田一挥手,白野、野藤便如虎狼一般冲进人群里。更大的杀戮开始了。有个青年似乎想阻止刺刀的进入,用手紧紧攥住刺刀,那鬼子往怀里一带,然后一个突刺,青年尖叫一声倒下。村后的老奶奶护着怀里的小孙子:“饶了他吧!饶了他吧!”谁也没有听见,只有钢铁砍进肉里的声音。几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没跑多远便被机枪射倒。大槐树底下哭声、叫声、吼声响成一片。
大屠杀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八塔村140余口人躺在血泊中。几个呻吟的村民,又被鬼子补了几刀。杀红了眼的鬼子临走前点燃了全村的房子。
黑烟滚滚直窜云霄。
六
马龙来到团指挥所时,团首长们已在门口等他了。马龙立刻举手敬礼。首长们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将领。马龙被首长们看得怪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身上有哪些惹人可笑的地方。马龙浑身是血,有鬼子的,也有自己的,左臂上的枪伤还没来得及包扎,衣服被鬼子挑得七零八落。马龙不好意思地揪揪遮住这里盖不住那里的军装。
团长知道马龙的伤势不碍事后向副团长点点头。战争年代不需要多少客气话。副团长简明扼要地向马龙介绍了团部的意图。按照师部的命令,全团要继续向敌后挺进,团部命令马龙带领十几名战士留下来打游击,坚持和古城的敌人斗争。
马龙以为自己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下是几个人。副团长说是十几个。“不,准确地说是十一个。”团长过来紧紧握住马龙的手。马龙感到肩上沉甸甸的。是的,马龙不乏单独作战的经验,可过去是依托大部队出来作战,但这一次是——听团长的意思,大部队在一、二年内,或者更长的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今后自己将单独面对日军一个联队的挑战,困难和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团长似乎看出了马龙的心思,说大部队走了,但还有当地的县委,还有古城的三十万人民群众,只要紧紧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我们的力量是会日益壮大的。
时间来不及作更多的解释,不管马龙是理解了还是没有理解,畏难还是不畏难,马龙必须留下来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马龙挑选了十位精干的战士。他们站在土坡上目送大部队向山外开去。等到看不见部队了,马龙才和战士们回过神来,他们匆匆向山沟深处走去。为了方便战斗,他们都换了便装,一人配备了一支短枪。天很快就黑下来,两边的山显得又高又大。大部队离开的一瞬间,马龙有一种失去什么的滋味,就象一个突然离开母亲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但他不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已有三年当营长的经验,只是红军改编时才降为连长。他知道一个领导的情绪,会迅速感染部下的士气。他现在必须坚强地挺起腰来,领导他们,克服困难,勇往直前。马龙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迅速和当地的县委取得联系。但县委在哪里?天漆黑一团,马龙想现在只有先回自己的老家龙王堂再说了。
龙王堂位于八塔村的南面,顺着八塔沟一直往里走,大约走四十里地,就是龙王堂了。在龙王堂和八塔村之间,有个小村子叫狗掌。程金锁的妹妹就住在狗掌里。其实这个妹妹也不是程金锁的亲妹妹。那时候老掌柜还活着,老掌柜常到狗掌这一带采购半夏、黄芪等药材,那年正好刚下过雨,老掌柜连驴带驮子滑进沟里。恰好这个妹妹路过这里,将老掌柜背回去悉心照料。老掌柜好了后,拿出几锭银子感谢这家人,这家人一概谢绝,老掌柜念其心善便收这女孩为干闺女,从此两家开始走动起来。现在程夫人和女儿亭亭就住在这个妹妹家里。
亭亭本来是古城第四师范的女学生,今年已经二年级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来,再有一年,亭亭就该登上讲台面对那些可爱的孩子了。
东洋鬼子把什么都打乱了。
亭亭跑到南山里还一直生着父亲的气。她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可父亲怎么就不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呢?为什么不跟她们一块走呢?守财奴、死脑筋,活该他受罪!可过一会儿,亭亭就后悔了,不管怎么说,她不该惹父亲生气。
母亲和姑姑在磨道里磨面,姑夫下地收山药去了,表哥高诚不知道干什么,天一亮就出去了,窑洞里就剩下亭亭一个人。村口的钟嗡嗡地响起来。姑姑和母亲惊慌失措地跑进门:“亭儿,快!鬼子来啦!”亭亭一下坐起来,鞋也顾不上抽就跳下地。街上老老少少一起往山上跑。姑姑就跑就说:“这个家老是老的样,小是小的样。”姑夫和表哥都不在,也难怪姑姑唠叨。山口上零零星星传来枪声。人们跑得更快了。姑姑急走了几步一屁股坐下来。亭亭拉着母亲跑了几步,一返脸见姑姑喘着气坐在地上,又跑回来拉姑姑。人们顺着山坡爬上山顶,见后面没有鬼子追来,便散散落落坐下来歇息。这时有人喊:“烟!”人们一下立起来,八塔村那边升起浓黑的烟柱。坡底下跑上三个人。亭亭一眼就认出最前面的是表哥高诚。
表哥从坡底上来了,还没等亭亭跑过去,村人们已把表哥团团围住。
“八塔村完了。”表哥声音低低的,“百十号人全被鬼子砍了。”
山风凉嗖嗖的。人们感觉到脊背上一阵阵的寒意。
亭亭觉得八塔完不完那是很遥远的事,她只是兴奋地看着表哥。表哥似乎并没有感到亭亭的存在,微微皱着眉头想什么。“表哥!”亭亭不满地跺着脚。高诚看看亭亭,向娘这边走来。“你还知道有个家么?”高诚的母亲揉着脚嚷道:“老不死的也不知哪里去了?”“没事!”高诚替娘揉揉脚,“鬼子没进山,你们歇一歇回去吧。”“高儿,你到哪里去?”高诚母亲见儿子站起来,急忙拉住高诚的袖子。“娘,我有事!”高诚低声说。“不行!你爹不在,你又走了,我们还能活么?”高诚见人们都往这边看,现在又不好解释什么,为难地看住表妹。亭亭正看着他,赌气地扶起姑姑拉着娘的手向山下走去。
高诚看看他们走远了,才和村里两个后生匆匆离去。
七
亢振刚窜进玉米地,一刻也不敢停留,直接向村后的黑石头山上跑去。他心里很焦急,不知道鬼子进村后会对群众们怎么样。但不论怎样,鬼子这次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亢振刚想到鬼子这次气势汹汹地扑来肯定与砸死那个日本鬼子有关。亢振刚跑到山根底,又抓住突出来的石头攀到半山腰。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村里的情况了。亢振刚小心地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密切注视着村里的情况。村人们都被赶到大槐树下,一个日本鬼子比划比划后冲进人群里。亢振刚吃惊地张大嘴,人群涌过来涌过去,亢振刚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亢振刚隐隐听到女人们绝望的、惊恐的尖叫。亢振刚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一把将那疯子撕成碎片。然而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当大群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进人群里时,亢振刚一拳砸在石头上。王八蛋!狗杂种!他不知用什么字眼来表达自己愤怒的心情。
鬼子们走了,大火熊熊燃烧着。
鬼子们前脚离开,亢振刚后脚就摸进村里。他是从村后进入村里的,此时更准确地说,八塔村已看不出一个村庄的模样,整个村子一片火海。我操你小日本的八辈祖宗!亢振刚站在大街上愤怒地咆哮。亢振刚掂念着母亲,就跑就焦急地喊着娘!娘!到处是火。亢振刚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跑到院子里,房子轰然倒下,山药窖上的干柴窜起丈多高的火舌。亢振刚持条棍子就打火就喊娘,火燎着他的头发、眉毛、衣服,亢振刚浑然不顾,他隐约听到山药窖里母亲微弱的呻吟。娘!娘!柴火被挑开,山药窖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四周只有大火劈劈啪啪的声响。亢振刚跳进山药窖里抢出娘来,老人已窒息而死。“娘——娘——”,亢振刚声音很高,但老人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亢儿了。
亢振刚抱着母亲走到村前的大槐树下,这里是敌人大屠杀的场地,一百四十余口人倒在血泊中。亢振刚脸色铁青,心在痛苫地颤抖。他把娘放在地上,开始拼命刨土,他要把娘埋掉,把乡亲们——埋掉。场子里的地很硬,他的十个指头很快便磨得血肉模糊,他不知道疼,他什么也不知道,意识里只有刨!刨!乡亲们死得好惨哪!有的被砍去了脑袋,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肚子上被刺了好几个窟窿。天渐渐暗下来,亢振刚身后已堆起六、七十个坟堆。亢振刚脸上满是汗、血、土。他看见两个尸体压在一起,便机械地将上面的尸体推下去,往坑里拉下面的尸体时,尸体“呀”地发出一声呻吟。亢振刚吓一跳,他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人可能还活着,便试着把这人翻过来,借着火光认出是二槐媳妇。“喂!喂!”亢振刚摇摇地上的尸体,抬起手把女人脸上的血揩掉。他发现女人身上并没有致命的伤口,便把女人抱起来,一边叫一边掐二槐女人的人中。二槐媳妇象是长长地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看见不人不鬼的振刚,恐惧地尖叫一声。亢振刚紧紧抱住她,轻轻安慰着:“别害怕,我是你振刚哥!”二槐媳妇的神智苏醒过来,看看振刚哥,看看振刚周围这黑压压的尸体,二槐媳妇“哇”地嚎起来,声音长长地划过这死一般寂静的夜空。二槐媳妇的儿子仅仅一岁有余,鬼子挑死她儿子的时候,二槐媳妇尖叫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亢振刚这个铁一般坚硬的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地泻出来。
哭是人类抒发感情的最好形式,最悲痛了要哭,最高兴了也要哭,哭一哭,憋在胸口上的闷气也就松一松。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二槐媳妇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现在整个八塔村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大火很快要熄灭了,冷风吹过一阵血腥味。亢振刚已理智了许多,拉起二槐媳妇,开始掩埋尸体。亢振刚找来一把锹头挖坑,二槐媳妇清理尸体。现在他们很平静,他们已把那种刻骨的仇恨深深埋在心底。
天快明的时候,一百四十多具尸体全部掩埋完毕。远处鸡叫了头遍。大火已经熄灭,八塔村变成了一片虚墟。地平线上凸起一百四十多个坟堆。
亢振刚和二槐媳妇互相搀扶着向山里走去。这里已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要去寻找一块没有残杀,没有流血的净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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