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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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默

    人近中年,回望来路,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床。

    一天的时光,像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被锋利如刀刃的动词切割成若干块,比如走的、坐的、吃的,睡的自然是最大的一份了。睡的自由大抵在器具的选择上,你可以睡在沙发上,也可以扯张竹席睡在地下,但最踏实和舒适的还是睡在床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心事越来越多,睡眠却越来越好,我不否认在这上面我活得像一个滋润的败类,或一头被挠得幸福地哼唧着的猪。我上床沾到枕头,身体立即不住地往下沉,床像缓缓打开内心的海洋,以蔚蓝色的梦接纳了我,包容了我,一夜都不停地在我耳边哼着催眠曲,直到天亮又悄悄提升起了我,拍打起潮湿而腥涩的波涛将我唤醒,睡眼惺忪地开始了一天的时光。

    我真诚地感谢我至今睡过的每一张床,它们都是盛装我身体的容器,是我睡梦的回收站,挤满了我的呓语、尖叫与笑靥,见证了我从出生到成长的蛛丝马迹。这勾起了我记录它们的欲望。在我看来,在接近中年的时候,记录它们可以帮助我温习与巩固记忆,让我在一张张床的提示与引领下,将过去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重新再来一遍。但我睡过的床实在太多了,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些已经落满了厚厚的尘埃,随着天翻地覆的记忆地震,彻底而永远地消失了。所以,我仅能择其主要的来记。

    现在,我先来记三张床。

    第一张。我不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这点集中反映在我记事儿晚,大约到了五六岁才开始。因此,我可以肯定当时我躺的这张床,不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张床。我没直接问过母亲,但她偶尔告诉了我,她说,这张床是她和父亲在我一岁半后花了十五元钱从厂里买的,一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弟弟一年级时,我们一家四口还挤在这张床上。那么,在我一岁半以前,睡在哪张床上呢?这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谜,也让我将错就错,干脆将这张床当作我生命中的第一张床。

    这是一张足够大的床。在刷上枣红色的油漆前,它裸露出了洁白光滑的胴体,上面绽开着天然而美丽的纹理,即使是一遍遍地刷上了油漆,也遮盖不住它的纹理,反而让它们更加清晰地独自开放。它有两个床头,一高一低,一面又宽又长的床板,嵌在两个床头里面,一张床就仰面挺身站了起来。屋子有些逼仄,被它庞大而笨重的身躯侵占了大半。窗子栽上了篱笆似的钢筋,隔着长条形的空间,一株硕大的白果树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我到过它跟前,它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个孩子手拉手站到一起才能包围过来。它不甘寂寞的枝干到处生长,探到了窗子面前,我站到床上伸出小手,就能抓住它,枝头还有几粒有些透明的果实。但这果实并不好闻,它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沾到手上轻易洗不掉。有时刮大风了,枝干乱颤,往往将一些黄蝴蝶似的落叶送来送去。忘关窗子了,等到回家床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黄灿灿的像一床金子。我常常拾了它,制成大雁,动作起来两只翅膀一扇一扇的,仿佛有气流扑面涌来。

    父母亲与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几乎都是我们先睡,奔波工作了一天的他们后睡。印象中父亲一周里总有几次喊着洗屁股,我当时不明白屁股有啥好洗的,也没想其他的。等我到了父亲那个年龄,一边与妻子合谋哄骗着精力过剩顽固坚持不睡的儿子,一边竭力忍住一寸一寸地迅猛上升的欲望,才明白了洗屁股的真实含义。

    白天,我们像欢快的小马驹撒开蹄子四处奔跑,到了天黑又像归巢的鸟儿沾到床就沉沉大睡,做着各种激烈厮杀的梦,正当难解难分之际,疏于对小水龙头的管理,半夜不知不觉尿床了。那股温热的水来势凶猛,像山洪暴发,冲醒了我们的梦境,溢得身下汪洋恣肆,无法安身。由于没地方晾,只得用条闲置的大立橱腿撑着,它是车床车出的,瞧上去奇形怪状,像扭身探腰长出的老树,从下面支起了床单,就像隔着内裤顶起降落伞的家什。这样撑上半天,中午就晾干了,只是印下了一圈地图似的尿渍,和满屋横冲直撞的臊味。

    这张床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追随着我们从贵州千里跋涉到了山东。正是躺在上面,我陌生而形影不离的朋友终于挣脱我身体的牢笼,像困兽一泻而不可收,我第一次遗精了,同样是在睡梦中。这是另一种温热的水,它不请自来,仿佛与我有着必然的默契,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几乎夜夜掀起爝火的高潮,淹没了我。

    没过多久,我们搬了新家,这张床覆盖了豆腐块似的房间,像庞然大象给我们以危压,梦躺在上面摇摇下坠。我们很快淘汰了它,换了一张钢丝床。当时已经用上了煤气,不烧煤了,这让它摆脱了飞蛾扑火似的命运。但家中实在没地方安放它,它又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抬到了单位锅炉房里,与煤和火朝夕为邻。我渐渐遗忘了它。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沿着自己青春期的出口去追寻入口,又想到了它——默默地陪伴我青春期的庞然物证。我压抑不住冲动地去看它,它委屈而落寞地倚在墙角,缀满了蛛网,落满了尘埃,高的床头被谁用硫酸腐蚀了,露出了狰狞的惨白,像一个被毁容的怨妇。那一刻,我忆起了那些躺在上面的时光,想到今夜就在这张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张床上入睡,重温那些遥远而拥挤的旧梦,用我的体温与呼吸去暖和它早已冰凉的胴体,唤回它曾经青春年少的容颜,但我最终放弃了这个一闪飞过的念头。后来它便不知去向了。我偶尔猜测它的命运,像对待一个人,它们都与火有关,有几次我甚至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听见了手臂与腿脚的呻吟,它永远以它的庞大与沉重占据了我记忆的好大一片空间,没有谁能够像愚公一样搬移得开。

    第二张。这是一张钢丝床。像许多床一样,它同样由三部分组成,就像一个步步进逼的三段论一样,正是这又让它像三张并排站立的骨牌,稍有不慎便会崩溃倒向一边,因此说它潜伏着危险与动荡,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恐怖分子。我的青春期继续躺在上面,繁忙的火焰有时忽略了我,而我是如此迫切而热烈地需要它,我开始不满足地主动寻找它,努力捕捉它,我在频繁的手淫中支起了天罗地网,身体打开了某个缺口,黏稠的泥石流一泻千里,我尖叫,我呻吟,像一只被层层包裹的蜘蛛,徒劳地左冲右突在这黏稠中,最终成为了一件琥珀——献祭于我的青春期前。床在我身下吱吱叫唤,像是一窝老鼠,我亢奋的身体像整点敲响的钟摆,夸张而剧烈地扭动,我的耳畔水流轰鸣,万马奔腾,唯手指运动是瞻,终于好一阵抽筋似的突突抖动,一切凝固了,静止了,万籁俱寂了,我像被冲上岸的鱼,朝天晾晒着白白的肚皮一动不动。许多次这样,我就将身下的它想象成一个女人,它像受了惊吓似的,不停地哀求呻吟,牙齿渐渐松动了,关节慢慢脱臼了。

    当这种噩梦似的狂欢落幕时,我进入了恋爱季节。我和女友独处一室,我和她起初隔着许多东西,像茶杯、椅子、写字台等等,它们都像会飞似的,纷纷拔身飞了起来挡在我们中间。但它们是如此轻微,毫无重量,我们轻轻抬手就能移开它们,无须回头就轻轻放到我们身后,很快我们之间没了障碍。我们像两尾鱼儿吐着水泡儿,迎头游向对方,最初是嘴唇,牙齿,舌头,搅起了强大的漩涡。渐渐地,我变成了烈火,迫切需要干柴温暖因寒冷而打摆与战栗的身体,这时她勇敢地凑了上来,以干柴的形态与姿势。我们一点一点地后退,寻找着最后的陆地,一块柔软向我们敞开了双臂,揽我们倒向它怀抱,是床在关键时刻救赎了我们,支撑了我们。我们像匆忙爬上岸的溺水者,手忙脚乱地替对方剥掉湿漉漉的衣裳,并排躺着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名词,中间的空白靠粗重的呼吸填充。

    这些动作刺激它发出了更大的嚎叫,它像被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这嚎叫掉头冲出了屋,隔墙就有父母的耳朵,这让我不胜惶恐,小心翼翼地匆匆中断了冒险。

    事后,我却惴惴不安了许多日。愚昧与无知让我认为这样就能怀孕,我不敢问,也没人告诉我准确的结果,我很后怕,独自一人在焦灼与担心中度日如年,直到她身体的警报被另一场红色洪水解除。

    她最终成为了我至今的妻子,这让冒险本身与冲动有关,却与道德无涉。

    这张床终于轰然倒塌了,朝着窗子的方向,像爆破似的惊天动地。

    婚床。这是第三张。我们这儿的风俗是,这张床要由男方来买。它被装上了汽车,沿着那条刚刚通车的一级公路,晃晃悠悠地回家了。我理解一张床安放在屋内,就是一块悄然隆起的新大陆,我们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这张床也不例外。现在,它面北朝南仰躺在屋内,打开身体充满了诱惑,但火车头似的床头蒙上了透明的塑料盖头,两节厢体像车厢将载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默默追赶着生活一路前行。

    头天晚上,一个小孩被“借”来了。这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短暂的认生过后,他活泼的天性显山露水了,不安分的细胞被充分激活了。他赤脚在床上跳着,躺下打着滚儿,床单拧起了波浪,被子堆成了浅山,像一盘凌乱狼藉的沙雕,所有人在围观,面露笑容地欣赏着孩子的表演。孩子得到了怂恿似的鼓励,更加疯狂了,满头大汗,脸蛋儿像水灵灵的红苹果,终于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这就是“滚床”,是在为明天的新人祝福与期望。

    第二晚,就在这张被“滚”过的床上。我和她,我们如饥似渴地剥去对方的衣裳,仿佛对方身上储存着丰盛的食物与充沛的水源,只要我们进入并占领对方身体,我们谁都永远不再饥饿,也不再干渴。我们都有些急不可耐,坚硬而笔直的标枪慌乱中老是找不到靶心,在摸索与尝试中寻求命中,无意中,一投中靶了,颤出了疼痛的呻吟,我们借助彼此身体的出口强行闯入,像一对粗暴而野蛮的侵略者,迅速全面占领了对方身体,没留下一丝儿破绽。就像两根绳索紧紧纠缠到了一起,我们变成了那个小孩,随意地滚动,不是她压了我,就是我压了她,床在身下咬住牙关扭动身体努力忍受,为我们铺展开巨大的舞台与布景。我们不必担心床的呻吟冲出屋去,其实它仿佛善解人意似的,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我们的欺凌与压迫,这让我们身体放松,心安理得。等到过去那朵不请自来和主动捕捉的火焰不紧不慢地熊熊燃烧后,我和她的身体像过火的草地,除了淋漓的快乐,内心空虚如释重负。

    感谢生活为我们提供了这张婚床,许多次类似的欢愉过后,我无数次听到种子落地的声音,终于播撒下了饱满活跃的爱的种子。

    喧嚣而骚动的床像秋天成熟的原野,在如花似玉中守望与等待收获,它变得平静、深邃而温暖,被包裹在了纯棉的气息里,落落大方,又光彩照人。

    种子出芽了。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到了那个年龄,他也被“借”去了。

    一张张婚床,就是一片片平坦宽阔的原野,被大火吞噬洗劫后,敞开灼烫的胸怀,等待一茬茬相亲相爱的男女激情播种与幸福收获。

    为此,至少整整跋涉了三张床的漫长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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