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卷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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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文君

    引子

    1

    叫出李春的名字,如同无意间念动魔咒,或者开启密道机关——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了,一连串的奇怪的变故将随之而来。

    我自然如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那天上午,丈夫打电话把我从店里叫出来。从店里出来之前,我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自己说,不跟他吵,这不是在家,是在外边!

    窗帘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关闭,站在人行道边上的丈夫转过脸来,跟他对视的瞬间一股怒火升上来,但我控制住了,冷笑着说,张嘴就是几千,把你卖了吧?

    我不值钱,卖你估计还差不多……他从屁股后头的兜里摸出坐得皱巴巴的烟盒,抠出一根同样皱巴巴的烟捋直了,点上,两根黑黄枯瘦的手指头,夹着烟焦灼地朝我指点着,你给不给?不给我真找个主儿把你卖喽!

    少不要脸!我骂了句,转身要走。

    他急了,欺过来,我知道,存折就在你包里,你不给是吧?我进你店里找……

    他喷出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死命把他推回到人行道上,店里的小姑娘就站在玻璃门后,我压低了嗓子吼,你想死啊!你进来试试!滚!

    他向后踉跄了一步,站下,没再扑过来,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没再还嘴,转身就走,再不走我肯定会和他当街厮打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他跟我要钱,我就没法再和他好好说话。我们开始互相谩骂,互相吼叫,很快升级成互相厮打,打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各自带着伤痕再恢复成互相谩骂,最后骂得也累了,战争结束。无论胜败,结局无一例外是我妥协。丈夫和我通过如此奇妙的方式得到沟通,达成共识。有限的几个钱,也就这样从我攥得紧紧的手指逢里流失了。

    我们昨天晚上已经这样沟通过了,没有达成共识,今天上午他竟追到店外继续沟通——在此之前,我们俩的战争还从未蔓延出家门——真是丧心病狂!

    愣着的他忽然朝我的后背又吼了句什么,一个站在橱窗前的女人扭头诧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听清他吼的是什么——从胸口涌上来的怒气寻不到出路,憋得我耳朵哄哄直响,但被橱窗前的女人一看,我勇猛地回头,他要再敢说什么,我就豁出去把脸抹下来不要了,跟他拼一场,至少把胸口憋的毒气放一放。

    他还站在路边凶狠地抽烟,姜黄色的T恤卷到胸口,能清楚看到黑黄皮肤下的根根肋骨。也许是因为瘦,他总是凹眼塌腮的,那张瘦脸现在气急败坏地扭曲着,嘴里威胁地嘟囔着什么,我太清楚他故作凶悍的表面之下是堆不堪一击的软骨头——果然,他没再朝我这边看,走开了。

    他的T恤还没放下来,脊椎弯曲的线条看上去孱弱而疲惫。一根针刺破了我气鼓鼓的肚子,扑哧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站在橱窗前的女人这时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看,我不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当然,我不会哭,她干吗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这女人有点儿面熟……

    李春!

    还是我先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

    许自芳,真是你!我开始还不敢认……

    我笑得没她那么热情,心里很不自在。我悻悻地不得不承认,她倒真的变化不大,还是披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头发,没有修剪,长得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样浓密,穿的是去年流行的碎花软面料腰线高到乳房下的短袖上衣,鲜红艳绿的花色,乳白色纱质裙裤,这种娇滴滴的款式穿在人高马大的李春身上显得异常可笑。加上柔软的面料下是同样柔软多肉的身体,走动的时候,丰肥的胸和屁股波涛起伏地晃着,好笑之外,我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堪。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替她难堪——这个念头唤起了我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我随之也显出了些许重逢的喜悦。

    我把她让进了店里,在靠窗的玻璃小圆桌前坐下,店里的小姑娘给她倒了杯水,她打量着店,我打量着她。

    她的眼角嘴边也有了细纹,因为胖才不那么明显,淤青的眼袋倒是很明显,和青黑的眼影一起把眼睛变成了两只黑窟窿,粉厚得吓人,口红却是桑葚一样的黑紫颜色,让人以为她得了什么病,耳环戴得很个性,一边钉着亮晶晶的钻石耳钉,另一边穿了条长长的银色链子,她随意放在桌面上的胖嘟嘟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核桃大小的一个紫水晶戒指。

    我猜她身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儿都是从小女生喜欢的饰品店里弄来的货色,不会值什么钱。三十好几的女人把自己弄得这样不伦不类实在可笑,可我还是把光秃秃的手挪到了桌子下面。

    刚才那男的是谁呀?

    我硬着头皮回答,我老公。

    她毫不掩饰地深表同情地看着我。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有些敷衍的笑也僵在了脸上,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挪到了别处,不再看她。李春也许察觉了我的不悦,她站了起来,开始四处去看店里悬挂着的窗帘样品,她问,这是你的店?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含混地哦了声,跟着站了起来,脸火烧火燎起来,我真后悔刚才叫出了她的名字——装不认识掉头进店就好了。

    一、重逢李春和她的诗

    2

    在与李春重逢的最初几十分钟里,我备受煎熬。

    这些窗帘真美……她用夸张而抒情的口吻说着,向前走去。我只得跟着她。

    你看这些小花,她指着一挂粉地白花的窗帘说,轻盈,纯洁,让人不忍触摸,甚至不敢呼吸——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她哈着气闭着眼睛念出来这三句古诗,关于李春的记忆随着她念诗的样子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我们是上中专时的同班同学,住同一个寝室,但我们并不是朋友。她在班里很孤立,班里总在流传关于她的猥亵笑话,我是听其他女生讲的,据说都是从男生那里传过来的,真实与否我也无法考证,不过我和大家一样从心里排斥她,她对于我们来说是异类。

    我们是初中毕业上的小中专,当时班里的女生大多和我一样,还是群刚扎了一半毛的瘦鸡崽子,李春却已经有了凸凹有致的身体,从那永远小一号似的旧衣服底下惹眼地膨胀出来。我们背后对她的称呼是“那个浪娘儿们”。因此,她和我们格格不入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不过,李春也许并不寂寞,反正每学期都有她和谁谁谁相好的传说。毕业前,这些传说集中在教我们应用文写作的老师身上。那是个猥琐的中年男人,坐第一排的女生说上他的课几乎不能呼吸,好像他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似的。有人说晚自习的时候看到李春和写作老师在办公室,黑着灯,李春坐在老师桌子上,老师的手放在她裙子下……现在想想,屋里黑着灯,也不知道屋外的目击者怎么看见了放在裙子下面的手,但当时我们都像亲眼看到一样确信无疑。

    我也有幸成为过目击者,看到那位老师在李春的作文本后面,用红笔写了好几行字,是些祝愿的话,好像说她有灵性、有天赋,希望她毕业后前程远大什么的。李春看那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胖脸红嘟嘟的。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和她同桌。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回到寝室就对大家说李春的作文本里有情书,于是大家就起哄要看她的情书,可她把作文本往壁柜里一锁,也不解释,红着脸咯咯笑着,似乎很享受大家对她的取笑。

    我本来还有点儿心虚,可见她那样,又觉得她不知羞耻,莫名很生气。李春对我倒还不错,老是试探着跟我亲近,上自习课还想和我聊点儿什么。因为和她坐同桌,我生怕别人把我和她划在一起,所以竭力躲着她,当然更不会和她抵着头说悄悄话,她要开口我就梗着脖子假装没听见。于是她就叹息一声,哈着气闭着眼轻声念几句什么诗。

    十八年后,她怎么还能如此?好笑之余,我也有些不解。李春睁开眼睛,冲我嫣然一笑,绕着那挂飞花似梦的窗帘,旋转了半周,我看着她那用细细的黑带子绑在脚上的高跟凉鞋,真担心那纤细的鞋跟撑不住她庞大的身体而让她轰然倒在地板上。

    天!我喜欢这个……热带草原的色彩,从橙黄过渡到灰白,远远的孤零零的树,向上,苍苍的天空,还有这质地,粗粗的,原始的感觉……

    这个是亚麻混纺……我跟在后面解释了。

    知道吗?自芳,我正要买窗帘呢!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跟她一起兴高采烈起来,我只是笑了笑,盼着她赶快离开,但如果她真的要买窗帘……我们这个店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总店定下的销售任务了。

    转念又想到了刚才自己那含混的一声哦,我决定在自己变得更难堪之前中止谎言。

    那你挑吧!我可以……跟老板说给你打折……我们是连锁店,我只是负责……这一家……

    她没有在意我磕巴而重音含糊的话语,在重重帘幕间穿行着,不时发出赞叹。我跟着她说着不同质地布料的价格和折扣。她叹了口气,很悲哀地看着我说,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感觉……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要搬新家了?

    不是!她很神秘地看着我,就这样和我脸对脸怔了半天,突然笑出来,我要结婚了!

    大概我惊讶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得意,她的笑声异样响亮,而且持续得相当长。我却瞪着眼在想,她是到现在才结婚,还是……二婚?

    现在的我回想当年的李春,感觉那时候她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要不赶快找个篮子掉进去,过不了多久就会烂得没人要了!我试探着笑着问了句,你这么……浪漫的人,我以为你早……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股温热略带腥腻的体味扑过来,我回避地扭了下脸。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忧伤而飘忽。是啊,浪漫……遇到他……真的很浪漫……

    恭喜你呀!

    我从她手里拽出自己的手,酸酸地说了句,不去看她的表情。本来我下决心不给她炫耀的机会,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很重要吗?是什么才重要!他是我全部的梦想……

    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虚头巴脑的话,能糊弄住谁呀?就她那条件,说不定找了个歪瓜裂枣的离婚男人……我脑子里浮现出当年我们那个写作课老师的邋遢模样……带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的精神胜利法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因为李春就在我眼前气定神闲地挑选窗帘,看她那气势,我觉得她一定找了个很理想的男人。

    她把店里每一款窗帘都看了一遍,点评了一遍,看见红的说“桃花流水杳然去”,看见蓝的说“碧海青天夜夜心”……店里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收银台上吃吃地偷笑了。但折腾了一圈,她好像一样也没有选中。我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断定她在装蒜。我们是品牌连锁店,在这个不大的城市中可以说是最高档的一家。我的很多熟人也都是来看看,咂咂舌头,赞叹一番,然后就消失了。因为在别的店里,只要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价钱就能做出看上去也不错的窗帘。我带着嘲讽的微笑颇有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到了玻璃小圆桌前。

    3

    我知道接下去她要说什么。

    李春坐下,端起刚才那杯水喝了一口,突然发出声低低地尖叫,天哪!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梦游似的放下纸杯,走到橱窗前,指着我们布置在橱窗里的那套窗帘,手臂久久不肯放下。

    一惊一乍跟演戏似的,刚才在店外她不一直在看橱窗里的这套窗帘吗?

    这套窗帘有两挂,外面是一挂提花织锦缎的,幕布一样的猩红色托着针脚密实浅浮雕似的玉色缠枝玫瑰,下面有暗银色的金属缀脚,窗帘扣也是同样的银箍,缀着暗银色的流苏。里面一挂是珠灰色的蕾丝纱帘,镂空的地方用捻出珠子来的丝线连缀,虽然在橱窗里蒙了灰尘,可那种珠箔银屏镂金嵌宝的感觉还在。

    橱窗里铺着绿莹莹的地毯,错落地放置着城堡、风车和一蓬蓬盛开的绢制雏菊、满天星、薰衣草,还有一些表情快乐的小矮人藏在花丛中,中间立着穿纱裙的洋娃娃公主,手里拿着一枝鲜艳硕大的玫瑰。

    这些都是开业时我布置的,当时很喜欢,像一出童话剧的舞台,后来就没感觉了。我懒懒地坐着,等着李春赞叹完了坐回来,然后送她离开。

    就是它了!

    李春没有坐回来,她站在那儿,满脸放光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遇见过谁给自己家订过这套窗帘,贵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不适合居家过日子。但我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在李春期待的目光中,我站了起来,往总店打电话问还有没有这款料子。确定还有,我接着问她要不要给卧室和书房装窗帘。沉醉的她像是被提醒了一样,立刻说当然要。我就给她推荐了那挂粉白满是小花的,我是真心觉得它好,书房定的是宽幅木质百叶窗,另外她又挑了一挂窄窄的蓝色有机玻璃珠子的帘子,我真不知道她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我按通常的房子规格大概匡算了一下,加上那挂窄的珠帘,打完折将近三千块钱,我对李春说店里的规定,必须先交一半的价款才能开工做。

    李春愣了一下,我今天出来没带那么多钱……

    来了!我就知道……我心里的小嘀咕雀跃地跳了一下,手里的圆珠笔轻轻地敲打着订单本,笑着对李春说,总店要见到收据才给师傅下开工单子……

    李春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觉得为难,我都快被她的装腔作势弄得失去耐心了,她突然抬头冲我一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我右手把圆珠笔摁得啪啪直响,左手捏了张店里的名片给她,明天她可以打上面的电话给我,总店会派师傅去她家量房子,她只要来交一下预付款就行。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李春真的会买这些窗帘。或者,是我不愿意相信?

    送李春出门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笑着说她在家写诗。

    在家写诗?!

    4

    在家写诗!

    晚上下班锁店门的时候我还在为李春那句荒谬绝伦的回答生气。带着气去娘家接儿子,推着自行车刚进胡同口,我就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偏巧一辆拉石棉瓦的三轮车堵在前面,路边又是卖烧饼、蔬菜水果的小贩摊子,加上自行车,一会儿路就叉住了。我半天才挤出来,两步就到了门口,拿前轮撞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儿子背靠旧砖堆坐在地上大哭,妈站在灶火门口,嘴里朝我儿子囔着,手里削着茄子皮。

    我把车子一扔,上去抱起儿子,儿子的胳膊上擦破了点儿皮,浑身泥猴似的。妈看见我,叹了口气说,惹他大舅生气了……我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小弟领着女朋友回来了。看这情形,小弟的女朋友就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激凌给儿子,儿子哽咽着接住了,小弟小声说,姐,算了,吵有什么用……

    我甩开小弟,冲到大哥的门前,朝锁着的房门狠命地捶着踹着,许自立,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大哥在屋里咣当砸了什么,滚!

    我返身到砖堆上抽了块半拉砖头,狠狠地砸着门。小弟过来拉我,姐,姐!

    我恶狠狠地又砸了一下,许自立,你去死!

    你们都盼着我死呢!许自立咋不死呀?许自立死了,给你们腾地方,让你们结婚,养儿子……

    听了这话,小弟的女朋友扭头走了,小弟丢下我,追女朋友去了,我手里的砖头掉在了地上,儿子过来抱住我,他的小胳膊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冰激凌,我拉着儿子,看了一眼妈,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茄子站在灶火门口,我跟妈都没说话。妈先挪开了目光,低头继续削茄子皮了。

    我转身走到门口,扶起自行车,帮儿子爬进自行车后座,推起车走了。

    闷热的空气里满是灰尘,拆迁的消息确定后,家家都在抢着用红色大瓦、石棉瓦、旧砖头搭房子,好在拆迁的时候算成居住面积,我们家的工程说好明天上马。我蹬了两下刚要蹁腿上车,儿子在后座上一摇晃,惊叫一声抱住了车座才没摔下去。我忙站住了,看了看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坐椅,一边固定的螺丝掉了。上星期我就发现松掉了,让丈夫修理……我勉强把坐椅固定好,让儿子抓住车座,不敢再骑,推着车走。

    我已经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刚才的暴怒,也没多少真的是因为大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一会儿觉得堵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觉得空荡荡的。走过一条全是餐馆咖啡厅酒吧的街道,前面是新世纪广场,广场周围都是专卖店,广场中间有喷泉,我天天从这里经过,却没在这里停下过。

    儿子的小手摸在了我的背上,我回头,他说,妈妈,湿了。

    汗湿透了我的衣服,我把车子扎好,把儿子抱下来,在路边的冰激凌摊上给儿子买了一个甜筒,然后锁上车子拉着儿子朝广场中心走去。

    儿子一边吃甜筒一边伸手去弄喷泉里的水,我在旁边坐着,看着他。广场上似乎有风,空气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我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梳理,齐肩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着,油腻,邋遢,稀薄,攥起来几乎不够一把了……

    我觉得累,深呼吸,广场上的空气进了我身体,在体内,继续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温热的带着食物和灰尘的气味……一切都改变了,我生长的这个小城也变得无法辨认了,唯一没改变的可能只有季节的流转,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我想起上初中时的夏天晚上,爸还活着,干一天活回来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煤灰,然后把水均匀地泼在院子的地上,地上就有了一块块阴凉的湿痕。我蹲在一边刷自己的白边黑布鞋,妈在炒茄子,她总是把茄子炒得黑乎乎的,边炒还边骂茄子是“喝油鳖子”,大概因为那茄子喝了太多的油,就着馒头吃很香。读高中的大哥坐在门槛上看书,我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北岛和舒婷,瘦瘦的大哥套在干净的白衬衣里,对我说,“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虽然我不崇拜大哥被崇拜的人,那时候我迷的是琼瑶,但我崇拜大哥,他会弹吉他,会下围棋,会打篮球……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他将不会走路。小弟在上小学,胳膊上别着两道红杠杠……那是1988年……我们怎么就过到了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

    儿子过来,趴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我饿了。

    5

    我也饿了。手机在包里开始响,不接也知道是丈夫的,我没有接,拉起儿子,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回到家看见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丈夫正抽着烟看电视,我给儿子简单洗了洗,三口人开始吃饭。丈夫看看我的脸色,问,咋了?

    我没搭理他。

    儿子在旁边举着胳膊让他爸看伤,大舅把我从屋里扔出来了!

    丈夫忙从头到脚地掰着孩子看。摔着没有?你大舅是个神经病……你以后离他远点儿……发现儿子没伤着,丈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丈夫这么克制是有原因的,大哥一直在帮我们,春节前还给丈夫凑了本钱。人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春节贩水果怎么想着都应该能赚钱的,熟人怂恿丈夫,两个人兑了本钱开始干。先是货车遇上查超载,卸货罚款,运回来才知道水果批发市场里有帮派把持,外人不能戗行,结果货被糟蹋了不说,人还被打了,血本无归,丈夫乌青着眼睛过了年。不过也就因为这次运货,丈夫认识了货车老板老宋,也许看丈夫人还算老实,又不太笨,他恰好缺人手,就让丈夫帮忙押车了。

    丈夫这次跟我要钱,是要换一个能开大货车的驾驶证,有了证他就可以单独出车了,那就挣得多多了。这么简单的意思是吵了好几次之后我才弄清楚的,他好像也不会好好和我说话,上来就恶狠狠气哼哼地朝我喊给我钱,给我钱。我欠他钱!他是料定了我不愿意给他钱,当然,我也确实不愿意给他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给他钱,我心里最深处就有股说不出的茫然的恐惧,天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每次的结果总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下回,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他钱……

    整天想着钱过……我当然想钱!不想钱难道要我想诗吗?!……想想要是我坐在家里写诗,生活会怎么样?

    想到这儿,我笑了。

    丈夫有点儿被我吓到了似的瞪着眼,我没有理他,收拾桌子去刷碗了。等我收拾利落哄睡儿子回到卧室,丈夫已经酝酿了半天情绪,直接开始和我吵。我也按习惯接招,可今天我吵得有气无力的,丈夫就获得了较长的发言时间,可以讲讲他最擅长的“一只鸡蛋”的道理,从我给他办驾驶证的这三千块钱开始,鸡生蛋蛋生鸡,他很快就慷慨激昂地讲到了他将要拥有的运输公司……

    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让你看不起我!

    哈!我笑了,那你现在就该和我离婚,省得到时候让我分一半财产……

    他大概自己也说烦了,骂了句脏话。我抬脚跺他,他不防,一下掉到了地上,气恼得爬起来把我也拉下了床,我们扭打在一起。很快我感觉到好像没了平时的力气,可能因为我一直有点儿恍惚,那股混沌缓慢流淌的空气还在我身体里,拖累得我有气无力的。我只是用身体把他压住,没有打他,只是用力地压着……他在我身下扯我的衣服,我滚了下来,他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也没有打我,而是故作粗鲁地把我的背心一把拽了下来……我懒得动,光着上身躺在地上,随他去……很快也就结束了,我用内裤胡乱擦了一下身子,侧身躺着。他躺在我的背后,说地上凉,我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了,我们俩沉默地躺在冰凉的地板砖上。

    地板砖很凉,身子却在出汗,我挪了一下,把后背放在地上。日光灯上的整流器嗡嗡响,一只蛾子在灯罩里扑棱着翅膀,后背的凉透到了前胸,胸口的汗也冻在了那儿,一粒粒冰碴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丈夫又跟我要钱,我一声不吭地去把孩子弄起来。我的态度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愣了半天,在乱糟糟的屋子里转着圈嚷嚷,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地上。我连眼都不眨,把穿戴好的儿子推到他面前,又塞给儿子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转身进了卫生间。丈夫骂骂咧咧带着儿子去我娘家帮忙盖房子去了。

    二、被自由改造的头发和记忆

    6

    我原本以为第二天会是平常的一天。

    骑车到店里,开店门,拉开橱窗上的卷闸门,看着橱窗我想,李春真会把这样的窗帘挂在她家里吗?店里的小姑娘来了,开了店里的音响,一扭一扭的歌声开始在重重帘幕间穿行。我有些木然地开始拖地。店里的电话响了,是李春,她说马上到,让师傅在店里等她。我打电话给总店的师傅。挂了电话,我又继续拖地了,拖到昨天承蒙她念诗的那挂飞花似梦的粉白窗帘前,我站住了,我喜欢这窗帘……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李春家里去了。

    我想跟师傅一起去她家看看……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刺激,却又忍不住想去受这个刺激……

    李春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穿了条墨绿闪金的裙子,下面是开衩的长裙,到了肩头就细成了两指宽的带子,胳膊胸前露着大片的肉,我的眼睛先受了刺激。她没让师傅去她家,而是带来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片。她斜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很仔细地给师傅交代她用铅笔写的那些数字,半个乳房从领口挤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师傅是个四十多的男人,竭力躲闪着目光不看李春,很专心看着那一小片纸,一边抄写着那些数字,一边担忧地嘟哝了句:“量得准吗?客厅有那么高吗?万一做出来不合适,就不好改了。”

    李春对她那片纸非常肯定,还趴过去看师傅抄的是否正确,几乎把挤出来的乳房放在了师傅的胳膊上。师傅抄完抽出胳膊,朝我暧昧地笑笑,走了。我难堪得脸皮一烫,而李春却没事人似的在那儿摆弄她的皮包。

    李春今天带了个亮红色的漆皮包,刚才她从这包里抓出一大摞钱塞给我,我数出了预付款的数目,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又给她塞回到皮包里。我觉得那包很好看,但我永远也不会拿一个这样红的包。就像我觉得那飞满小花的窗帘很好看,但我的家里恐怕永远也不会挂那样的窗帘一样——不全是钱的原因,亮红的皮包太容易丢,粉白的窗帘太容易脏,我的世界里全都是“不容易”的东西。

    我胡思乱想着把那挂蓝色的珠帘给她收在一个手提袋里,交给她。店里来了客人,我和李春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李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她出去的时候没和我打招呼。十一半店里没人了,小姑娘买回两碗浆面条,午饭我们都是在店里凑合。李春突然又回来了,从玻璃门缝里先探进头,笑了笑,说没人了?

    我笑了一下,有点儿意外。她说中午要请我吃饭,好好聊聊。我说不能长时间离开,她就指着对面的麦当劳说我们吃那个吧。

    我想李春可能是要报复我上学时不肯听她说话,全部午饭的时间她都在说话,旁若无人地对周围的一切发表自己高明的见解,对食物的味道进行精到的描述,好像我是盲人且没有味觉似的。

    我有些忍气吞声似的应着。她订了窗帘,就获得说话的权利——上学时积攒下的面对李春的优越感,被那些窗帘摧毁了。我心里充满了失败的沮丧。

    在李春面前我感到失败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她家去了……我用手撕着松软的鸡翅,在心里反驳着自己……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她只是镜子,不,或者是光,让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过的日子……不对!恰恰相反,她把我弄糊涂了,我一直清醒而现实地生活着,李春不过是个盲人瞎马却走了大运的蠢女人,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很惨……还是精神胜利法,酸葡萄……

    一个女人突然回身把三个字吐在我们的桌子上:神经病!

    我吓了一跳,刚才我跑神了,没有听见李春的话,想必李春刚才对人家说三道四这才激怒了那女人。李春也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脸红起来,人也变得畏缩了,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我不必因为她过大的声音而感到尴尬了。

    我们快快吃完就出来了,李春用手遮着眼睛看天空中的烈日,然后放下手,对我一笑,说,夏天的阳光老让我想起白铁皮,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门口有一家白铁皮铺子吗?

    我笑了一下,那铺子早拆迁了……对了,毕业后你去哪儿了?我记得当时你的户口……后来怎么解决的?

    李春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我们那一届开始,学校不再分配工作,让学生和对口的单位“双向选择”。谁会无缘无故选择你?所以像我这样家里没什么门路的人就找不到什么正式单位,李春比我更麻烦,她除了工作还有户口问题。领到毕业证那天,李春拿着盖了“返回迁出地”红戳的户籍躺在学生处的地上哭得不肯起来。这一幕成为她在学校的一系列笑话的高潮。

    李春似乎很回避这些问题,竟然没接我的话头,把我晾在那儿,自己继续抬头去找那白铁皮一样的阳光,再低下头看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抛开了刚才的话题,笑着问我,咋俩干点啥?你想干什么?

    我得回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口气一点都不坚定。

    说呀!想干什么?快点儿快点儿!

    李春丝毫不理会我是在工作时间,像个闹人的小孩似的一个劲催我……一缕油腻的头发耷拉到我脸上,我捋上去,摸到自己那可怜的稀薄的头发,忽然很心疼自己,于是我说,去整整头发吧!

    那好,我们去整头发。快呀!

    李春说着就跑起来,好像去整头发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她跑起来,衣服里面的身体就从波涛起伏变成了惊涛骇浪,路人都在看她,我叫了她一声,可她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欲言又止,返身拉住了我的手,我跟着她一起跑了几百米,然后停下来,喘着气,跟着她疯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自己心里不那么排斥李春了,她是可笑,可她的可笑那么强大,那么自在,哪怕被嘲笑,她都把那些嘲笑变成了羡慕和嫉妒……此时我甚至想,那些嘲笑里也许真的藏着一些嫉妒……

    我和她拐到一条被合欢树覆盖的步行街上时,我看着她说,给我讲讲你的……爱情!

    爱情!李春笑起来,红着脸咯咯地笑……我发现,李春之所以让我感觉变化不大,是她的神情没变,尤其是那迷迷蒙蒙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她愿意看见的东西,她不想看的东西,哪怕放在她鼻子前面,她都视而不见。

    李春开始讲她的爱情故事,但她含混掉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物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身份也保密,除了这些,她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初恋,浪漫而偶然的邂逅,倾心相爱,对方的父母反对,是她痛苦而理智地结束了这份感情。结局很悲惨,男孩因为伤心而自暴自弃,在意外车祸中丧生。而她很多年在负罪的阴郁中虚掷青春,拒绝一切男人,直到这个骑白马的男人把她拯救。开满鲜花的生活铺展在她眼前,而她的心经常还会被旧日的噩梦攫住……

    ……他们一家人都恨我,你不知道,他妈妈有多恨我……李春站下不走了,恐惧地看着前面,好像她初恋男友的母亲就在那儿站着,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抓着她的胖胳膊把她从可怕的回忆里摇出来,她转过头,看着我,怔忪的神情好像在辨认我是谁。

    过去的事,别想了。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话也就这句了,而且说得言不由衷。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对李春的故事将信将疑,因为那故事里有太多的情节和场景似曾相识,简直是很多为人熟知的爱情小说的片段拼接……

    我一边在心里怀疑,一边又羡慕得要命……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点失控了。

    7

    我进入了一种狂欢状态。在步行街上拉着李春从这家店出来又钻进那家店去,肆无忌惮地批评那些衣服鞋子和首饰,在街边买各种零食,大吃大嚼,叽叽嘎嘎,又说又笑,成了两个女学生。李春哪禁得起我这样的怂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想我们俩走过,一定人人侧目,两个疯女人!

    进了一家内衣店,我随手拿起一套黑色镂空蕾丝上缀着红色缎子玫瑰的文胸和同样花色的三角裤给李春,开玩笑说这个适合你。导购的女孩子立刻过来,推波助澜地找出了适合的型号,李春竟然真的要试。我无聊地翻看着那套内衣的价格标签,这三小片带窟窿眼的布可实在不便宜——李春从试衣间里伸出脑袋说,进来看看。我进去了,只觉得眼前一花,稳了稳神才看清楚她。

    李春的长裙子褪到了肚脐处,裸露的上身布满圆圆的肉窝,乳房饱满地从黑色蕾丝的网眼里透出一点一点刺眼的白,看不见的地方是同样刺眼的红缎子玫瑰,刺得我眼皮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些外国油画里被丝绒绸缎孔雀羽毛围绕着的裸体女人,我只觉得那些女人很肥,一点儿都不好看……我现在也不觉得李春的身体很美,但我觉得很……华丽!我脑子忽然出现了那套幕布一样的缠枝玫瑰窗帘,这些华丽的肥肉就有了相称的背景,李春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在那半卷的帘下缓慢地旋转——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怪异的情形弄呆了。

    李春买下了这套内衣,导购收了钱去开票,李春却开始脱裙子,要试整套。我替她抱着衣服和包,回避地挪开眼睛,半天才把目光挪过去。李春在照镜子,很欣赏自己的样子,可仔细看她的眼神又是空的,似乎沉浸在幻想中……我忽然一愣。李春的腹部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的位置让我一下好奇起来……我的肚子上也有一道疤在那位置,那是剖腹产生我儿子时留下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术会留下那样的疤痕,很莽撞地问这儿怎么了?李春像刚被叫醒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疤,迷茫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了痛苦,她的手摸着自己的疤痕,抖动着……很难看是不是?很难看……她抖动的手指开始揪那道疤,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说没事的,我……我也有……

    她死死地看着我,眼睛有一种疼痛得近乎疯狂的光,我都不敢看她了,慌乱地把衣服塞给她,说穿好衣服咱们走吧,不是还要整头发吗?

    从内衣店出来,我没再问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心再问。这道伤疤,让她虚构的爱情故事不攻自破,灰飞烟灭。李春的沉默很能说明问题,她一直想着心事,皱着眉头很用力地在想。

    那条步行街街口有家颇为高档的美发厅,临街的墙全被透明的玻璃替代了,能看见里面堂皇的布置,说实话,正常情况下我大概不会进来。可我进来了。里面凉爽舒适,香气扑鼻。我坐在沙发上翻着价目表,虽然昂贵,但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吓人。我选了一款很爽利的短发,名为“风之自由”。美发师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有眼光,这款发型是烫过之后把花全部剪去,留下漂亮的纹路,精致却不落雕琢的痕迹,充满动感。我躺着让他给我洗头的时候想,这样的发型回家后可能很难打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美这么一会儿,我也认了。理发师的手指很温柔地在我头皮上按摩,我竟然微微有些发抖……因为渴望而紧张,我太想看到变化后的自己,是不是像风一样自由……

    李春粗乱的长发却舍不得动一根,只是在美发师的建议下做了次养发护理。她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我们俩说话不方便,但我在镜子里可以看见她。她洗完了头,美发师在给她梳理头发,那是个秀气得有些女相的男孩子,好像很感慨李春头发厚密,抚摸着低头说了句什么,李春咯咯地笑起来。店里放着音乐,其他的顾客也很安静,李春可能被环境拘束了,没能放开声笑,她把笑刚放出一点儿就又吞了回去,那笑于是在她嘴里闷闷地盛开,从旁听来那声息很浪。

    她的痛苦似乎消失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道伤疤,刚才汹涌起来的同情开始退潮,多半是她自己浪出来的事儿——她那身惹是生非的肉……可是李春多么心疼自己那身肉啊!她那么自顾自地绽放着自己的身体,她一定在心里觉得自己无比美丽,无比珍贵。我怎么就把自己看成了破抹布呢?这个念头弄得我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也没扛过去,一直酸得脑门都跟着啧啧地疼起来,我吸气,再吸气,终于咬着牙把这股劲扛过去了,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在美发师卷好了发卷之后我镇定自若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店里的小姑娘我有事过不去了,让她帮我支应着。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放松地投入地享受着做头发的全部过程。

    当给我做头发的美发师把淡蓝色的围布从我身上揭下来的时候,我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侧面转过去,原来我还有这样小巧而饱满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子,连着下来,嘴也不难看……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也许是因为空调太足,镇定的我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天,生病的我得到了一瓶罐头,略带锈迹的铁皮盖子,蓝色的纸签上画着辨认不出的红色果实,上面写着四个红字,糖水山楂。妈给我撬开盖子,我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糖水很甜,很凉,咬下去,山楂像煮透的土豆一样绵软,沙沙的酸,酸透了,逼出一丝涩来,涩纠结起来了,成了苦,吃了苦的舌头一动弹,又碰到了甜。小小的我坐在床上,被这复杂的味道弄得浑身微微发抖,玻璃瓶子冰凉光滑,抱在手里像童话里的水晶球一样沉甸甸的,那种感觉神奇、美好、珍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相干的念头会不可控制地纠结在一起,我新做的美丽头发和小时候的糖水山楂……我干涩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潮湿了……我被李春的多愁善感给传染了?我一边自嘲一边果断地离开了镜子,转身寻找李春。

    李春比我结束得早。结账的时候我们抢了一下,但李春抢赢了。我生气地抱怨她,心里却猛地一下子轻快了,甚至有点儿……高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占了便宜而高兴,出了美发厅,笨嘴拙腮的我竟然对李春说,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同学是别的关系不能比的,何况咱俩还是同桌……

    我说着这话脸开始发烫,倒不是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虚伪而羞愧,实在是觉得自己笨,好话说得这么拙劣还不如不说……李春一定会在心里暗笑的。

    可是李春好像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她直盯着我问,以后,我还能常去找你吗?我没人说话……

    当然!我立刻回答。我回答这么利索倒真不是想以后继续再占便宜,李春孩子气的坦率让我不由自主有了一点真诚回应她的冲动。

    李春没在意我回答时真诚的笑容,她抓着包站在那儿好像在想事。我此时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虽然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可能因为刚剪了头发,自己的头轻得好像不存在了,但我知道,狂欢节过完了。

    我说得走了,说好下班去我妈家帮忙的。她陪我一起回店里推车子,我看她好像还没分手的意思,就说起家里拆迁盖房子的事,言外之意是我俩必须分开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学时我去过你家,记得吗?

    我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李春去过我家。李春很坚持,说毕业前,跟寝室里的女生一起去的。那次在你家,每个人朗诵一首诗或者一段文章,你大哥还给大家录音留念。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忘。李春说的没错,毕业前,我们寝室的女生是在我家有过这么一次聚会,我甚至还能记起自己朗诵的那首诗的片断,“……我不去想自己能否成功,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去的人里,应该没有李春。

    李春如此热切地看着我,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8

    李春跟我去了我妈家。

    我答应得很勉强。家里今天正把院子盖成房子,李春去了,恐怕给她找块利落的站脚地儿都难。但李春非常坚持,近乎纠缠地央求着跟我去,说哪怕看一眼都行。她一路上还不停地回忆那次去我家的情形,显得有点儿激动。她说得如此真切,让我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产生了错乱。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有说笑声,进去后发现院子并没有施工的迹象,小院扫得很干净,饭桌放在院子里,小弟的女朋友在摆碗筷,小弟正给我丈夫点烟,回头看见做了头发的我,又是惊讶又是笑,老姐,这是你吗?

    我对小弟由衷钦佩,整天一件正经事不干,一分钱不挣,脸上却总是阳光灿烂的。妈都为他快愁死了,他却还能像局外人一样劝妈别想那么多。我简单介绍了李春,然后问他们笑什么呢?

    原来今天一早街道贴出了通知,说拆迁以各家房产证上原始登记为准,后来加盖未登记的房屋面积截至今年四月底,还要街道办事处出证明,最近突击盖的房子都不算。他们正笑话那些白忙活了一场的街坊们。

    丈夫盯着我的新发型,半天憋出来一句,哪儿整的?可真有闲钱……

    我没接他的话茬,生硬地问:不盖房了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干啥?!

    我想撵丈夫走。我妈对女婿和儿子从来都是双重标准,她儿子没有工作是社会不公,是父母窝囊没门路;而我丈夫则是自己不上进没本事不肯吃苦。丈夫如今的狼狈境况,充分证明了当初母亲的远见卓识和我的鼠目寸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只要想证明她的生活智慧,就会拿我的婚姻来当例子,我得让丈夫赶快离开,我可不想当着李春的面再上演这一幕。

    妈妈!儿子尖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我忙转身,大哥的残疾人电瓶车进院了,儿子举着一袋子果冻在车上叫。我看了眼大哥,大哥不看我,看着我挡在门口的自行车,我忙把车子搬开给大哥让路。要不是大哥还带着点不自在,我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那样的冲突在我们家就像盛夏的暴雨,来得急干得也快,妈的话,亲一窝儿哪来恁些计较?

    大哥停了车,儿子先跳了下来,大哥也挪着不灵便的腿抓着车帮站在了地上,看了眼李春。我说这是我同学李春,这是我大哥,许自立。李春那样直盯着大哥的腿,大哥黑了脸,把一袋子卤肉给我。我笑着打岔,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街口老卤货摊的。

    大哥没搭理我,自己欠身去摸座后面的拐,李春上去扶住了大哥。大哥愣了,我老公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小弟的女朋友也呆了一下,小弟笑着说李姐你别管了,大哥能行。

    大哥推开了李春的手,自己拄着拐走了,我老公把平时大哥坐的旧藤椅摆在了桌子后面,大哥坐了下去。

    李春竟然跟了过去,坐在大哥身边的矮凳上,抓住藤椅扶手,说自立哥,我没想到……你的腿……

    我把卤肉塞给小弟,拉把小椅过去挨着李春坐下,掩饰地把她的手抓过来,笑着对大哥说上学时,李春来过咱们家,你给我们录过一盒磁带……李春转过脸,我惊讶地发现她哭了。

    李春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手足无措,大哥也有些诧异了,说了句你们是中专同学?

    李春的手从我手里挣了出去,直接放在大哥的膝盖上,自立哥,是意外还是……

    我哥微胖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他的四肢僵硬似的不能动了,声音也有点儿变,是病,腿神经出了毛病……

    我干笑着拉李春,妈端着菜过来了。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退到了屋门口,我丈夫看戏似的蹲在砖堆前抽烟,我解嘲地说李春上学时就这样……多愁善感……呵呵……李春,别说让人不高兴的事了——这是我妈……

    李春抹了把泪站起来,叫了声姨。

    妈说这姑娘真是心软——你跟自立以前认识?

    那个在我们家举行的毕业前寝室女生聚会,只好再讲一遍了。大哥也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开始是闹着玩,不过那个叫什么静的朗诵得不错,我还有印象,我说录下来吧,毕业后也是个纪念,这才录的。你们都没准备,在我书架上乱翻了半天……他说着笑了,你们七个,我还说你们是七仙女嘛,不过哪有许自芳这样矮冬瓜似的仙女?

    我没在意大哥对我嘲笑,我被那个“七”字电了一下。我们寝室是八个人,那天的聚会是七个人,大哥记得也是七个人,那么说一个人没有来……这个没有来的人只能是李春,因为当时我不可能请她来我家……

    我糊涂了。李春这是要干什么?!她为什么非得说来过我们家?

    三、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9

    我正为李春的真实动机想破脑袋时,妈如临大敌地把我拉进了厨房,悄声喝问,这是啥意思?你要给你大哥介绍对象?

    想什么呢?!我白了我妈一眼。人家找的可有钱了,新房都收拾好了,今天在我店里订了好几千块钱的窗帘……她就那样,神神叨叨的,诗人!懂吗?

    我妈哦了声,钱和诗一起说服了她,这才看了我一眼说,头铰得怪好看……

    我转身,发现小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开着碗柜的门也在听我和妈说话,我笑着拍了拍她,说你不是要在书房装百叶窗吗?我们店里进了几款新货,你跟小强哪天再去看看?

    小弟的女朋友说行,接着一笑,说大哥今儿给他宝贝外甥补屈儿呢,孩子一说吃啥他就去买,这都出去三回了……

    妈把拌好的黄瓜变蛋洋葱倒进盘子说,咱家人都知道亲!如今不知道亲的家儿多了,咱家可不一样!你大哥,你姐,那是真知道亲……

    我抢着端了盘菜出来,为的是不听妈在未来儿媳妇面前夸耀我们家骨肉情深。我发现李春不在院子里。

    李春呢?

    丈夫倒着啤酒说带孩子出去了。

    菜都端上来了,李春还没带着我儿子回来。又过了十几分钟,我坐不住了,直觉前额火星乱迸。我又不能对丈夫发火,李春是我领回来的,可我领回来的其实是个陌生人——跑出家找儿子时我的步子都有些乱了。走到胡同口,看见李春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儿子一手抱着玩具汽车一手抓着冰激凌跟在她身边。

    我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李春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我妈买了一个蚕纱枕芯,给我丈夫和小弟买了两条烟,给小弟的女朋友买了一瓶香水,给我买了一瓶摩丝,给儿子买了玩具,还买了一大堆瓜子话梅薯片之类的零食。最后从袋子的底部,拿出一张CD,递给大哥,我看了一眼,怀旧经典,理查德的钢琴曲《秋日私语》。

    李春说现在能听吗?

    小弟站起来说,放电脑里能听。

    妈跟李春客气说不该花钱,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李春行事和一般人太不一样了。虽然大家多少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可是礼多人不怪,有东西收总是让人高兴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却不时在打量李春。

    大家的酒倒好之后,水一样的钢琴声也淌满了院子。这曲子我们上学时很流行,那天我们朗诵的时候,大哥就是用这曲子给我们配的乐。

    有了音乐好像我们家破烂的小院也变得不一样了,妈也没数落人,一顿饭吃得少有的和谐。加上酒精的力量,大家的话都有些多,连妈都在喝了半杯啤酒之后说起了爸拉二胡的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不过很快觉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掩饰着说去给大家盛汤。

    唯一清醒的应该是我儿子,他用瞌睡来表达自己还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妈看我们还在兴头上,领着孩子先进屋了。小弟的女朋友讲了一对男女咖啡厅邂逅然后有了一夜情的故事,虽然说是她朋友的故事,可她讲得太生动了,小弟显得有些介意,两个人很快进房间掰扯去了。小弟的女朋友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只在朋友开的化妆品店里帮忙,人很漂亮,好在还算单纯,时不时小弟会因为吃醋和她生气,但两个人还是腻着没分开。她家和我们家是隔壁邻居,她父母心里不愿意女儿和我小弟好,我小弟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电子游戏,接送女朋友,然后在我们家或者女友家吃饭,虽然小弟也是漂亮的,可男孩子光漂亮有什么用?两个人从十四五就开始谈恋爱,商量着今年准备结婚。说实话,要是再不结婚,当初积攒的那点儿纯情也就耗光了。

    丈夫讲了他当兵时去大学军训的事。他们连长纠正女大学生踢正步的摆臂姿势,把手放在女生的腋下,还让人家用胳膊夹紧他的手,有的女生傻,很听话,有的不夹……我收拾了桌子上狼藉的菜盘,把李春买的那些零食拿出来,又闷了一大缸子茉莉花茶端过来。

    丈夫还在讲那个“夹紧”的故事……其实听话的女孩子才纯洁,那些不愿意夹的都是知道“事儿”了……我踩了他一脚,他哎哟了一声,瞪着我,我没理他,起身把大哥刚倒空的一个啤酒瓶收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哥一个人喝白酒,后来大家喝茶吃零食的时候,大哥却打开了剩下的两瓶啤酒,当饮料喝。这几年大哥都泡在酒里,家里人都习惯了。我坐下,一时没人说话。李春抱着膝盖坐着,仰着脸不知道在找什么。

    这院子里应该有棵树,李春突然说,要是有棵槐树就好了。

    本来有,后来盖灶火屋给砍了,大哥说。

    院子里有树?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些怀疑地说。

    大哥说那时候你小……就是棵槐树,洋槐树,开雪白的花,开花的时候满院清香。

    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我记得盖灶火屋,我还给爸帮忙搬土坯,但我从不记得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开着清香白花的洋槐树。

    我没有和大哥再争论,我的眼涩得很,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兴奋过后我忽然觉得有些凄惶。钢琴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灯光从不远的房檐下照过来,蛐蛐在看不见的地方叫成一片,我打了个哈欠。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你坐在槐花的清香里……沉醉,少年的你我……朦胧的影子……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李春开始朗诵她的诗了。

    10

    在李春朗诵的时候,我丈夫起身顺手抄起没拆封的那条烟,低声对我说要不我先走?

    儿子睡着了,我一个人骑车咋带?我声音不高但透着生气。

    李春的朗诵被我们打断了,这时大哥突然说你们走吧,我一会儿送李春。

    我觉得不合适,可看李春很乐意的样子,我就说那你们再聊会儿,李春住……我也不知道李春现在住哪儿。李春说我住的离这儿不远。我只得同意了大哥的意见。这时丈夫从我妈屋里把熟睡的儿子抱了出来,交给我,我抱着孩子跟李春还有大哥告别,然后跟着丈夫走了。

    一出胡同口,丈夫弓腰蹬着车子大笑着说,你这女同学花痴加弱智……

    我抱着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说就你精!

    丈夫笑着说,我刚才一低头,看见那女的手搁桌子底下,跟那儿摸大哥的大腿……

    不要脸!我嘟哝了一句。

    是够不要脸……你看她那屁股、胸,一看就没少挨……

    我说你不要脸!我咬着牙低声吼了句。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觉得你把个这招家里来,不是啥好事……不过这浪娘们怪大方哩……你也大方大方,办证的钱明儿给我吧,啊?

    我没吭声,可能因为酒的缘故,我头晕得有点儿反胃。

    回到家我先安置了孩子,刚关好孩子的门,在黑乎乎的客厅里就被丈夫拦腰抱住了。他把我扳过来竟然要和我接吻!我把脸一闪,低声说少恶心!然后径直走到亮灯的卧室门口,卧室的门开着,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大床上被褥衣服扔得乱七八糟,我突然觉得眼睛堵得慌,烦躁地转身,发现丈夫跟了过来。

    他凑过来很仔细地看我的脸,故意土腔土调地说,俺老婆长哩还怪不赖哩!

    这是他调情的方式,以前我会笑,可我今天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的脑子里竟然突然闪过一个荒唐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今天反常的兴奋是因为李春!

    我推开他,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给我说实话,李春这样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

    丈夫依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不会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声。丈夫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真不喜欢!我觉得喜欢她的男人还真不好找……不过……他笑着压着喉咙说,干事儿就另说了!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那一刻甚至什么也没想,突然感觉到了丈夫满是酒气的嘴凑了过来,他亢奋的身体摩擦着我的身体……一股怒火腾地在我身体里烧了起来,我很清楚,点着这怒火的人不是丈夫,而是李春。我猛地从门框那儿闪开了,闪开的时候太用力,撞到了头又撞到了胳膊肘,丈夫冷不防失去重心磕在了地板上。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在疼痛眩晕中等那阵酸麻过去,丈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嘴是血。

    我看他一眼,牙掉了?

    他用很脏的一句骂回答了我的问话,自己去卫生间漱口。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看了看,他只是嘴唇破了,就离开了。

    丈夫从卫生间出来进了卧室,我没有跟进去。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也看不到什么,前面一栋楼上,有些窗户亮着灯,亮灯的窗户拉着窗帘,只是一团模糊带晕的光。我走到了窗边,能感觉到夜里的空气正在凉下来……夏天也要过去了,快立秋了,又是一年,明年这个时候会怎么样?能怎么样?——不能想了,头还很晕,胃里还很难受,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来,手插进蓬松的头发里,刚才竟然在头上撞了个包,还在火辣辣地疼。

    我躺了下去,然后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独自在卧室的丈夫从我的包里偷走了存折,但他取不出钱,因为我换了密码。他以前这么干过一次,所以我换了他不知道的密码。他晚上回来气急败坏地继续和我吵。他的嘴唇肿了,可能因为嘴疼,也可能因为我不搭理他,他骂了一阵子也就草草收兵了。我依然没有进卧室,晚饭后我收拾了客厅,洗衣服的时候把沙发罩洗了,然后在沙发上铺了张干净的床单,一直忙到深夜,洗过澡,又一个人睡在了沙发上。

    你想干什么?!

    第三天深夜,丈夫瞪着眼睛出现在沙发面前。我坐起身,看着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不想说话,就又躺下了,把脸埋在沙发缝里,脊背对着他。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瘦胳膊朝我身上抡了几下。我没有还手,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样子反把他吓到了,他松开了手,喘着粗气看着瘫在地上的我,我爬到沙发上,又躺在那里。

    丈夫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宋不用他了,他家有亲戚给他押车了,他又没活干了。但老宋说能找人帮丈夫把C证换成B证,他就能开大货,可以给别的车老板当司机。

    我坐了起来,丈夫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委屈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着,你就给我钱吧!

    我没吭声,我觉得有什么刺眼的东西在混沌中朝我一点点逼过来,可看不清,因为太亮了,像白雾里有一团白光,我感到很恐惧,但又不知道究竟在恐惧什么。我长出了口气,丈夫抬起头来,以为我在叹息,叹息是动摇的表现,他以为我又一次地要妥协了。

    丈夫擦了泪,拉扯着我回卧室,我没有再坚持,跟着过去了。躺在床上,我能感觉到丈夫在暗中观察我,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他也没再说话,后来我们也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丈夫早,到客厅把窗帘取下来。我们家的窗帘还是结婚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丈夫和我都还在厂里上班,两个人一起去买的。原本是幅色彩艳丽的棉绸布,淡黄的底,碧绿的叶子和茎,大朵大朵的橘红橙黄的太阳菊,现在看上去暗淡而肮脏,抱在胳膊上涩涩的。我被灰尘呛得咳起来,无意间回头,丈夫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正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

    1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着几天我都洗东西洗到半夜,床单被罩毛巾沙发罩电视机罩……我从沙发的缝里、电话机下面、冰箱背后、茶几抽屉里找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罩子或搭布,这些罩子或搭布原本都是些很漂亮的金丝绒、带绣花的闪光缎或者是精致图案的白色钩花……当初我连电话的听筒上都包着带荷叶边的米色织锦缎,电话机下面还铺着一块,上面也盖着一块,织锦缎上的图案是苏州园林,有奶油色的荷叶边……

    它们后来就成了一团团肮脏的眉眼不清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家……我把它们扫荡了之后,客厅显得空荡荡的,窗户边有一大块墙皮剥落了,窗帘取下来我才看见,沙发、茶几、电视、冰箱都光秃秃地站在那儿,让人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我抱着窗帘朝卫生间走去的时候,丈夫犹豫着开口了,我妈说给咱们点儿钱把房子简单装一下,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也太破了。

    我不要。要装就自己装!我一点儿都不领情地说。

    房子不是我们的,是公婆的。他们也不是真的要为我们装修,而是想找借口搬来住。他们现在住在平房里,上趟厕所得走半条街……老房子潮得很……婆婆见我就说这话,我不愿意听,我也不敢看公公哆嗦的患风湿病的腿……看他们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强势、恶毒、残忍、自私……可我心里委屈害怕得想躲想跑想哭!每到这时候我都想把沉默的丈夫用牙齿撕碎了,就当着他爹妈的面……我的牙齿并没有将丈夫撕碎,只是咬紧自己的嘴唇,尽己所能不和他父母见面,眼不见——心还是烦,怎么办?

    丈夫带着讨好的笑跟到卫生间门口,说是啊,我也没答应,有钱让他们留着自己花吧……

    水哗哗地冲进洗衣机,我不想听他说话,就扭开了按钮,洗衣机轰鸣着开始旋转。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推开名不副实的书房门,里面有一个书架,上面没几本书,变成了杂物架。

    丈夫也跟了过来。我说,今天你管孩子吧,窗帘洗好晾出来,你把这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丈夫被我震慑住了似的,哎了声,见我换衣服要出门,他又哎了声,我回头看着他,他结巴了一下,你……你不吃饭了?

    我知道他本来是想说钱的事,他是在我的注视下才突然改口的。我哼了声,咱家有过早饭吗?

    我能看到丈夫眼睛里一阵畏缩,看我的眼神像看生人——我知道我变了,我一直很好地维护着我的新发型,我忽然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新发型,我甚至妄想让我的家也跟着头发一起焕然一新……

    我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看着丈夫手足无措起来,我心里很酸很疼,也很憋气很窝火,深吸了口气,说我走了。

    到了店里,用店里的电话打给我妈,说今天孩子不送去了。妈在电话那边叫,不送孩子你也回来!我正等着你呢!你给我滚回来!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吼着说回来就知道了!

    偏巧那天早上很忙,一直到十点多,我才闲下来,我跟店里的小姑娘匆忙交代了一下,蹬着车子奔回了家。进了院门我一愣,几件刚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滴答着水,李春买的黑红两色的蕾丝玫瑰内衣赫然在内,就在我家院子里的绿塑料绳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妈看见我,一头朝我撞过来,我抓住她的肩,连声叫着妈,妈,你疯了!

    妈吼叫着我疯了!被你逼疯的!

    小弟这时从他屋里出来,烦躁地叫了声妈,有事你跟我姐说,撒泼有用吗?小弟看我了一眼,你那个女同学,要跟大哥结婚!

    小弟说完又进屋了,妈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我只得跑去再问小弟,你是说李春?!

    还能有谁?小弟头也不抬地继续用鼠标打着游戏。

    别打了!我冲他大叫,我被妈一把拉了出来,她喘着气说你厉害小强干啥?!你过来看看……

    家里本来只有三间平房,大哥住的这一小间是跟灶火屋一起加盖的,贴着院墙,房顶是石棉瓦,没有窗户,我没结婚的时候这是我的闺房。妈推开大哥的门,又开了灯,我看见李春从我店里买的那挂蓝色珠帘挂在屋子的正中间,日光灯从那些晶莹的菱形、圆形、椭圆形的蓝色玻璃珠子上面照下来,床上地上满是动荡的光斑和帘影。

    我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妈,什么时候的事?

    我咋知道什么时候?我是个傻子,我啥都不知道!今天一大早,你大哥一开门,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吓得我差点儿把尿盆扔院子里……

    我妈看我还在发愣,巴掌劈头盖脸冲我下来了。你给我下药……你祸害这个家有你什么好啊?!你到底想干啥呀你……

    我急了,扒拉开我妈的手,大叫,这关我屁事!我跟那个李春根本……就跟不认识差不多,就那天……我飞快地前前后后想着关于李春的一切,也忘了生我妈的气。

    我妈说不关你的事你说瞎话哄我,说她快结婚了……

    我的脑子轰轰直响,大哥屋子里有一股异样腥冷的气味,我受不了,跑了出来,在太阳底下深吸了口气。

    很艰难地让妈了解了我所了解的全部,妈一下安静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因为怀疑和害怕,我们俩的目光都有点儿闪烁……

    四、爱和恐惧从不曾分离

    12

    我和妈坐院子里等大哥和李春回来,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妈在择豆角,把长豆角掐成一节一节的扔在塑料筐里。院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屋里电子游戏的声响,啾啾的射击声,砰砰的爆炸声,还有瓮声瓮气的男人说着简短的英语。

    没有一丝风,我在出汗。

    大哥一个人开着电瓶车进院来,看见我并没吃惊,只说了句小芳回来了,然后从车上拎了个大包袱就进屋去了。我和妈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一个人走进了大哥的屋子。

    大哥……我听妈说……李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大哥把包袱放在床上,显然是李春的衣物,拄着拐走向自己的藤椅,把那挂珠帘碰得摇荡起来,他坐下后,呆看了一会儿那些晶莹的蓝色珠子,然后才拿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毛巾擦了脸上的汗。

    我的舌头粘在了嘴里。

    半天,大哥说,我让李春把租的房退了,她这就搬过来。她和那个人的事,会处理好的……你别帮着他们说李春,好歹你们是朋友……

    你疯了!我终于能喊了,哥,我和她根本就不是朋友,我根本就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住哪儿,这些年干过什么……她满嘴瞎话,她给你说什么了?!

    大哥看着我,那张略显臃肿的脸流露出了我曾经很熟悉的神情,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哀矜,也有心疼和忧伤。小芳,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呢?

    我快被他弄哭了,虽然眼里很干,可心里的感觉是想哭,脸憋得红涨起来,哥,她要是个骗子呢?!

    大哥没有说话,我猛回身,李春就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堆青皮甜瓜。

    李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故意的,对吧?那天你来我家是有预谋的,是不是?你看看我大哥,看看我们家……我们不是有钱人,你……

    许自芳!大哥威严低沉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李春站在门口,脸上显得很忧伤,我喘着粗气等她说话,她慢慢走进来,却把那兜甜瓜递给我,说这瓜很甜。

    我当然不会接她的甜瓜,她把甜瓜放在桌子上,从藤椅背后趴在我大哥的肩头,用脸摩挲着大哥的头发,全然不顾我的存在。

    我冲出了大哥的屋子,妈站在毒日头底下发呆,她显然听到了一切。我推了推她,妈捂着脸哭着进屋去了。小弟黑着脸站在门口,显然在等我说话,我能说什么?小弟返身进屋,推出他的摩托车,轰鸣着冲出院门。

    我很清楚,即使李春不是个骗子,大哥要结婚对妈来说也是件为难的事。爸死后,妈和小弟一直靠大哥养活。大哥从邮电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进了邮电局,后来邮政电信分家,他又去了电信公司。虽然他因为有病断断续续地上班,但依然是我们家收入最高的人。

    大哥是在他快结婚的时候得的病,健康和爱情一前一后把大哥抛弃了。家里再没人提过大哥的婚事,起初是不敢碰疼大哥的伤口,后来……我想,妈是想先把小弟的婚事办了。早几年大哥从单位分到一套房改房,九十多平方,大哥很精心地装修过的,本来是要给自己当新房的,后来婚事吹了,就一直空着,现在准备给小弟结婚用,小弟的女朋友也去看过,说那装修很大方,不用再怎么动了,只要换换灯和窗帘就行。至于大哥,妈给我说过很多次,将来给大哥找个能照顾他的人。

    将来是什么时候?大哥已经奔四十了……但大哥要是有了自己的家,他还能像现在一样养活妈妈和弟弟吗?

    今天早上,大哥已经向妈宣布自己要用那套房子了……大哥就算还愿意小弟和妈跟他们一起住,可小弟的女朋友能接受吗?

    妈在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大哥来说,妈的想法是不公平的,甚至有点残忍……可把妈扔在这样的选择面前,难道不残忍吗?谁把妈扔到了这选择面前?

    是我!

    追悔莫及的滋味我算是知道了,那天怎么鬼使神差地就遇上了李春?

    大哥的屋里响起了吉他声,他很多年没有弹琴了。院子另一头的屋里,妈的哭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号啕起来。我站在院子当间,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春出来了,她对我说你来,我告诉你所有的事。

    李春所谓的“所有的事”,是这些年她对大哥的思念,这些思念她都写在了诗里。一切的缘起,是毕业前那次在我家的聚会,她朗诵的时候,大哥一直看着她,用他那双忧郁的了解的眼睛。

    她张口就在编故事。她遭遇车祸的初恋男孩没有了,那个骑白马的男人也消失了,只剩下十几年的刻骨铭心,对当初纯情的脉脉对视的无尽怀念,而她所谓的那次聚会上的朗诵,其实根本不存在。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谎言,我却说不出什么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希望他还存一点理智,我问:你记得吗?

    大哥说记得。

    我看他们的神情,连体似的拥在一起的样子,无话可说。李春拿起一个本子,翻开一页,读起来。

    忍受这世上最痛苦的生活,

    我心甘情愿,为你,

    被高高吊起。

    我的爱,刑罚让我美丽!

    我的血比玫瑰红得更长久,

    时间在我身体里作恶,

    你的手在哪里……

    爱和恐惧从不曾分离,

    如果你的手降临,

    宽恕我,宽恕我背后。

    那肮脏的墙壁……

    她抬起头,瞪着晶亮的眼睛问,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的脑子从没这样混乱过,我心慌得很,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还莫名其妙有点儿感动……就为了这首不知所云的诗?

    我走的时候去屋里看了看妈,别哭了,我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等于没说,可是除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

    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对我说,芳,你去查查这个女的,她一定有鬼!这再看不清我算是白活了……芳,妈求你,帮帮妈,这事儿不能由着他们,会害了你大哥!

    我点了点头,走了。

    13

    也许是我心理阴暗,我觉得妈怕的不是李春“有鬼”,而是李春“没鬼”!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不起劲来展开“调查”。下午没事的时候想了想,给几个还有联系的同学打了电话,问李春的情况,大家和我知道的差不多,还是上学的那些事。挂了电话,我想起来,其实不用这么费劲,我只要找到大哥给我们录的那盒磁带,就可以轻易地证明李春在撒谎。我把那盒磁带跟毕业纪念册放在一起了,新婚的时候买了书架,它们孤零零地站在最下面一层的边上。

    回家发现丈夫收拾书房的工作成绩甚微,他只挪动了几个装杂物的纸箱子,他说下午带孩子去水上乐园玩了,孩子快开学了,暑假里哪儿也没去,怪可怜的。

    他看我脸色不对,忙加了句,吃完饭我就收拾……

    没必要也瞒不住,我就对他说了大哥和李春的事,丈夫听了嘻嘻直笑,看我脸色不好,忍了忍,没忍住,又笑了。

    我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丈夫看我阴沉着脸,自己笑着离开桌子去拿烟,顺手把电视的声音关得小了点儿,儿子在看动画片,毫不客气地又给调了回去。

    小声点儿!我喊了嗓子。儿子好像聋了一样,动也不动。我要冲过去打他,丈夫拦住了我,说,算了算了,不还找磁带的吗?我帮你……

    清理了整个房间,毕业纪念册和照片都翻出来了,放在一起的旧磁带也有,《我的未来不是梦》《青苹果乐园》《恋曲1990》……但我要找的那盒蓝色条纹封皮的磁带却连影子都没有。

    丈夫还在笑,他和我一样,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可他在笑。他推了推我,说我弄不懂,你生哪门子气呢?

    他也蹲了下来,看着我说,就算这个李春是个骗子,她能骗啥?大哥可是个有脑子也有胆的人,你忘了咱们刚结婚那年,大哥把一个女的赶走的事?

    那女的是个多事的邻居介绍给大哥的,离婚,没工作也没孩子,对大哥热络得很,可大哥很不耐烦,忍了几次,最后几乎是把她给赶走了。那女的恼羞成怒还在我家院子里骂过一次。

    丈夫又点上了支烟,抽了口说,这个李春虽然花痴弱智,可她和那个女的不一样,我觉得大哥跟她可能真看对眼了——大哥不也有点儿变态……

    你才变态呢!我白他一眼站起来。

    丈夫也站起来,说,我这不是坏话,换个词吧,咱们都是俗人,是常态,大哥跟咱们比是有点变态,李春就更变态——人家愿意!咱往最坏了想,她能骗大哥什么?钱,不可能,色,骗就骗吧!你大哥也是人,一个快四十的大男人……他顿了一下,深吸口烟,补充了一句,在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家老三是人,大哥、你、还有我,都不是人!

    我妈也没有……我想反驳他,自己却心虚起来,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大哥要结婚,那个家……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丈夫叼着烟,把刚才清理出来的废旧书报纸箱拿到阳台上去,回来接着说,有路就有大货车,老婆……

    丈夫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事上,可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怎么办?每当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不管用什么方式,最后都是让自己接受,直到习惯。爸突然死了,大哥病得成了瘸子,我和丈夫工作的厂子倒闭了……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日子也一天天过到了现在。现在,大哥和李春要结婚,不管结婚之后家里成什么样子,我们最终也会习惯。至于小弟,他也会慢慢习惯的。

    我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可能都差不多吧?

    妈老说,披张人皮是容易的吗?

    我能想出来的办法,虽然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自己和问题一起和谐地生活下去。这就像面条放酸了又不能扔,扔了就得挨饿,那把臊子弄得又咸又辣也就觉不出来了。还有,用漂亮光洁的画报糊住潮湿肮脏的墙壁,在光秃秃的灯泡外罩上元宵节一块五毛钱买来的皱纹纸做的红灯笼,或者,把令人失望的丈夫看成亲生兄弟,你无法选择,也不能放弃……

    我呆呆地看着丈夫恳求的脸,这个困苦的人,可怜的人……生而为人已经是可怜,可怜人何必再难为可怜人……他在哀求我……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害怕……

    丈夫看着我,他眼睛里有着巨大的不解和不安,我躲避地扭脸不再看他。

    第二天孩子还是留给丈夫,没往我妈家送,我不想再往暴风骤雨里钻,也不想见我妈。可妈来找我了,我只得如实说没查到什么。妈逼我回家去盘问李春,我对妈说你先去问,我下班再去。上班时间再跑老板会炒了我的。

    下班后只得去我妈家,进门看见李春在自来水管那哗啦啦地洗大哥的衣服,大哥坐在院子里很认真地看着李春昨天读过的那本写满诗的笔记本,李春先看见我,甜蜜又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

    小弟没有在家,妈在灶火屋里搅着稀饭,我钻进灶火屋拿了根黄瓜咬了口,说你问了吗?

    我妈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哥护着不让问!什么都是大哥说的,说拆迁了全家都搬过去,三个房间够住……就是结婚了,他也不会不管我和小三……

    这不挺好吗?我看着我妈,停止了咀嚼。

    说是说……人心隔肚皮,你知道……我妈用饭勺敲着锅沿,压着喉咙,她显然知道忌讳了。

    妈,大哥和小三可都是你的亲儿子……我嘎吱嘎吱咬着黄瓜说。

    我妈又哭了。我知道你们都怪我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亲妈,我不愿意你哥过得好?……可看着不是事儿!……我不是偏心,我是可怜小三儿,小强跟你和你哥不一样,现在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让孩子怎么办?你让孩子怎么办?你没见孩子有多作难……我真怕他想不开……

    我嗤了声,说妈你别怕,咱家要真有人想不开,还轮不到老三!

    我没等母亲再说话就出来了,在院子里跟大哥和李春说话。我很自然地说起李春在我那儿订的窗帘,是不是要换地方装了。

    李春抿嘴笑着不说话,大哥瞪我一眼,说,找话!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天下太平了,只要我们不去没事找事。

    五、谁是病人

    14

    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妈。

    第二天,丈夫一早出现在我的店门外。我从店里出来,丈夫抢先解释,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这时,我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站在马路边上,神情庄严如同出征的战士。

    丈夫为难地笑笑,低声说你妈要下乡,去李春家,说是……去“送好儿”。

    所谓“送好儿”,是指婆家给女方送聘礼并商定婚礼日期——好日子。我愣了一下,低声问丈夫,李春怎么说?

    不愿意。说她妈早死了,爹又娶了,她从上中专后就没回过家,大哥也是说没必要,老太太非让我一块儿去,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那就让妈跑一趟吧。

    下班后去接儿子,李春和大哥带他了一天,儿子很开心,我发现小弟又不在家。大哥在教我儿子画简笔画,他好多年没弄简笔画了,这曾是大哥的绝活,他能用一根线画很多动物,我很着迷地跟大哥学过,但学得不怎么样。显然我儿子比我聪明,纸上那只由一根完整线条构成的老鼠有模有样,这让我也很兴奋。

    大哥说妈肯定是白跑一趟,这么热的天……但他显然并不担心妈会给他带回来什么不好消息,李春总在大哥旁边,幸福而羞怯地躲闪着我的目光,从她和大哥的事公开后,她跟我就没什么话了,而且见我的时候,神情总是这样。

    我觉得她有点夸张,像老电影里那些演员的表情。

    妈果然是白跑一趟。

    丈夫和妈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妈只说累了,就进屋去了。丈夫在水管那儿一边洗一边给我们讲一天的辛苦。

    虽然李春的家离我们这儿只有五六十公里,可是从市里坐班车到县城,再转车到他们镇上,又坐机动三轮到了村里,等车转车,足足折腾到午后一点他和我妈才打听到李春的家。

    李春家的情形和她说的差不多,父亲没在家,说是在十几里外的窑上干活,后母倒还客气,跟我妈说了半天话,说从她进门,李春没喊过她一声妈,十四五进城上学了,再没回过一次家,家里也不知道她的信儿。还说闺女不就一门亲戚嘛,她从来不多嫌李春。李春要结婚是大事,她晚上和李春他爸商量,看怎么办。

    李春说我和他们没关系。

    丈夫笑着说,你放心,她也就是说说客气话,啥事也不会管。见了我们,连杯茶都没倒,我跟她要口水喝,她说开火现烧得等会儿,给我拿了个大碗,一指院里的压井,凉甜解渴赛冰水,喝吧。我跟妈下午回到镇上才一人吃了碗烩面。

    听得我笑了,这时妈在屋里喊我,我带着笑应了声,进去,妈躺在床上,说你去找找小三儿,他不接手机。

    我上哪儿……我一看妈的脸色,话头拐了,说我去西院找找。

    西院是小弟女朋友家,那女孩在家吃饭,小弟不在。我也就在院门口叫了一嗓子,里面应了声不在,我转身要走,女孩的母亲抓着吃了一半的烙馍卷菜哎哎地跑出来,小芳,你大哥找了个?

    我含糊地应了声。

    那女的个子多大!是干啥的?

    滴了!我一指从烙馍下面滴答到她肚子上的菜汁,她哎哟一声,忙去擦。我趁机说婶我走了,逃回了家。

    晚饭是李春做的,大哥出去买了半只童子鸡。吃饭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李春和大哥的眼神几乎时刻粘在一起,夹一筷子菜递一下馍都有无限的柔情蜜意。李春还给妈夹了块鸡肉,妈接住了,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完饭我和丈夫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走到新世纪广场,丈夫对儿子说这一大片原来都是肠子似的小街,我跟你妈下着雪在里面钻来钻去,总共找到了十一个公共厕所。

    为什么要找厕所?儿子问。

    你妈喜欢厕所。丈夫回答。

    胡说!你爸才喜欢厕所……

    为什么喜欢厕所?儿子接着问。

    不为什么……因为走来走去总是碰到厕所,在街拐角的地方……

    也许被大哥和李春传染了,丈夫竟然回忆起了我们谈恋爱时候的事。

    回到家,丈夫和我一起把洗净晾干的窗帘重新挂好,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白天取出来的三千块钱,他愣了一下,喜出望外地接过来数了起来。

    我不忍心看他高兴的样子,就过去陪儿子看动画片,竟然不怎么能看得懂,反正是机器人和什么怪兽打来打去的。我小时候的动画片画面漂亮,而且也有故事,不只是乱打……都成过去了……

    突然想到,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了,等着孩子长大,等着死亡降临……我并没觉得自己很衰老,只是眼睛睁着,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像眼前的电视屏幕那么清晰。以为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其实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并不让我痛苦,昏沉沉晕乎乎的,心里泛上来一股潮乎乎的酸楚……

    我闭上了眼睛。丈夫还在狂想,从我给他的这三千块钱开始想,一直想到自己的运输公司……我闭着眼睛笑了……让他想吧!还能做梦,也不容易……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令人晕眩的白光,我整个前额都是疼的,我躲避地摆着头,不敢睁开眼睛……死是不是就这样?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

    你这孩子……丈夫的声音响起来,然后白光消失了,我哆嗦着睁开眼皮,儿子被他爸拎着,咯咯地在笑,刚才他在拿他爸跑车时带的大号手电照我的脸。

    我揉了揉前额,竟然挣扎出了一头汗,那份恐惧还在,人怔怔的。

    丈夫说做梦了?

    我忽然投进了他怀里,胳臂紧紧地箍着他的瘦腰。他没动,倒是我很快清醒了,有些尴尬地松开他,奇怪地发现大晚上他却穿得衣帽整齐。

    丈夫用罕见的温存语调说他拉肚子了,出去买点儿氟哌酸。

    15

    丈夫拉肚子,并不是我妈下乡的唯一后果。三天后,又是在上班的时间,妈让我回家。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找到了李春的小姨,并且知道,李春早已结婚,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丈夫正在四处找她。

    我并没觉得震惊,恰恰相反,倒有种落到了地上的踏实感,只是朝家走的时候,心里很难过,难过得自行车几乎都蹬不动了。

    我妈真的很了不起,她从李春后母的话里抓到一丝信息,李春的生母有个小妹妹上了烟草技校,然后留在了市烟厂。我妈就这样,到烟厂去大海捞针,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姨给捞了出来,湿淋淋地放在了我们家小院里。

    李春小姨四十五六的样子,穿得却很年轻,体格和李春很像,不停地拿纸巾擦着汗数落着李春。原来上个月李春从她婆家跑了出来,曾去过小姨家,小姨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结果她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趁家里没人翻箱倒柜,偷走了小姨好些衣裳、首饰、化妆品、皮包、皮鞋,还有四五千块钱。

    那是我的钱!李春呜呜地哭着,浑身的肉都在颤抖,牢牢地抓着大哥的手,我的五千块钱……

    你的钱?你哪儿来的钱?我给你们说,她就是个贼,小心你们家被偷光!

    小姨浑身的肉也在颤抖,她是气的,骂着贼小偷还不解恨,把手里的纸巾团成一团朝李春扔过去。

    那是你们卖我的钱!李春被纸团砸了一下,突然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吼叫着朝她小姨扑过去,两个鲸鱼般的女人滚倒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厮打起来。妈和我都呆了一下,然后冲上去拉她们。我俩显然和她们不是一个重量级别,我挨了不知道谁的一巴掌,然后拉起被甩倒在地上的妈,不让她再过去劝架。这时我看大哥,他还在藤椅上坐着,脸上的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一丝古怪……

    这时李春已经揪着头发把她小姨摁在了地上,身子也压了上去。大哥似乎做了个决定,他抓着拐杖站起来,走到李春跟前,把没拄拐的手伸给李春,起来,大哥说,地上脏。

    李春愣了很长时间,她身子下面的小姨又哭又骂,拼命挣脱。李春松开了小姨,拉住大哥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姨没起身就朝李春的腿上跺,我和妈赶忙上去拉,小姨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李春被她小姨跺得踉跄了一下,并没摔倒,大哥扶着她,大哥的身子也晃了晃,但他右手里的拐杖撑住了他俩。

    这边小姨忽然不哭了,一抹脸爬起来,指着李春说,你疯了,又疯了!

    我妈这时递给她毛巾,她抓住毛巾很郑重地我妈说,老嫂子,你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我给你说实话吧,李春她有神经病,住过好几年精神病院。她是个疯子,疯子,你懂了吧?

    我和妈都呆了,直勾勾地看着和大哥站在一起的李春。

    李春一下变得畏缩起来,她被我们的眼光弄得很慌乱,好像要把自己巨大的身子缩小得看不见。

    小姨瞪着眼,看我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大哥,你们没觉来她不正常?你看她那样子……你看她的眼……疯子和正常人的眼不一样……

    李春开始躲闪我们的目光,突然她挣脱了大哥的手,一头钻进了黑洞洞的小屋。屋里哗啦啦一阵响,我知道,是那挂蓝珠子的帘子被李春撞到了。大哥没说话,一拐一拐地急走两步,跟着进了小屋,轻轻地关上了门。

    你没觉出来她不正常?

    小姨转向了我,她被发胶定型得硬邦邦的头发像帽子一样歪到了额头上,脸上都是蹭掉的口红,我觉得她的样子倒更像疯子。

    但我还是老实地说,是觉得她有点儿不一样……

    我妈一巴掌朝我打下来,你干的好事……祸害这个家……

    小姨拉住了我妈,说老嫂子,这也不能怪你们家姑娘,她又不知道。你放心,她男人明天就来了,把她弄走,不让她祸害你们家。

    李春小姨走了,我和妈都有点儿发傻。突然妈跳起来,你大哥……她要是伤着你大哥咋办?说着就往小屋里冲,我一把拉住了妈,不会!

    你咋知道不会?你凭啥说不会?!她是疯子……

    不会就是不会!我用力把妈拉向远离小屋的院子另一头。

    你也疯了?!妈跟着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叫。

    能疯就好了!我把她按在一把小竹椅上,说,我回去上班了。放心,我大哥没事。走了两步,我又回头说,你别进去,小心李春打你!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说的最幽默的一句话。

    16

    说这辈子最幽默的那句话时,我却很想哭。

    下午过得特别漫长,老板来了,告诉我一个消息,说这里的店面房租太贵,十月底租约到期了,他准备撤掉这个店。我又得找工作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很想丈夫和孩子,就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带着孩子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吃麦当劳。孩子高兴得一直在问真的吗?妈妈,真的吗?

    还是只给孩子买了,我和丈夫看着他吃。坐在那光洁、喧闹、色彩艳丽的快餐厅里,我把脸扭向一边,哭了。

    我从小就不爱哭,而且也不大耐烦别人的眼泪,我妈动不动就哭,丈夫也哭,孩子更是稍不满意就哭闹起来……我觉得他们的哭和拳脚、谩骂、哀求没什么区别。我的眼泪不一样,我没发出声音,假装在看玻璃墙外面的街道,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眼泪温和地在我的脸上淌。我觉得那泪淌遍了我的全身,淌到了心里去,心和身体变得很软,像夏天雨里的树叶子,湿漉漉地滴答着水,清凉,洁净……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的假,去了我妈家。我想为李春做点儿什么,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妈显得很不安,很早就开始做午饭,当当地剁着饺子馅,我很奇怪她决定今天这样的日子吃饺子。小弟在屋子里打游戏,大哥关着门,我走到门边又走开了,他和李春在说话。

    我在院子里枯坐,没什么事干,也不想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才觉出自己的紧张,脑子像头上的天一样白刺啦的,满是光,却没有颜色。

    妈却一刻不停地做事,她弄好了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我很机械地按她的吩咐包着饺子。妈弄了很多馅,很多面,一锅排一锅排的饺子端进了灶火屋,可是还有馅,还有面,我觉得也许永远包不完了……

    中午的时候,丈夫带着儿子过来了,我知道他是忍不住想知道结果,进院子之后,那份安静让他也紧张起来,轻声问我,没来吗?

    我摇摇头。儿子却冲到了大哥的门口,大舅,画画……

    我哎了声,丈夫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了儿子,这时大哥的门开了,大哥和李春都出来了,屋子外面光线明亮,他们两个都眯起了眼睛。

    丈夫尴尬地笑着,腋下挟着儿子往后退,好像大哥和李春是什么危险动物。大哥说你把孩子放下。

    被解放了的孩子立刻扑向大哥,大哥对李春说,你进去搬把椅子,昨天的老鼠学会了,今天我们画猪。

    猪!儿子很兴奋地重复着。

    李春搬着椅子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一直垂着红肿的眼皮,谁也不看,放下椅子,就找了个很小的凳子,坐到大哥的腿边去了。

    丈夫也帮忙安置着让他们画画,但我能看出他的紧张,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不知道干啥,我说车后座上的椅子坏了,丈夫立刻去修了。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弟没出来,电子游戏的声音也没停,妈把饺子给他端到了电脑边。大哥还和丈夫喝了几杯白酒,是大哥提议的,丈夫愣了一下,马上答应了。大哥看上去很平静,但经常发呆,端着酒杯愣在那儿,我们也不敢提醒他,任他呆着,呆半天,他还是会把酒倒进嘴里去的。

    吃完饭,我先把儿子哄睡才出来。大哥、李春在屋檐下不多的阴凉地里坐着,丈夫则在大门旁边继续修我车子后面的儿童坐椅,妈还拱在灶火屋里收拾,不出来。我两只手绞在一起,盯着门口。门外偶尔有人或车路过,院子里的几个人都猛一紧张。虚惊了几次,终于,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院门口,李春的小姨先下来,走在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拉着一个比我儿子高不多少的“孩子”进来了。那“孩子”却生了一张四十多岁男人的脸,冷不丁看到,闷热的午后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一个穿橘红色T恤乳白休闲裤的男人开的车,他下了车并没进来。

    我看见大哥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拐杖,李春却抓紧了大哥的藤椅,他们神色紧张地互相看了看,大哥突然抓着拐杖站了起来,进了自己的小屋。除了我之外,似乎没人察觉大哥这一反常的举动。我也是一闪念,大哥进屋干什么去了?

    李春似乎想跟进去,可进来的那个农村妇女奔过来一把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春啊春啊地叫了两声,又喜又恨地捶了李春一下。那个矮个儿男人倒没什么太强烈的反应,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

    丈夫先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螺丝刀,强笑着说坐吧,坐吧,拉椅子搬凳子,还给李春丈夫递烟,那矮个儿男人接过来,主动掏出火机,很客气地先给我丈夫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抽起来。

    那农村妇女平静了下来,说,春啊,跟嫂子回家!走吧!

    李春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地抓着大哥常坐的那把藤椅扶手。

    小姨和那位婆家嫂子坐在李春的面前,把她包围在里面,一递一句一冷一热地劝她回去。那位丈夫一句话也不说,抽完了烟,就蹲在砖堆的阴凉地里发呆。

    我丈夫显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蹲过去想跟他攀谈,又递上一支烟,才问他和李春什么时候结的婚,对方很平静,简单地回答说三年头里。

    后来就只剩那位婆家嫂子还在苦劝。从她的话里我知道他们家在三十里外的城关镇,三年头里李春丈夫在烟厂家属院附近修自行车,认识的李春。

    李春的男人虽然矮小,可他嫂子说他没病,是小时候饿的了。那么小的个子却有的是力气,扛百十斤麦都不算啥。他家弟兄六个,他是老二,别看他矮,却是脑子最灵手最巧的一个,底下几个兄弟盖房子娶媳妇都亏了他,他把自己在镇上弄起来的油坊、面条铺都留给兄弟们干,他跑到城里来修车,结果领了个大胖媳妇回家。

    那婆家嫂子说俺全家待你咋样?你自己说……春啊,也不是谁逼你去的,恁俩不是自己谈的吗?

    她说着指着小姨说,让你小姨说说,我兄弟在你小姨家属院门口修自行车,恁俩自己愿意,到了一块儿,扯了结婚证……你这是咋了?

    李春有精神病,她意识不清……大哥突然插话,他又从屋里出来了。

    婆家嫂子扭头,朝大哥脚旁边啐,呸!呸!谁有病啊?少搁这儿臊气人!

    这时李春的男人站了起来,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皱着眉头抽了一口烟,很老练地把烟蒂丢下,踩灭。这个古怪的“小人”走过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也就刚过大哥的腰,可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哥的存在,目光直视李春,那架势甚至有些气宇轩昂,虽然李春坐着都比他高。

    别搁这儿丢人了!回家!他声音不高,可是语调很沉重,他还乜斜了大哥一眼,有些不屑,也有些羞恨的样子。他拉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把他的手打开,他又去拉,李春再打……一下一下,很像小孩子猫递爪似的打闹,有一瞬间院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李春的手打在男人胳膊上的啪的一声。

    僵持被小姨尖利焦急的叫声打破了,你们就会去我家闹着要媳妇,媳妇我给你们找着了,你们要是弄不走,她跟了别的男人,以后再来找我,我可不管!

    李春男人左手一推,猝不及防的大哥就倒在了地上,他右手抓住了李春的一只胳膊开始拉,那婆家嫂子也被提醒了,拖起李春的另一个胳膊,李春不肯起身,拼命向后坠。

    我妈悄没声地站到了我身后,看见大哥被推倒了,她叫了声:恁这是想干啥?!她忙着护儿子,我早她一步把大哥扶起来了。李春已被拖拉到了院子中央。妈抓着大哥的胳膊,一边给我使眼色,一边说把你哥搀回屋,别伤着了……

    大哥在推妈的手,妈很顽强地抓着。我站着,没去给任何人帮忙,丈夫看了看我,也没有动。这时小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很凶猛地加入了推拉李春的队伍。李春很快被拉出了院子。大哥用力挣脱了妈的手,踉跄着奔过院子,用拐杖做武器敲小弟的背,小弟回身一把抓住拐杖,进而把大哥拦腰抱住拖了回来。门口的男人也拉开了车门,回身帮忙,李春张嘴咬了他,然后坠到地上。就在大门口,那些人被李春拖得倒成了一堆。

    我妈惊慌地拉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儿子,一边回身叫骂,关院门!让他们出去!你们两口子是死人哪!门外已经聚集了邻居和过路的,好奇地朝我们家张望。丈夫被骂得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掩上一扇院门,我下意识喊了声李春……

    我不知道为什么喊,喊又有什么用,但就那样凄厉地喊了一声,丈夫听到我的喊声一扭头,吃惊地看着我。

    哇的一声,儿子随着我的惨叫哭了起来。我回头,睡梦中的儿子被惊醒,迷迷瞪瞪地光着脚走到屋门口,院子里这群疯狂的大人把孩子吓坏了。我过去搂住儿子,儿子还是哭个不停。

    在儿子的哭声中,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在门外吱嘎停了下来,和那辆面包车顶着头。车头上有四个红字,维康医院。丈夫愣了,掩了一半的门咣当又开了。三个穿灰蓝色短袖制服的男人下车,看看院里院外都是扭打在一起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前面的灰蓝制服问,谁是病人?

    谁是病人?

    那人这次看着站在门边的我丈夫问,至少他还衣衫整齐地正常站着。丈夫愣了一下,老实地指了指坐在地上的李春。

    灰蓝制服们拨开那几个人,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本能地惊恐地要挣脱,大哥还在跟小弟撕扯,嘴里却大声说:春儿,别害怕,别害怕。

    李春被挟持着站了起来,眼神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棱着翅膀找寻着大哥的目光,找到了,人也就安静下来了,甚至还羞怯地一笑。大哥从发愣的小弟手里挣脱,踉跄着捡起自己的拐杖,朝门口走去。我把还在抽泣的儿子交给妈,跟着大哥到了大门口。

    刚才问话的人漠然说,病人家属跟车去办住院手续。

    李春小姨这时扶着那个穿橘红T恤的男人在喘气,男人呲哈着看自己被李春咬伤的胳膊,李春的男人被压在最下面,头磕在了砖上,正捂着头,婆家嫂子不知所措地叫着:她小姨,她小姨夫……

    穿制服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别都傻站着,跟个人上车!

    大哥一瘸一拐地到了车边,拉着车门费力地要上车,李春男人似乎清醒了过来,敏捷地抢先跳上了车,大哥最后在李春的帮助上了车,两个人坐在一起,矮个儿男人坐在对面。车门关上,开走了。

    婆家嫂子慌乱地抹着眼泪,这是把春弄哪儿去呀?

    我说,精神病院。

    17

    那天之后,李春并没有从我家的生活里消失,她像闯进我们星系的一颗彗星,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我家的生活里,我们家所有人的生活轨道都随之改变了。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了,我给了丈夫办驾驶证的钱,夏天结束之后,他成了大货车司机,而大哥,待在精神病院的时间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长。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直接原因是女孩提出我们家要用拆迁的钱再买一套回迁房,她娘家也要买,两家要买成对门。虽说回迁户可以优惠,但拆迁款还是远不够买新楼的。按揭也不现实,加上李春,大哥的工资现在是四个人花,剩下的再缴月供,以后家里就是喝稀饭也不稠了。

    妈带着我去求女孩的父母,说可以让她跟小弟单独住大哥那套房子,妈跟大哥租房子都行。人家不答应,一定要买跟他们对门的房子,还得在我小弟的名下。女孩哭得跟泪人似的,她真的很伤心,为我们不肯给小弟买房子而伤心。人家爹妈说得也很实在,人家是拗不过闺女才答应的,嫁到我们家根本不是图房子图钱,人家为的是感情,但我们对人家闺女的感情得有个起码的交代吧。

    我们交代不起。从女孩家出来,我就绝望了,可妈却开始了疯狂而徒劳的最后努力。妈上火上得脸都肿了,找老亲旧眷借钱,当然大家都艰难,就是能借也是杯水车薪。小弟则不吃不喝躺在家里,万念俱灰的样子让人恨,也让人可怜。我就躲着不看。妈一边安慰儿子,一边执拗地追着逼我,朝我要钱,还让我去我婆家借钱——在最煎熬的那一个月中,我有时也想跟着大哥躲到精神病院去算了。妈有一段成天在我家耗着,我知道耗过交房款的最后期限也就结束了。妈扬言要上吊,我就说我陪你一块死!

    当然我和妈都没死,三个月后我们和小弟都习惯了他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小弟删除了生活中接送女友等相关内容,剩下的也就跟这个现实世界没多少关系了。小弟在虚拟世界中辛苦厮杀,我则跟妈忙着收拾东西打扫房子,准备搬家。干活时妈就骂李春这个祸害,要是没有李春,小弟现在已经结婚了。

    如果李春没有出现,大哥和我,肯定无法抗拒我们那个了不起的妈,一定会跟着她拆骨扒髓抽筋卖血地帮小弟买下那套房子,就算我们甘愿忍受巨额债务带来的持续漫长的疼痛,微笑着替小弟操办了婚礼——婚礼之后呢?小弟就能从此幸福地生活着直到永远永远?

    李春的出现破坏了小弟可能的幸福。可我有时候想,李春的出现也许无意间阻止了一场更为深远波及人数更多的悲剧,如果硬要把账算到李春头上话,那么我们都该感谢李春,大哥,我,妈,甚至包括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

    妈有时也骂那女孩,说跟我儿子睡了七八年,看还有谁要!骂着骂着又拐到李春身上,说她是个扫把星,把大哥也弄成了疯子。

    大哥一点都不疯。李春住院之后,我也几乎没再见过他发脾气砸东西,酒也喝得少多了。不过我不会跟妈争,能宣泄是好事,她骂,我听,听完笑笑。

    妈在我跟前骂李春,因为缺乏共鸣而骂不痛快,好在她有同道之人。这也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妈和李春的小姨,竟然你来我往成了熟人。两个人彼此理解彼此安慰,骂起李春来情投意合。

    也是借着妈的骂,我大概知道了李春的一些事情。李春基本是靠小姨供养上完的中专,毕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很固定的工作,她总惹麻烦,小姨说领她做人流都不止一回,却从来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个男朋友,后来她精神失常,住院治病,都是小姨负担的。李春成了小姨一个推没法儿推扔没地儿扔的包袱。

    至于她和修车小矮个儿的婚姻,小姨说真是他们自己谈的。李春当时出院了,但还在服药,人有些癔症,成天一个人在家属院门口晃。有一天,小姨去小矮个的摊子上修电动车,小矮个儿就说想跟李春谈对象。小姨说行啊,你们自己谈。那小矮个儿能得很,三下五除二把生米做成熟饭,小姨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据小姨说李春结婚该有的都有,婆家下的礼,小姨都给她准备成嫁妆了,陪嫁被子都是小姨亲手套的。李春说小姨卖她是疯话,胡说。那小矮个儿有了李春,也不在市里了,带着媳妇回了城关镇,在公路边开了个修农机具的铺子,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小姨去过,李春生孩子,小姨跑去给孩子“穿索子”,拿红线拴了两百块钱的红包挂在孩子脖子上。可惜长命锁也没锁住那孩子的命,孩子死了,李春在家躺了一个月,脑子又不清楚了,就隔三岔五地跑,钱花完了还知道回去,这次跑的时间最长,因为从小姨家偷到手的钱多。

    妈愿意相信李春小姨的话,我却觉得小姨的话是布满裂缝的烂木板子——也许我一贯心理阴暗吧。至于李春的疯,妈也同意李春小姨的看法,多少是有些装的成分,李春就是不要脸没良心,她一疯,人家也就拿她的不要脸没良心没办法了。你说她对得起谁?亲爹亲爹不管,小姨就更不用说了,恩将仇报,拐回来偷你骂你打你……

    李春小姨跟我妈说完这些,很客气地讨要被李春拿走的衣裳皮鞋和首饰。

    我妈说替她问问。第二次小姨又来的时候,妈就把打点好的东西给她了,不过没有钱。那钱大部分都让李春买了窗帘,而那些做好的窗帘一直在总店搁着。小姨倒也没提钱的事,满口夸妈跟大哥是好人。妈被她夸得一肚子委屈,掉了泪,替大哥抱屈、担心。小姨充分表示了理解和同情,连声说有什么办法呢?儿女的事,老的有什么办法呢?说这话时小姨的立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要把李春还给那矮个儿了。她似乎更乐意把李春这个包袱永久性地卸到我们家。

    第三次是妈去找的李春小姨。大哥忽然说要替李春打官司离婚,他上网查过,李春现在的婚姻应该是无效的,那个小矮个儿说不定还涉嫌强奸。妈不愿意大哥花钱打官司,她颠着脚拎了香蕉苹果跑到小姨那儿去想办法,小姨和妈在一起痛骂李春是个祸害,小姨陪着妈落了些眼泪,答应帮忙说服小矮个儿跟李春协议离婚。她倒不是白说说,还真跑了腿,她是拿着李春住院的药费单去的。小姨的方法并没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个矮小的男人也许真对李春有感情,也许更在意作为丈夫的尊严,总之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到医院去结账,并想接妻子出院,据说在医院闹了一场,结果李春还是在医院里住着。按小姨的说法,他们家人都同意劝劝老二,与其把钱花在医院和法院,还不如再找一个。李春小姨倒是很乐观,说,等他迷过来这笔账就行了。

    我不知道大哥是不是也在等那男人迷过这笔账,反正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并没有真的去打官司,而是一直跟李春躲在精神病院里。大哥和李春之间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是很清楚,问他也不说,我只能猜。有些猜也猜不出,比如,那天打电话给维康医院是大哥急中生智,还是早有预谋?

    以大哥和李春为桥梁,妈和李春小姨成了熟人,甚至还有了从熟人变成亲戚的迹象。去年腊月底,妈让大哥去给小姨送了年礼。后来,李春小姨又来我家回年礼,还让李春跟大哥大年初二去她家吃饭,大年初二,那是闺女女婿回娘家的日子。不过李春和大哥并没有去,害怕李春男人家过年去闹。妈依旧在我面前骂李春,不过却对大哥说了让李春来我家过年的话。李春的除夕还是在医院过的,大哥陪着她。据说,李春的男人也去了,给李春送去了饺子。世上的事,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同样变得不可把握的还有我的丈夫。他开上大货车之后的收入似乎可以雄辩地证明,当初给他那三千块钱是对的。不过我自己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才给的钱,反正不是为了这“对”。妈也肯说女婿句好了,虽然后面还要加上句,以前就是不好好干。我没有对我妈说,某天晚上有个喝醉的女人朝我家打电话,叫着我的名字让我滚蛋,说我丈夫是她的男人。

    我丈夫当时在家,他给我的解释就一句话,别理她,那是个神经病!

    这跟我恐惧的车毁人亡比起来,算不上灾难。

    18

    至于李春定做的那些窗帘,意外地装在了我的新家里。

    我和丈夫在春节过后,拿出积蓄加上公婆援手,按揭买下了一套新房,七楼,更准确地说是六楼的跃层。不知道为什么开发商要拆开了卖,面积不大,还是现房。也是无意间遇到的。本来我是去劳务市场找工作,没合适的,回来路过那家售楼处,进去碰到了这套房。我去看了,虽然加上储藏室要爬八层楼,可那价钱和附带的大露台,让气喘吁吁的我怦然心动。丈夫也觉得像买中了彩票。交了首付,粉了墙壁铺了地板,我们就搬了进去。

    公婆终于从潮湿的老平房里搬出来了,这带给我的轻松感不亚于获得新房的喜悦。大哥代表李春把她存在店里的窗帘送给了我,说改改应该能用。师傅来量我的房子,他惊讶地说太神了,像是为这套房子订的,几乎不用怎么改。

    我们的房子基本就是个放大一些的阁楼,客厅带窗户的那面墙窄而高,屋顶是尖的,而主卧室天花板是斜坡,带窗的墙比通常的要矮,不知道为什么,李春当时留下了如此奇怪的尺寸。这个巧合带给我和丈夫的震撼很强烈,以至于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这件怪事采取了缄默的态度——我们对谁都没说。

    我的卧室里有了那挂飞花似梦的窗帘,而阁楼似的客厅与那童话剧幕布似的缠丝玫瑰窗帘十分般配——我的家真的如同那天我的头发一样焕然一新。为了这两挂窗帘,我努力地让家里所有角落都保持着清爽洁净,连儿子也被我侍弄得如同这房子一样干净、阳光了起来。

    在我没有工作的这一年里,我除了侍弄房子和儿子,就是看电视。不只是看,一边看一边想,大概脑子闲得狠了要无事生非,我常常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牵着坠到一个奇怪的世界里去。

    电视里什么都有,我特别喜欢那些纪实节目,像是把现实世界剪成一片一片的装了进去,让人拿着遥控器随便挑拣,天塌地陷的劫难,旷世难逢的盛典,悠然活了几百岁的大鳖,刚出生就被有毒奶粉害死的婴儿,戴着猫头鹰面具坐着哭诉婚姻不幸的女人……电视画面在讲故事,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是讲不出来的,在那些画面的边界之外,有一个人的目光难以穷尽的复杂世界,镜头拍不到,甚至想象也无法抵达它全部的疆域……我常常在判断时变得无比犹豫,话跟着也少了,只是眼泪却比以前多了,当然是一个人的时候,那把我的身心冲得像夏雨中绿叶一样清新的眼泪,时不时会落一阵。

    这是自李春出现后,发生在我身上的最隐秘也最怪异的变化,我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丈夫。

    李春也许是那种拥有神秘力量的人。

    说这话的是我丈夫。有一天他收车回家,洗了澡出来。我正坐在沙发上摆弄那盒磁带,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它自己冒了出来。丈夫拉上客厅的窗帘,呆看了半天说,李春也许不是疯,而是那种拥有神秘力量的人。

    其实我早就有类似的想法,不只是窗帘,从去年夏天我在店外叫出李春的名字,那神秘的力量就开始悄无声息地起作用了,从我开始,辐射到我们全家——微弱,却异常奇妙。其实李春并没做什么,她只是出现,然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化,从内到外变得让自己都惊讶不已。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胡联系,有很多事根本和李春扯不上——我却无法停止对这种无法言喻的神秘力量的想象,我只是想,却不敢说。猛听到丈夫说这话,感觉像被电了一下,但我呱嗒呱嗒抠着磁带盒,没接话头。丈夫也没再说,我们的缄默里有种对神异之事的禁忌。

    丈夫点上支烟,坐在我身边,推了推我,说这就是那盒磁带?听听吧。

    我说录音机都找不着了,放哪儿听?

    这的确是个问题。丈夫笑了笑,抽完烟,打着哈欠起身,说明儿一早出车,先睡了。我应了声,坐着没动。

    很多年没用过的小录音机放在哪儿,我很清楚。这盒磁带就是搬家时在录音机里找着的。但我并没再听。我很害怕那些凝固下来的时光和声音借着机器复活之后,会给我带来某种混乱。也许还有别的什么藏在这磁带里,我不敢轻易将它释放出来,我担忧将有更奇怪的事情发生。就让那些声音和时光安于沉默的磁带,就像李春安于精神病院。

    李春住院后,我一直没再见过她,也想过去看她,可又有些莫名的逃避,一天推一天地过去了。深秋了,一场雨后,天变得晴冷晴冷的。偏巧大哥重感冒输液,就托我给医院里的李春送过冬衣裳。维康医院是家私立精神病院,在市郊。精神病院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怪异森严,几乎和平常的医院没什么两样,就是显得冷清些。我一打听才知道,因为大哥和那个矮个儿男人,李春在住院部是名人。她的病房里挂着那挂蓝色珠帘,可她不在病房,在后院。一个护士告诉了我,还给我指了一下大概方向,我绕到住院部大楼后面,看到了略显荒凉的后院。

    地上的草都枯了,很浅的发白的黄,楼后面两大棵法国梧桐的叶子被风刮得满地都是,阳光很好,天也是碧蓝的,偶尔还有金黄的落叶拍到我的背上,我走着走着恍惚起来,觉得这里像某个学校的操场,还有篮球架,水泥的乒乓球案子,路边上有常青的大叶女贞,树下有油漆剥落的木头长椅。

    那长椅的背上耷拉着李春的长头发。我叫了声李春。李春立刻跳了起来,她穿了身浅棕色的马海毛毛衣,毛烘烘的又大又厚,让她看上去像头熊,她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脸红扑扑的,表情像去年夏天刚碰到我时一样惊喜,却不说话,只是隔着手套用力捏我的手指。我费劲地挣脱了她的手,问她,你在干吗?晒太阳?

    她笑了笑,立刻恢复成刚才的姿势,很舒服地靠着长椅坐着,闭着眼睛,朝向天空。我把带来的一大包衣服放在长椅中间,自己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过了几分钟,我扭头发现李春依旧闭着眼睛,朝向天空,不过在微笑,似乎在倾听什么美妙或者有趣的东西。

    我坐着,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高高的天空里光线明亮而柔和,我也闭上了眼睛,起初眼皮紧张地抖动了几下,眉头皱起来,似乎在跟那些光线搏斗,后来也许是妥协了,也许是适应了,或者是和解了,慢慢舒展开。我似乎听到了什么,沙沙的,那声息像无数透明而匆忙的脚,急急地在干枯的草上面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9期

    点评

    古人云:美人卷珠帘。但是在这篇小说中卷珠帘的不是美人而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人到中年生活困顿的女售货员偶遇中学同学,在这场不期而至的相遇里,“我”对同学李春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与窥视的欲望。因此,“我”在有意无意中向李春的生活靠近,并引领她“闯入”了我们大家庭的生活。李春与大哥一见钟情式的爱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大家庭原本复杂含混的生活因此变得面目全非,凌乱不堪。面对残疾人大哥与精神病患者李春的爱情,我们全家都陷入了焦虑之中,我们充满了敌意并试图拆散他们。而大哥则用他的双拐坚定而机智地呵护了他和李春的爱情。他击退了来势汹汹的李春丈夫和我们全家人的“围追堵截”,如愿以偿地留在了李春身边。尽管大哥最终“胜利”了,但因李春的“闯入”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发生了“位移”,小弟的爱情没有了,丈夫终于开上了大货车,而大哥走出他的小世界长时间陪李春待在精神病院。李春这个“闯入者”隐秘地改变了大家的生活状态和生活走向,给我们封闭而简单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李春的“闯入”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人与人关系的微妙复杂,同时也揭示了生活面容无限的偶然性与可能性。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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