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法币、金圆券与黄金风潮-我所亲眼看到的通货膨胀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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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偰

    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使旧中国的国民经济趋于总崩溃,使人民的生活遭受莫大的痛苦,凡是属于中年以上的人,大多记忆犹新。当时的通货发行数字,本来是保密的,外界罕能知道其中真相。中央银行的《金融周报》和所谓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在法币开始实行的时候,虽也逐月公布发行数字,但不过是对外的一种公开的官方数字,并不能说明内幕真相。真正的通货发行数字——尤其是到了恶性通货膨胀后期阶段——只有在国民党政府财政部的部务会议和钱币司、四联总处的机密档案中,才能听到和看到。作者因为研究经济,一向注意这个问题,又因为在抗战期间曾担任财政部中职务,从1941年起,常常出席部务会议,接触到四大家族的首脑分子,听到一些通货发行的机密数字。这些机密数字,还零星保存在我当时的日记之中。当然,由于我有时出差在外,没有经常参加开会,所以这些数字是不完备的,也不可能给我们一个通货膨胀整个过程的全面介绍,但纵然不很完备,却是比较真实的,比起当时公开发表的统计数字要可靠得多。现在把我日记中有关通货膨胀发行数字的记载,结合我现在的回忆,把当时的财政金融内幕情形和一些有关人物的丑恶形象,摘录如下,以供研究这一时期财政经济历史的参考。

    一、从法币政策开始说起

    提到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通货膨胀,应该从1935年11月实行法币政策说起,因为法币政策一开始实行,就提供了以后通货膨胀的可能条件。当时国民党政府实行法币政策,有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白银外流,二是银根紧缩,三是财政困难,四是军费浩大。法币政策一开始实行,就收兑银币,成立“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接收各银行发行的兑换券。表面看来,全国币制算是基本上统一了;但是实际上,则是把全国的白银更进一步集中在四大家族之手;而且收回六成银币,即可发行十成法币,大大地缓和了国民党政府财政上的困难,且为以后的通货膨胀创造了条件。

    当初法币政策实行的时候,国民党发动了大规模的宣传运动,国内报章杂志上发表了大量赞美的文章。我于是年11月8日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名《放弃银本位以后》,指出“放弃银本位,实为通货膨胀的第一步”;“通货膨胀如从财政动机出发,不加制止,结果愈趋愈深,终至病入膏肓,无法救济……譬之为一时兴奋而吸食鸦片,固可收一时之效,无如烟瘾愈吸愈深,体力愈趋愈弱,终至不可收拾”;并警告国民党政府“勿利用放弃银本位而滥发纸币,以弥补财政亏空”;“不可恃纸币政策,而膨胀支出”。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当时根本没有认清国民党统治的本质。

    抗战初起,我还在高等学校教书。当时财政部有一个战时财政设计机关,网罗一些研究财政经济的人士来参加设计。大家一致的意见,认为要持久抗战,必须搞好战时财政,而要搞好战时财政,必先贯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具体地说,必须以租税支持公债,以公债保证通货,避免通货膨胀过速,以致影响物价及财政基础。但是在四大家族把持财政、垄断经济之下,要贯彻有钱出钱,无异与虎谋皮。还在1937年12月南京沦陷之前,我们的战时财政计划草案已经拟定,参加设计的有胡善恒、陈长蘅等;但是送上去以后,却被束之高阁,仅仅是供参考,没有发生作用。

    当时的财政部长是孔祥熙,他以行政院长兼长财政,一味地增加发行,膨胀通货,滥发公债;而在租税政策方面,如何做到公平合理,提高税收,却是毫不在意。于是通货发行数量一再激增:从10亿余元增加到20亿元,再从20亿元增加到30余亿元。这是抗战开始一两年间的事情。

    二、通货膨胀第一阶段

    1940年初,我开始进入财政部,任了简任秘书。从此,我堕入了这个大泥坑中。

    我从钱币司和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了解到,当时通货发行数字已达到40亿元以上。1939年度国库支出为3062251985元,其中税款收入为483609126元,不过占16%;而极大部分则由增加通货发行来弥补,这一年银行借垫款(即靠增加发行)达2310588876元,占全体支出76%左右[70]。我觉得这样下去,非常危险,通货愈趋膨胀,非至财政经济总崩溃不止。于是我提出若干建议,如提高所得税税率;举办战时利得税(税率累进);试办遗产税;货物税从价征收,以保障税收,避免单靠发行而引起进一步通货膨胀。但是这些建议,大多数和四大家族经济利益冲突,当然不会被采取;有的虽然采取(如举办所谓非常时期利得税),但亦有名无实。

    通货膨胀加速度进行。1942年9月15日,我到范庄(当时孔祥熙在重庆的“官邸”)开部务会议,讨论预算、税务、专卖问题。孔报告1942年度决算将达240亿元(实际上后来达到266亿元),明年度(1943年)预算将达365亿元,军费将达149亿元。孔竟异想天开,想要征收所谓“免役税”来平衡收支,结果因为各方面反对,没有能够实行。但他在别的税收方面又不肯认真改革,增加收入,于是仍靠增加发行过日子。到抗战胜利为止,逐年国库支出总数和银行借垫款(即增加发行来弥补赤字)[71]:

    截至1945年8月日本投降时止,通货膨胀总额已达到5700亿元。当时1000元大钞已经发行。这是通货膨胀第一阶段。

    三、通货膨胀第二阶段

    抗战胜利,本来是整理币制的最好机会;但是国民党政府一心要发动内战,而当时的财政部长俞鸿钧又是一个买办资产阶级的新官僚,毫无一点远见,以为战事既经胜利,一切都有办法,于是大事增发钞票。法币券料不够应付,把储存的关金券也拿来流通;关金券不够应付,更印发大量200、500、1000的关金券。一班“劫收大员”莫不携带大量法币和关金券,向新收复的沿江、沿海各大城市涌进,法币和关金券用飞机装运,满天飞舞。另一方面,更用法币来收换敌伪钞券,计收换伪联银券(发行额3000亿元左右)116738068452元,伪中储券(发行额46000亿元左右)4167656139854元,规定伪联银券5元兑换法币1元,伪中储券200元兑换法币1元。于是在通货膨胀本身增加发行之外,更加重一层通货膨胀,遂进入通货膨胀第二阶段。

    1945年10月11日,我从河内回到重庆,见到俞鸿钧,他正准备飞往南京。在谈了一些越南的情况之后,我即向他建议,趁抗战胜利的有利形势,速作改革币制打算。他却摇头说道:“现在正需要花钱:政府还都,军队复员,在都要用钱;一时还谈不到改革币制。”

    我接着说道:“目前我们还有黄金四百万两,美汇九亿元,再加以接收敌伪物资,可以加强发行准备。不趁此机会改革币制,恐将来发行愈趋增加,物价愈趋上涨,改革将愈加困难。”俞鸿钧说道:“目前财政收支不能平衡,国际收支也不能平衡,有什么办法改革币制?”

    我回答道:“财政收支不平衡,目前固已十分严重,但若物价再飞涨下去,支出只有更加增加,通货只有更加膨胀,恶性循环将愈演愈烈,财政收支只有愈趋不平衡!”

    俞鸿钧说道:“复员以后,税收可以希望大大增加。”

    我回答道:“税收在通货膨胀之下,永远追不上物价,因为税收既不应该与物价赛跑,而又无论如何跑不过物价。讲到公债,谁也不来买,更无法发行,结果还是依赖通货膨胀,恶性循环将永远继续下去。”

    俞鸿钧说道:“我们还有美援,还可大量吸收侨汇。将来国际收支好转之后,就可谈改革币制了。”

    我回答道:“国际收支不平衡,也是通货膨胀的结果之一。美援顶多用在外汇开支方面,未必能用作发行准备。至于侨汇,在目前外汇管理制度之下,是不可能希望增加的,因为挂牌市价和黑市相差过大,所谓‘吸收侨汇’,实已证明完全失败。”

    俞鸿钧说道:“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外汇,还可运用外汇平衡基金的力量,来稳定外汇牌价。”

    我回答:“外汇平衡基金委员会这几年来只有追随外汇黑市,调整外汇牌价,毫无平衡汇价的能力。倘法币价值仍一再不断下跌,恐政府虽用尽雷霆万钧之力,黄金美钞黑市将依然飞涨,国际收支没有平衡的希望。”

    但是俞鸿钧总认为可以依赖美援,挽救币制危机。而且他这时正在做他的升官发财美梦,全部心力用在安排人事方面,对改革币制根本不发生兴趣。最后他说目前就要动身到南京,一切俟复员以后再说吧。

    于是恶性通货膨胀更向前继续发展下去。

    1946年12月12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到部开部务会议,宋子文(行政院长)来亲自主持,用英语问答,与主管税收人员逐一商讨明年度税收数字,据行政院通过预算,明年度总收入数字如下:

    总收入 9943487680000元

    经常收入 4498745490000元

    临时收入 5444742190000元

    所谓临时收入,实际上即全靠增加发行。恐通货膨胀,将更进一步趋于恶化。

    1947年开始,上海、南京各地不断发生黄金风潮。2月10日,黄金突飞猛涨至960万元,美钞涨至一万七八千元,舆论方面对国民党财政金融当局无法控制黄金、美钞的暴涨,啧有烦言。我在那一天应俞鸿钧之约,前往谈话。俞问黄金风潮如此剧烈,将何以善后。我回答一年前整理币制,实为最好之时机,因为当时政府尚有黄金400万两,美汇9亿元,迟至今日,虽有智者亦无以善其后;但是早一点改革币制,总比迟一点改好些。俞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但还是毫无办法,从抗战开始到抗战胜利结束,通货发行总额为5700亿元;但是1947年上半年,增加发行数即达10万亿元以上[72],1万元大钞开始发行。通货膨胀接近崩溃阶段。

    四、通货膨胀接近崩溃阶段

    (一)1947年6月4日,通货恶性膨胀,已至不可挽救阶段,物价已涨至33000倍[73],发行数字每月增加一万多亿;流通速度大大地增加;而反动军事当局,为了扩大内战,对人民解放军进攻,却增加军费支出不已。当天开部务会议,我去参加,记载印象写道:

    参加部务会议,俞鸿钧主席,报告军事当局不但不能减低军费,反要求增加。俞谓目前大局,和既不可,只有战以求和。但政府(指国民党政府)军事频频失利,恐财政经济非至崩溃不止。月来物价一月数涨,实令人寒心。目前已涨至3300倍,逆料当不能过年。俞辈得过且过,尚未认识危机之严重,为之奈何?

    (二)1947年6月21日,我去参加部务会议,在会议席上财部次长李傥报告新近核定这一年度支出数字,将在30万亿元以上。实际上通货膨胀到了恶性循环阶段,支出数字将要远远超过30万亿元,而收入则永远跟不上支出。我在日记中写道:

    开部务会议,李傥报告新近行政院核定之收支数字,至为可虑。本年支出,据目前观察,恐将在30万亿元以上,而全年收入,不过16万亿元,其预计数字如下:

    税收 65000亿元(已收不过20000亿)

    以上数字即使可以收足,尚差14万亿元,全靠增发钞票来维持。截至目前,银行已垫出4万余亿元(按:此系单指为财部税收不足垫付之数字)。财部上下尽是官僚,不肯革新,不肯振作。眼看国家财政,已至山穷水尽之境:通货恶性膨胀,物价飞涨不已,民生困苦,已达极点,必有一日,不能再维持下去……

    于是我有另谋出路的打算。6月中俞鸿钧找我谈话,问我金融有无办法,我建议他速定改革币制的计划。俞照例表示愿意接受意见,但又没有尝试的勇气。我回来后,在日记中写道:

    俞鸿钧是一个十足的新官僚,又是一个十足的买办,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自以为八面玲珑,便可事事顺利;殊不知目前的问题,确不在应付人事,而在有无办法。讲到办法,俞是拿不出来的,又不肯真心接受别人的意见——于是,只有混下去而已。

    徐柏园(政务次长)、李傥(常务次长),又是等而下之,一个是纨绔子弟,一个是好好先生,但谋保位置而已!在这个环境中,决无法发展。既看得很清楚,又何不早日引退!

    这时,俞鸿钧兼任中央银行总裁,财政部用款向由中央银行垫付;但是中央银行国库局、发行局仍由孔系旧人把持,而俞在孔祥熙下台以后,已倒向宋子文,孔、宋之间还不免有派系矛盾,于是中央银行国库局屡次向财政部行文,要求和财政部把账目划分清楚,今后要求银行垫款,必须以公债或库券作抵。而蒋介石也因为财政部税收毫无办法,所得税尤其一筹莫展,屡向俞鸿钧提出责难。于是俞氏政治地位开始动摇。

    (三)1947年7月间,宋子文、俞鸿钧等为了搪塞各方面责难,提出所谓《经济改革方案》,以增加生产为名,来替通货膨胀辩护。在这个所谓方案的前言中,提出一种诡辩的说法,说什么“政府预算一日未能平衡,通货不免增发;加以误认资金之真正用于生产者亦为通货膨胀,致生产萎缩,物资缺乏,物价飞涨,利率激涨,因而税源枯竭,收支益趋悬殊”。好像一切经济财政恶化的原因,都在大家误认了通货膨胀——据说这种奇文,还是出于徐柏园之手。当时我在报纸上发表谈话,加以驳斥,说道[74]:

    该方案此种说法,盖谓增加发行如属真正用于生产方面,不得认为通货膨胀,只须生产增加,虽尽量增发通货,亦属无妨。此种理论,在平时经济学中已多争论。盖生产虽在增加,然生产有一定之程序;通货增加在前,物资增加在后,在生产程序进行之中,仍属通货多于物资,难免不促使物价上涨,此其一。为生产而增加通货,普通以增加信用之方式出之,信用是否可以无条件增加,乃属“创造信用”问题。大多数经济学家,仍认为信用之创造有其一定限度,不能任意增加:盖信用总额(即投行账上之货币)与有形货币(即实际流通之货币)总额在其特定期间,往往成一定比例,而有形货币之多寡,又必须受金银及外汇数量之限制也。此其二。

    以上为经济学上之论争。唯在我国目前情形之下,通货膨胀已至严重阶段。任何方面再欲增加发行,皆足以促使危机更趋深刻。故稳定币值,整理币制,实为治本之图。此为根本之点,故特别提出加以讨论。

    当然,从我们今天的观点看来,这是一个有关国民党政权本质的问题:在四大家族把持下的财政金融,不可能为大众的利益着想;而通货膨胀正是四大家族借以剥削人民大众的一种手段,所以虽已到了垂死挣扎的阶段,还是要借增加生产为名来膨胀通货。而当时的我,是不认识这一点的,所以还在经济学理论上打圈子,而婉转地加以驳斥。虽然这篇谈话是用“某经济学家”名义发表,但还是引起了宋子文、俞鸿钧、徐柏园辈大大的不满。

    (四)1947年8月18日,通货膨胀以每月增发1万多亿的速度向前飞跑,外汇牌价不能维持,于是由1美元12000元之官价改为39000元,而黑市则已涨至5万元以上,物价进一步发生跳动。3月1日又开部务会议,我在日记中写道:

    开部务会议,俞鸿钧表示外债无望,必须自力更生,要在无办法中求办法云云。实则人心尽失,大势已去,此无能之政府,只有崩溃之一途而已。

    9月4日,又召开紧急会议,我在日记中写道:

    李傥以常务次长主席,检讨8、9、10、11、12五个月开支,尚差6万亿元;各方竭力张罗,增加税收及变卖物资收入,收支尚难相抵。今年支出照现在估计,当在33万亿以上,为之奈何!

    这一月物价飞涨,一日数变,9月26日,我出去理发,价17000元;购皮鞋一双,价309000元。中央银行《金融周报》公布9月29日至10月4日一周间上海批发物价指数,已为战前(1937年)的49000余倍(4903111)。我在日记中写道:

    物价如此飞涨,已近崩溃阶段。

    (五)1948年1月14日,财政部召开第一次业务检讨会议。俞鸿钧说明了财政金融危机的严重,报告道:

    本年上半年度预算支出96万余亿元,收入仅58万余亿元。其中货物税10万亿,直接税9万亿,关税65000亿,盐税4万亿。即使可以收足,收入不过占支出总数61%;其39%要靠增加发行来弥补。

    俞鸿钧也觉得财政部长越来越不好做,神情十分焦急,所以要求各税收主管机关努力稽征,以完成任务。但是,发行数字扶摇直上,接近天文数字,税收永远赶不上支出,更远远落在物价后面。一般大批交易,订立合同,都以黄金或米来计算。

    (六)国民代表大会选举总统和副总统以后,解放战争急转直下,人民解放军节节胜利,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陇海铁路一线已不能守。5月5日,黄金价格暴涨,破5亿元大关。俞鸿钧一筹莫展,决定辞职。这一天我在日记中写道:

    本日接到部公文,准备交代。俞鸿钧盖不安于其位矣。

    6月5日,商务印书馆老板王云五到部就财政部长职。在就任时,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此来为做事,不为做官。如政策不行,随时可以引退。”但是这一个书店老板,平日用版税来剥削作者,这时却更想用一纸“金圆券”来搜刮人民,自命不凡,蛮干到底,我知道他早晚必归失败。6月15日,他第一次出席部务会议,报告发行数字已达137418800000000元(即137万亿余元),比同年3月底又已增加一倍,物价飞涨,关金五万圆大钞已经出笼[75]。立法院讨论所谓“37年下半年度预算案”,因物价瞬息数变,竟至无法进行。但是7月12日王云五在部务会议上,还大言不惭地说道:“相信对物价问题,会有办法,且不久即可收效”,听的人都暗中好笑,认为这无异痴人说梦。

    8月3日,我到南京中央商场买了蚊帐一顶,凉席一条(都是单人床用),价1290元。8月13日,物价又趋暴涨,金价破6亿元大关。8月23日,我在上海购茶叶1斤,付80万元;购毛巾袋一件,付120万元。这是法币购买力的最后记录,接着就实行所谓金圆券了。

    五、金圆券的丑剧

    关于金圆券的丑剧,事先我并未预闻,因此我写不出什么内幕新闻。(据财政部钱币司司长王抚洲谈,连他也事先并未参加,知道的只有蒋介石、翁文灏、王云五、俞鸿钧等人。)8月20日,我从南京到了上海,将要出国参加日内瓦国际贸易关税会议,这一天一早我接到友人电话,说“政府已发行金圆券,币制改革已经实行”,我还疑信参半。当时上海市场上起了一些波动,但不久就表面平静下来。第三天(23日)我就离开上海,到日内瓦去出席会议,对于此后两个月金圆券经过情形,我就不知道详情如何了。

    10月13日,我又回到了上海,金圆券已经开始崩溃,上海、南京一带,到处发生抢购风潮。但是王云五还要蛮干到底,利用军警压力,加以维持。10月29日,南京发生抢米事件;下午我到太平路一带散步,见商铺大多关门,橱窗存货全空,呈一片惨象。再过两天,王云五下台,我在11月3日日记中写道:

    币制改革已经完全失败,翁文灏、王云五、徐柏园之徒,成为罪魁祸首,正呈请辞职。政局之败坏,经济之崩溃,相偕俱来。个人处此局面,唯有急流勇退,以离开此是非之场耳。

    11月10日,抢米风潮更加扩大,起初还专抢米面、杂粮,后来更波及点心、糖果。我在日记中写道:

    下午闻枪声数起,系抢米风潮扩大,秩序大乱所致。恐局面将更趋恶化。

    金圆券的崩溃,比法币还快:一百圆、五百圆、一千圆、五千圆、一万圆、伍万圆、十万圆、五十万圆大钞,相继发行。11月间徐堪上台,继任财政部长,为了收拾残局,他修正了金圆券发行办法,又修改了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他乘机作威作福,胡闹了两三个月。接着国民党反动政府逃往广州,金圆券也就彻底崩溃了。

    以下再补充几件事实,以完结这一恶性通货膨胀的最后历史。

    1949年年初,金圆券已濒崩溃阶段。2、3月间,物价一日数涨。3月26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上午闻银圆市价暴涨,至9个300元……傍晚,××购物归来,言银圆已涨至近10000元,出一万军二三百元不等,物价无不飞涨,通货膨胀将至崩溃阶段。

    4月9日日记:

    傍晚出外理发,付15000元。4月21日日记:

    领到中央大学补发兼课薪金,照物价指数上涨八千一百倍计算,仅四十万元。购银圆一块,价三十六万元……听无线电,和谈已完全决裂,中共方面已下总攻击令,传闻江浦已陷,江上炮声愈密,战事已逼近南京。

    第三天(24日)南京即告解放,金圆券成为废纸。到了上海解放,银圆一枚值金圆券八千万圆;6月5日起,完全禁止流通。国民党政府通货膨胀的罪恶历史,至此算告结束。然而它遗留下来的不良影响,则还继续到一二年之久,直到人民政府正式发行新人民币,才完全加以克服。这一段惨痛的历史,是应该作为教训而加以整理下来的,本文仅根据个人记忆所及,所记并不全面,仅供研究者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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