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家里有藤野姑娘的三个中表兄弟:大的两个是学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还没有入学;那两个人成绩都不很好,和同年纪的近江屋的孩子们感情极坏。据我朦胧的记忆,仿佛藤野姑娘也常被他们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所打,但是记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着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后门口的井里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里靠了门枋立着,独自哭泣,我便问“怎么了”,她并不回答,只用前齿咬着长袖的下端。我见了便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连自己也仿佛含泪了,沉默着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担来刚要走,却被叫住道,
“新太郎。”
“什么?”
“给你看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说着,从袖子里用心地拿出一枝美丽的花簪来给我看。
“好齐整!”
“……”
“买的么?”
藤野姑娘摇她的头。
“要来的么?”
“母亲给的。”低声的说,又抽咽了两次。
“给富太郎(新家的长男)欺侮了么?”
“他们两人。”
我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但是没有话可说,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的脸,藤野姑娘忽然说道,“这个给你罢?”一手弄着花簪,却又说道,“因为你是个男人……”便装作将花簪隐藏背后的模样,在为眼泪所湿的脸上现出美丽的笑容,随即“帖达帖达”地跑进门里去了。我在幼小的心里想象藤野姑娘被两个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约母亲给她花簪去宽慰她的,不知怎的觉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长脸很可恶,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的四个月已经过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发表出来是丰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后就是暑假了。我还记得富太郎到各处宣扬,说藤野姑娘因为输给丰吉了,说是气愤不过,终于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连安放书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记了,每天都往山阴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时常同去,但大抵独自先回家,在父亲的作场——店堂的板台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间,流着汗温读本,或是习字;或者毫无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现。
这其间,重大的事件发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里,这是在中旬还是下旬呢,都记不得了,只是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空中并无一片云,烤在顶上的太阳正如烈火一般,也没有一点微风,一切树木都仿佛垂死的挂着叶子。在人家前面的狭隘的沟里,从臭泥里涌出无数浑浊的水泡,浮在并不流动的污水上面;太阳晒着大路上的石子都热得烫脚,蒸发出来的泥土的热气使人恶心而且几乎昏眩。
村的后面是广阔的草原,草原尽处是几十亩的青田,这都是近江屋的产业。灌溉这田的约二丈宽的一条小河,贯通草原中间奔流过去,河岸边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终年在那里捣米。
在草原上春天长着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时都有各样的花草,我们平日常去游玩,但在那时原上一面盛开着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围开得尤为繁茂。小屋里边有直径丈余的一个水车。终日回转着,发出涩滞的声音,十二个大木杵毫不间断地捣着米。
这一天,我穿着漂白布的无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带,黑裤底下蹑着一双草履,用臂膊拭着额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对门的一家粗点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远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里的一个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变了颜色向着这边跑来。
“什么事?”有人拦着问。
“藤野姑娘被水车的轴子卷住,给木杵捣坏了。”他大声嚷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觉得仿佛是被强烈的电气所击似的,不禁发了大声叫道“呀”!
在少年的后面,大约相距六丈,那个全身雪白的沾着米糠,满面胡须,骨格雄伟,六尺许高的捣米的男人,胁间挟着什么东西,也是疾风似的向这边跑来。仔细看时,这〔所挟的〕不是藤野姑娘却是什么!
他走到新家的门前,正要进去的时候,先来通报的那个少年,同着正赤着膊还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飞奔出来,嚷道,
“医生家去。医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随即跑过我的面前,向医生家去了,这几秒钟时,藤野姑娘的异样的姿态很明了地映进了我的眼里。那个男子宛如大鹫抓住黄雀一般的将她挟在胁下,藤野姑娘的美丽的脸颓然地垂在前面,后边是从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两只脚,很柔软的挂着。左边的脚上从膝头斜到后跟,是一条约有三分宽的新鲜的血痕!
后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着。主人的后面是穿着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在火一般热的石子路上赤着两脚……
那紧闭着的嘴,我暗想这与捉迷藏时候向我追来的藤野姑娘很像,——这当然只是在一秒钟的几百分之一的短的时间里罢了。
这是在将近百度的热天,连微风都没有的正午所发生的情状。
我见了那一条的新鲜的血痕,忽然觉得恶心,像要呕吐的样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时候还能看见藤野的母亲的面貌,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我昏昏地跟在后边快跑。我家正在医生住宅的这边,相隔两三家,我便奔入,突然地伏在正在工作的父亲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这样的死了。
还有一件回忆,同是那时候的事情,虽然已经忘记是哪一件在先,但还记得也是夏天太阳赫灼的午后的事。
往离村一里[169]许的K车站的马车,每日两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长过去的国道上,驾着满被尘土的黑马,踢起灰尘,来回的走着。那一天,我们五六个人,乘着这空马车,到村外三四町水车左近的土桥那里去游玩。同去的都是顽皮的乡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晒头顶的太阳,拿了大的款冬叶戴在头上,当作凉帽的。
过了土桥,边旁都是小松树的平林;在路旁松树阴下夏草的中间,俯伏的躺着一个身穿污秽的衣服的丐妇,旁边是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沙声叫喊,一面在草里乱爬。
拉马车的定老儿看见了,便止住马车,高声问道:“怎么了?”我们也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丐妇很困顿似的从草里抬起头来,满面垢泥尘土,被汗流成斑驳的条纹,掀着鼻子,一个很丑的面貌,现出说不出的疲劳和苦痛的颜色。左边眉毛上有一个新鲜的伤痕,一条鲜血沿着面颊转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给马踢了,走不动。”她将要气绝似的说,随又俯伏下去了。
定老儿暂时注视着这丐妇,说道:
“不如往村里去;那里有医生,警察也在那里。”说了随即赶着马车一直去了。
我们整列的站在女人面前,看着过了一刻,丰吉拍着立在旁边的万太郎的肩头说道,
“好脏的化子呀,颈子漆黑的。”
草里的婴儿现出怪讶的神情,爬在地上看着我们。女人一动都不动。
丰吉看了这情形,忽然发出元气很好的声音道:
“死了,这个化子!”说着拔了一把野草,撒在女人身上道,
“给她盖上草,埋葬了罢。”
大家见了也都嘴里骂着,同丰吉一样的动手撒草。我〔不去加入,〕 觉得仿佛独自远隔似的,看着他们的动作。
婴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喊起来了。女人从草里抬起头来。
“呀,活了,活了!还活着哩!”大家嚷着,由丰吉领路,往村的那边跑去了。我不知怎的却没有走。
丑陋的丐妇也并不擦去流下的血,怨恨似地睁着浑浊的疲劳的眼,注视着独自留下的我的脸。我也注视着。倾斜的夏日放出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的晒着她那为尘土和汗所污的面庞。沿着面颊,从颈间流到胸里的一条血痕,非常新鲜的刺人眼目。
我目眩了,觉得四周变成黑暗,忽然感到不可言状的寒冷,使我全身颤抖了。我便也向村里跑去,已经比别人落后了三十间[170]了。
但是我不知怎的并不想去追上那先走的小孩们;跑了二十间的路,随即停住了,回过头去看。那个丐妇隐在二尺长的夏草里,看不见了。再看丰吉那边,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化子的事情,都高声唱着“我是官军”的歌跑着去了。
我那时候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行走上前去。在幼小的胸中,勉力想驱去映在心里的那个血脸的幻影,一面这样的想着,
“先生说过不可嘲骂残疾的人和化子,丰吉却干了那样的事,那么即使丰吉考在第一,我是第二,丰吉的人却比我更是不好了。”
这以后的十几年中,我在本村小学校里最优等毕业,因了高岛先生的厚情,在盛冈市高等小学校肄业。那边也好好地毕了业,进了县立的师范学校。在这年的夏天,父亲生肺病死了。不久母亲回到邻村的母家去,过了半年,因为某种事情,听说往北海道去了,现在是生存着呢,还是死了呢,没有人得到她的消息,也没有寻访的线索。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进了高等师范学校,在六个月前也已毕了业。
从毕业考试的前几时发作的恶性的咳嗽逐日厉害起来,在这镰仓过病院生活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学窗的傍晚,病院的长夜中,我从言语和书简里感到朋友的交情,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够像许多朋友一样,亲密的尝过恋爱的滋味。有一个朋友批评我说,这是因为你太谨慎,常常过于警戒着的缘故。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别一个朋友说,因为从早到晚没头于书卷堆里,全然不和社会接触,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又有一个朋友说,因为全然成为知识的奴隶,养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缘故。或者实在如此,也说不定。
在这活了几多人、死了几多人的病床上,吸着闻惯了的药香,靠在远闻涛声的枕上,似梦非梦的梦见的,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唉,藤野姑娘!仅仅八岁时候的半年短梦,自然不能说是恋爱。这样说了,人家会要见笑,自己也觉得可哀。但是,这树阴下的湿气似的,不见阳光的寂寞的半生里,不意的从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点的红来,那便是她这个人了。说起红来,——唉,那个八月的暑天之下,在雪白的脚上流着的一条的鲜血!明明白白地想起这个情景来,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必又想到倒卧在夏草里的那个丐妇,而且我又即将可怕的想象移到行踪不明的母亲的身上去。咯血之后,昏睡之前,不能言状的疲劳之夜的梦屡次反复,现今我所想起的母亲的面貌,已经不是那真的面影,却似乎与那从夏草里怨恨似地看着我的、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丐妇,是同一的面貌了。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感到人生的寂寞,孤独的悲哀,百无聊赖的晚间,非常可以怀恋者,只是不曾知道学习文学的喜悦以前的往昔罢了。至今我所学得的知识,当然只是些极零碎的东西,但是我却为此注尽了半生的心血了,又为此得了这个病了。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学得什么东西了呢?倘说是学得了,那便是说人到底不能真实知道一切的事物这一个漠然的恐怖而已。
唉,八岁那年的三月三十日傍晚呵!自此以后,藤野姑娘最先死去了。见了倒卧在路旁草里的丐妇了。父亲也死了,母亲行踪不明了。高岛先生也死了。几个朋友也都死了。不久我也就将死去罢。人都是零零落落的,各自分散的。人们虽然都是一样的死,但是也不能说是死了便可以睡在同一的坟墓里。葬在大地之上到处散着的不足六尺的土穴里,言语也不相通,面貌也不相见,上面只有青草生长罢了。
男女贪着不用意的欢乐的时候,便从这不用意之间生出小孩来。想到人是偶然的生来的,那么世间更没有比人更为可痛,也没有比人更为可哀的东西了。这个偶然或者正是远及永劫的必然之一连锁也未可定,这样想来,人就愈觉可痛,愈觉可哀了。倘若是非生不可的东西,那么生了也是无聊。最早死了的人岂不便是最幸福的人么?
去年夏天,久别之后,回到故乡的时候,老栗树下的父亲的坟墓埋在积年的落叶之下了。记着“清光童女”的法号的藤野姑娘的小小的墓碑,被风侵蚀到文字都已漫漶,隐在茅屋草丛中几乎不见了。
壮丽的新筑的小学校,耸立在先前的草原,村后的小河的岸边。
不曾改变的只是水车的木杵的数目。
丰吉在十七岁时参与仓前神社的祭礼,跌下马来,折了右脚,瞎了左眼,现在充当村中自治公所的听差,当我去访问的时候,正在揩着额上的汗,用誊写板印刷上忙地丁附加税未纳的催票。
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年)六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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