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关于中俄两国情形的比较,或者有人觉得其间说得太有高下,但这也是当然的事实。第一,中国还没有新兴文学,我们所看见的大抵是旧文学,其中的思想自然也多有乖谬的地方,要同俄国的新文学去并较,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的辩解。
但第二层,我们要知道这些旧思想怎样的会流传,而且还生存着。造成这旧思想的原因等等,都在过去,我们可以不必说了。但在现代何以还生存着呢?我想这是因为国民已经老了,他的背上压有几千年历史的重担,这是与俄国的不同的第一要点。俄国好像是一个穷苦的少年,他所经过的许多患难,反养成他的坚忍与奋斗,与对于光明的希望。中国是一个落魄的老人,他一生里饱受了人世的艰辛,到后来更没有能够享受幸福的精力余留在他的身内,于是他不复相信也不情愿将来会有幸福到来;而且觉得从前的苦痛还是他真实的唯一的所有,反比别的更可宝爱了。老的民族与老人,一样的不能逃这自然的例。中国新兴文学的前途,因此不免渺茫。但我们总还是老民族里的少年,我们还可以用个人的生力结聚起来反抗民族的气运。因为系统上的生命虽然老了,个体上的生命还是新的,只要能够设法增长他新的生力,未必没有再造的希望。
我们看世界古国如印度希腊等,都能从老树的根株上长出新芽来,是一件可以乐观的事。他们的文艺复兴,大都由于新思想的激动,只看那些有名的作家多是受过新教育或留学外国的,便可知道。中国与他们正是事同一律,我们如能够容纳新思想,来表现及解释特别国情,也可望新文学的发生,还可由艺术界而影响于实生活。只是第一要注意,我们对于特别的背景,是奈何他不得,并不是侥幸有这样背景,以为可望生出俄国一样的文学。社会的背景反映在文学里面,因这文学的影响又同时的使这背景逐渐变化过去,这是我们所以尊重文学的缘故。倘使将特别国情看作国粹,想用文学来赞美或保存他,那是老人怀旧的态度,只可当作民族的挽歌罢了。
日本的新村
刊一九一九年三月《新青年》
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近年日本的新村运动,是世界上一件很可注意的事。从来梦想Utopia的人虽然不少,但未尝着手实行,有些经营过的,也因种种关系不久就消灭了。俄国Tolstoj的躬耕,是实行泛劳动主义了;但他专重“手的工作”,排斥“脑的工作”;又提倡极端的利他,没杀了对于自己的责任,所以不能说是十分圆满。新村运动,却更进一步,主张泛劳动,提倡协力的共同生活,一方面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一方面也尽各人对于个人自己的义务;赞美协力,又赞美个性;发展共同的精神,又发展自由的精神。实在是一种切实可行的理想,真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
一九一〇年,武者小路实笃(一八八五年生)纠合了一班同志,在东京发刊《白桦》杂志,那时文学上自然主义盛行,他们的理想主义的思想,一时无人理会;到了近三四年,影响渐渐盛大,造成一种新思潮。新村的计划,便是这理想的一种实现;去年冬初,先发队十几个人,已在日向选定地方,立起新村(Atarashiki Mura),实行“人的生活”。关于这运动的意义与事实,我极愿略为绍介;但恐自己的批判力不足,容易发生误会,所以勉力多引原文,可以比较的更易看出真相。
新村的运动,虽然由武者小路氏发起,但如他所说,却实是人类共同的意志,不过由他说出罢了。
“我的无学,或要招识者嘲笑;但我的精神可是并无错误。我的精神,不是我一人的精神,与万人的精神有共通的地方。我所望的事,也正是万人所望的事。我决不希望什么新奇的事,不过是已经有多人希望过了的,又有多人正希望着的事罢了。”
“我极相信人类,又觉得现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浅。只要大家都真望着这样社会出现,人类的运命便自然转变。”
“只要万人真希望这样的世界,这世界便能实现。”
因为人类的运命,能够因万人的希望而转变;现在万人的希望,又正是人类的最正当最自然的意志,所以这样的社会,将来必能实现,必要实现。
“我所说的事,即使现在不能实现,不久总要实现的:这是我的信仰。但这样社会的造成,是将用暴力得来呢?还不用暴力呢?那须看那时个人进步的程度如何了。现在的人还有许多恶德,与这样的社会不相适合。但与其说恶,或不如说‘不明’更为切当。他们怕这样的社会,仿佛土拨鼠怕见日光。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社会来了,人类才能得到幸福。”
“新时代应该来了。无论迟早,世界的革命,总要发生;这便因为要使世间更为合理的缘故,使世间更为自由,更为‘个人的’,又更为‘人类的’的缘故。”
“对于这将来的时代,不先预备,必然要起革命。怕惧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渐渐实行人的生活以外,别无方法。”
新村的运动,便在提倡实行这人的生活,顺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会的基础,以免将来的革命,省去一回无用的破坏损失。
“人的生活是怎样呢?是说各人先尽了人生必要的劳动的义务,再将其余的时间,做个人自己的事。”
“我们生在现世,总感着不安;觉得照现在情形不会长久支持下去。现在世间不公平不合理的事真多,因此不能实行人的生活的人,也便极多。”
“非人的生活,便是说不能顾得健康自由寿命的生活。因为想得衣食住,苦了一生的生活。明知要成肺病,为求食计,不得不劳动;已经成了肺病,为求食计,还不能不劳动;听人家的指挥,从早晨直做到晚,没有自己的余暇。这等人,我们不能说他们所过的是人的生活。”
“我想人类不能享人的生活,是大错的。这错误从何而生,大约有种种缘由。简单说,便是因为他们不明白人类应该互助生活;反迷信自己不取得便宜,即要受损失的缘故。所以心想别人的不幸应该永远忍受,只要自己幸福便好。”
“我们想改正别人不正不合理的生活,使大家都能幸福的过人的生活;但第一须先使自己能实行这种生活,使人晓得虽在现今世间,也有这样幸福的生活,可以随意加入。”
“这便只是互助的生活。不使别人不幸,自己也可以幸福;不但如此,别人如不幸,自己也不能幸福;别人如损失了,自己也不能利益的生活。”
“我们想造一个社会,在这中间,同伴的益,便是我的益;同伴的损,便是我的损;同伴的喜,便是我的喜;同伴的悲,也便是我的悲。现今世上,都以为别人的损失,便是自己的利益;外国的损失,便是本国的利益。我们对于这宗思想的错误,想将我们的实生活,来证明他。世上以为若非富归少数者所有,其余都是贫民,社会便不能保存;对于这宗思想的错误,我们也想就用事实来推翻他。”
“各人应该互相帮助,实行人的生活。现在文明进步,可以做到使一切的人,都不必有衣食住的忧虑;但实际上,现在为了衣食住在那里辛苦的人,还那么多,很是不好的事情。病人也不可不休息;应该利用以人类智力得来的方法,使他们早得恢复健康。但在现在不能如此:世上因为没有钱,不能保全天命的人,不知可有多少。这都是普通的事实;但这事实却可以用人力消灭的,所以我们应该设法消灭他。据我想这最好的方法,只有各人各尽了劳动的义务,无代价的能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这一法。这样我们才能享幸福的人的生活。”
“凡是人类,因使别人过人的生活,自己才能实行人的生活;又因自己实行人的生活,才能使别人过人的生活:这个确信,因了这回的战争,愈加明显了。人在错误的路上走,不能得到平和。在归到正路以前,血腥的事件总将接连而起。世人不能像以前的享受平和了。这正像将一个球从坡上滚下,却等候他中途止住一样。少数的人,在多数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想享太平的福,也不可能了。一切都非用人力变成平等不可。这并不是说,叫一切的人都变成现今的劳动者,也不是都变成现今的绅士:只说一切的人都是一样的人,是健全独立的,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却又完全发展自己个性的人。一切的人只要尽了一定的劳动义务,便不要忧虑衣食住。凡是不能将健全的生活所必需的衣食住给予人民的国,不能乐享太平。”
这新社会中第一重要的人生义务,便是劳动,但与现在劳动者所做的事,内容与意义上,又颇有不同。因为这劳动并非只是兑换口粮的工作;一方面是对于人类应尽的义务,一方面是在自己发展上必要的手段。
“我想世上如还有一个为食而劳动的人存在,那便是世界还未完全的证据。‘额上滴了汗,去得你的口粮’的时代,此刻已应该过去了。 ……若在现代,不但如此,简直可说,为了你的口粮,卖去你的一生!这样境遇的人,不知有多少。但这正因社会制度还未长成完全的缘故。我并不诅咒劳动;但为了口粮,不得不勉强去做的劳动,应得诅咒。在人类成长上必要的劳动,应得赞美!”
“我尊敬现在的劳动者,看他们虽然过度的劳动,却仍然颇高兴的度日。但我不能说,现在他们的劳动是正当,是健全。”
“劳动也有几种,有我们生存上必不可缺的劳动,与不必要的劳动。现在将这必不可缺的劳动,专叫一部分的人负担,其余的人都悠游度日,虽说在现今是不得已的事情,决不是正当的事。”
“食是各人共通的事,所以如为食而劳动,各人应该共同出力,才是正当,才是合宜。各人协力工作,使得负担减少,结果增多,心力体力资本都是必要。”
“人类为求生存,必要一定的食物。譬如人类常食,一定要多少五谷;这若干分量的五谷,应该有人种作。但现在世上,已没有奴隶存在的理由;所以我们都有种作这食物的义务。其他关于矿业渔业等等,我们也一样应该分担工作;这是人类为了人类的要求而劳动,极是正当的事。”
“工场是共有的东西。各人不要愁他的衣食,可以安心劳动: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
“身体弱的人,如任什么工都不能做,便不劳动也可以的。对于病人,医生与药物,都无代价。凡有在健全的人的生活上必要的东西,都无代价可以取得。各人有这样权利,便只因各人在劳动上已经尽了义务。而且各人又都替不幸的邻人代为劳动了,所以无代价的给予,毫不奇怪。”
“一切的人都是平等。没有特别才能的人,在一定期间,都要劳动,这是为自己,也兼为不幸的邻人而劳动。因了劳动的难易,又有区别,工作愈难,义务年限愈短。劳动的分配,由第一流的政治家经济家公平办理。个人的意志,仍然十分尊重。”
“在合理的社会里,雇用使女和工人的事,不能行了。各人都是仆役,又都是主人。劳动者这一个特别阶级,也没有了。无论什么人,都非劳动不可。只是有特别才能的人,或衰弱的人,可以免去,但这只是一种例外。”
“那时候奴仆使女这类人,已没有了。但同胞的人类互相帮助,也可以简易的得到衣食住。不必各自煮饭,那是不经济的事。只有一处煮了饭,用自动车分送各处。屋里的扫除等,也可以用机械来做,可以简单了事。随后各人利用闲暇的工夫,可以随意再加整理。”
“劳动者便是绅士,绅士也即是劳动者;平民便是贵族,贵族也即是平民。各人虽不能任意动作,却可以没有衣食住的忧虑。大家各自独立,却有同一的精神贯通其间。协力的喜悦,与独立的喜悦,同时并尝。劳动与健康,互相调和。机械供人使用,不使人被机械使用。不必要的劳动,竭力省节,留出工夫,使各人可以做自己的事。”
“贫富平等,并非使富人变成穷人,不过富人穷人同是一样的‘人’,便同是一样的过人的生活罢了。现在的富人,不能算得在那里过人的生活。略略明白的富人,见这理想的时代到来,怕还要喜欢不迭。”
这新社会原是人类本位的组织,但在现今社会中,不能不暂受一点拘束。所以对于国家的关系,只能如此:
“古人说,‘该撒的东西,还了该撒’。我们也便将国家的东西,还了国家。在国家一面,可以相信这新社会的设立,于他并无损害。税也拿出,征兵也不敢抗拒;要说的话尽说,意见也尽发表,可以非难的事,也要非难。但我们不想用暴力来抵抗暴力。”
这解决暴力问题,实在可是难说。但他们因为“相信人类”,又如《一个青年的梦》序中所说,“我望平和的合理的又自然的,生出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时,最好是避去。这并不尽因我胆小的缘故,实因我愿做平和的人民。”所以新村的运动,是重在建设模范的人的生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觉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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