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都说得很有趣味,但是不免过于理想,不能作为确实的根据。井田等等三代的善政于史上多无可考,世界古史及民俗学里也难找得这种类例,所以如信为史实,以为民生衣食之忧有两个时期,即忧有上下之别,那是不对的,但假如当作儒者理想看,说儒家思想有两段落或分派,此即饥寒由己,民以奉君,忧在上与忧在下这两种,那么这道理不但说得过去而且也是很有意义的事了。
老实说,我平常是颇喜欢儒家,却又同时不很喜欢儒家的。从前与老朋友谈天,讲到古来哲人诸子,总多恕周秦而非汉,或又恕汉而非宋,非敢开倒车而复古也,不知怎的总看出些儒家的矛盾,以为这大概是被后人弄坏的,世间常说孔孟是纯净的儒家,一误于汉而增加荒诞分子,再误于宋而转益严酷,我们也便是这样看法,虽然事实上并不很对,因为在孔盂书中那些矛盾也并不是没有。《孟子》卷四《离娄下》云: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这里的话有些有点儿不合事理。禹稷颜子如果同道,那么其形迹不同当由于地位之异,所谓易地则皆然也,说平世乱世似乎分得不对,禹时有洪水,虽非乱世,岂不是大灾祸之时乎。至于以同室与乡邻之斗分别作譬喻,更欠切贴,只要全篇通读一过,即可看出不能自圆其说。
照这样看来,我们把一切都归咎后儒,未免很有点冤枉的。我想,这个毛病还是在于儒家本身里,他有前后两宗分子掺合在一起,其不能融和正是当然的了。所谓前后分子,最好便借用悱子的现成话,即是饥寒由己,民以奉君这两样不同的观念,换句话说,亦即是儒者自居的地位不同,前后有主奴之别也。这样看来,我们喜欢与不喜欢的缘故也就可以明了,其理由也可以说是并没什么不合了。孟书中于赞美禹稷之外又常提及仁政,最具体的如在《梁惠王上》所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对于梁惠王、齐宣王都说过同样的话,在《尽心上》伯夷避纣章中又反复地说,可见这在孟子是极重要的事,无论实行上效果如何,总之这还是古圣心法的留遗,至少是以禹稷为模范的,可以说是儒家的大乘一派。又《尽心下》云: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了这几句话,不但使得孟子坐不稳圣庙,而且还几乎受明太祖的箭射,此最显得出孟子的真精神,与其思想的真来源也。但《滕文公下》答公都子问中大骂杨墨,最言重的是这一段:
“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子姑且不论,墨子实在是禹之徒,摩顶放踵而利天下,或少事实可征,若守宋国一事,已尽足与子贡存鲁相比,孟子尊大禹而于墨子加以罗织,未免于理有乖,视上文论斗更差一步矣。《论语》记言甚简略,故孔子无具体的大段言论,惟对于禹之倾倒极为显著,至称之为无间然,又其所标举德目最要为仁与智与勇,此虽稍为抽象,但亦正与后来的小乘派截然不同。《庄子·天道篇》云: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
这虽是道家所说的话,却是很得要领,显得出儒家广大的精神,总是以利他为宗,与饥寒由己的思想一致。后来儒者便是另一条路,盖其思想转为君以役民,民以奉君了,故其言曰,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天地万物只以三纲统之,孔子所举示的仁智勇已被搁置,改易为忠孝贞节,此三者本亦不坏,但是人的道德只局限于对于君父与夫的服役,与前者利他的精神相比,其大小广狭显然大异,即使不说别的,其为小乘总是无可疑了。在奉者一方面做去,不无牺牲之美德,但在役者一方面这便容易有威福的倾向,故此种教条无论怎样说的巧妙圆到,总不能完全脱掉利己的气味,实是无可如何的事,盖由于事实然也。
以上所说本来只是外行人的考察,又说得很凌乱,难免有些错误,不过这都没有多大关系,我对于经学或哲学不曾有研究,说错看错毋宁说是当然,这里我只是以中国人的关系对于本国的事来插一句嘴而已。
上文尽管说的不对,我只想表明这一点意见,中国思想中有为人民与君父的两派,后者后来独占势力,统制了国民的道德观念,这是很不幸的一件事。
我平常读近代文人的文集,其中所记多是大官,孝子节妇等事,看笔记则大都讲雷击不孝,节妇子中举,展卷辄感不愉快,此皆所谓有益于风教之文字也,但其意思何其卑陋,影响何其下劣耶。在上者如务恫吓,不服事将有鬼责,在下者计利得,服事将获富贵,是使父子夫妇之亲不以天然的恩情相维系,反而责报偿论利害,岂非以凉薄为教,民德焉得而不日降哉。
窃意中国道德标准宜加改正,应以爱人亲民为主,知己之外有人,而己亦即在人中,利他利己即是一事,空洞的一句话,在现今中国相信却是良药,只是如何吃下去,则不佞尚未想出方法耳。一杯药水到了肚里,怎样作用生出反应,身里的老病和旧毒怎样的变化增减,原有铁似的自然法则在焉,或愈或不愈,人力殆不能变动,俗语云,医生有割股之心,也只有是尽心开一方案,但如说得不敬一点,则又可谓之尽人事也。
廿九年九月四日
中国戏剧的三条路
刊一九二四年一月《东方杂志》
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我于戏剧纯粹是门外汉,在著作排演这一方面完全地没有一点知识,不能有所议论,现在所说的,只是囫囵地一讲我所见到的中国戏剧现在可以走的三个方向罢了。
中国现在提倡新剧,那原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便说旧剧就会消灭,未免过于早计;提倡新剧的人,倘若对于旧剧存着一种“可取而代”的欲望,又将使新剧俗化,本身事业跟了社会心理而堕落。我的意见,则以为新剧当兴而旧剧也决不会亡的,正当的办法是“分道扬镳”的做去,用不着互相争执,反正这两者不是能够互相吞并,或可以互相调和了事的。我所说的三条路即为解决这个问题而设,现在先讲方法,随后再说明理由。这三条路是:
一、纯粹新剧 为少数有艺术趣味的人而设。
二、纯粹旧剧 为少数研究家而设。
三、改良旧剧 为大多数观众而设。
第一种纯粹新剧,当用小剧场办法,由有志者组织团体,自作自译自演自看,唯会员才得观览,并不公开。完全摆脱传统,蔑视社会心理,一切以自己的趣味为断,不受别的牵制。这种戏剧应该有两样特点,与别种演剧不同,便是非营业的,非教训的。这全然为有艺术趣味的少数而设,而且也不妨以其中的某种趣味为集合点,组成精选的小团体,将来同类的团体增多,可以互相提携,却不必归并以雄厚势力。因为我相信这总是少数人的事,即使政党似的并成大党,大吹大擂的宣传,其结果还是差不多,未见得就会招徕到多数;还有一层,这种艺术团体多是趣味的结合,所以最多兴趣,但因此也不容易维持大的联合。这个运动如见成功,小剧场可以随处皆有,戏剧文学非常发达,但是享受者总限于少数,新的艺术决不能克服群众,这是永远的事实,只应承认而不必悲观的。小剧场的办法自有专家高明的意见,我不能妄参末议,现在不过说明这是中国戏剧的第一条路罢了。
第二种纯粹旧剧,完全保存旧式,以供学者之研究。这也应用小剧场,也不公开,只附属于一种学问艺术的机关,随时开演,唯研究文化的学者、艺术家,或证明受过人文教育的人们,才有参观的权利。在这样状况之下,旧戏的各面相可以完全呈现,不但“脸谱”不应废止,便是装“”与“摔壳子”之类也当存在,甚至于我于光绪朝末年在北京戏台上所见的Masturbado de la virgino的扮演似亦不妨保留,以见真相。中国旧剧有长远的历史,不是一夜急就的东西,其中存着民族思想的反影,很足供大家的探讨;有许多丑恶的科白,却也当有不少地方具特别的艺术味,留东方古剧之一点余韵,因此这保存事业也是当然的事。
但是,虽说为学术之故牺牲所不当惜,现在的牺牲似乎太大一点了,摔壳子的确有性命之忧,学亦是一种苦工,其苦几乎近于私刑。这两种“技艺”,当然应该废除,而废除之后又不免使旧剧减色一半,殊无两全之法。所以要实行这项办法,于此点上尚须加以考虑。总之我所能确说者,是中国旧剧如完全保存,只当为少数有看这戏的资格的人而设,决不能公诸大众,——他们当另有第三种戏剧在那里。
第三种改良旧剧,即为大众而设,以旧剧为本,加以消极的改良,与普通所谓改良戏不同。平常说到改良,大抵要积极的去变更,其结果往往弄得不新不旧,了无趣味,或者还要加上教训的意思,更是无谓。现有的改良只是一种淘汰作用,把旧剧中太不合理不美观的地方改去,其余还是保留固有的精神,并设法使他调和,不但不去毁坏他,有些地方或者还当复旧才行。
四五年前我很反对旧剧,以为应该禁止,近来仔细想过,知道这种理想永不能与事实一致,才想到改良旧剧的办法,(其实便是这个能否见诸事实,也还是疑问。)
去年夏天我遇见日本的辻听花先生,他在中国二十余年,精通旧剧,我说起这个问题,问他的意见,他的答语也是如此。他说旧剧变成现在的情形,自有其原因,现在要人为地使它变为别的东西,即使能够做到,同时也一定把他弄死了。他便只是这一副嘴脸,在这范围之内可以加点改革,例如新排合理的脚本(唱做一切照旧),或润色旧脚本,删改不通文句与荒谬思想。做法台步都不必改,剧场也须用四方的,不用半圆,背景也不必有;幕也可以不要,只需于两出中间略加停顿便好。赤背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应当废止,后场应坐在台后或侧面,最好穿一种规定的服装,或可参考唐代乐人服色制定,以暗色为宜。听花先生是北京剧评坛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这种公平的意见是很值得倾听的。
我于戏剧别无研究,只就个人思索的结果,认定中国旧剧(一)是古剧,(二)是民众剧,所以也得到这样的结论。那些古风的暗示做法,我觉得并无改变的必要;挂一副粗俗的园亭画作背景,牵一匹活马上台,当然为群众所欢迎,但这只是更使戏剧俗化了,别无点好处。又为民众的观览计,这种戏剧在城市中固然不妨用剧场制度,但是重要的还是在乡村,在那里应该仍旧于庙社或田野搭盖舞台开演,不但景地配合,自有情趣,亦正与民间生活适合。
中国乐里的金革之音,本来只可用于军旅祭祀,演剧上未免太是喧嚣,但倘若在空旷地方,祠庙或田野间的戏台上,也就没有什么烦扰:从前在绍兴的时候,坐船过水乡,远闻锣鼓声,望见红绿衣的人物在台上憧憧往来,未尝不是愉快的事;又或泊舟台侧看夜戏,要看便看,不要看时便可归舱高卧,或在篷底看书,台下的人亦随意去留,至今回想还觉得一种特殊的风趣。
依照田家的习惯,演剧不仅是娱乐,还是一种礼节,一年生活上的转点;他们的光阴与钱财不容许他们去进剧场,但一年一次以上的演戏于他们的生活上是不可少的。以前我也赞成官厅的禁止迎会演戏,但现在觉悟这种眼光太狭窄,办法也太暴虐了。
有一个故乡海滨的农人曾对我说,“现在衙门不准乡间做戏,那么我们从哪里去听前朝的老话呢?”(这就是说,从何处去得历史知识。)这是客气一点的话,老实地说,当云“从哪里得人生的悦乐呢”?禁止他们的《水漫金山》与《秋胡戏妻》而勒令看萧伯纳、易卜生,也不能说是合于情理的办法,因为这是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求的。所以在上边所说的限制之下,应该尽量地发展农村的旧剧,同时并提倡改良的迎会(Pageant),以增进地方的娱乐与文化。这个实行方法当然是颇繁难,我也别无什么好计,当俟日后大家的商酌。我的笼统的结论只是旧剧是民众需要的戏剧,我们不能使他灭亡,只应加以改良而使其兴盛。
我相信中国戏剧现在有以上的三条路可走,他的作用一是艺术的,二是学术的,三是社会的。三者之中,第二第三是社会的事业,须有系统的大规模的组织才行,现在的中国或者还谈不到,此刻所能说的实在只是那第一种,因为这是私人组织,只要有人便可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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