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兵杀老巫,只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接爽快,又残酷,又天真漫烂,真可称无二的技术。《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思》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l)对公主说,“汝即以汝之弓鞵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所唱德文小曲:
Ach,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t weg,weg,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话罢了。
[附记]
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〇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最有名;但童话要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 )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Graigie本,最为确实可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
流寇与女祸
作于一九四〇年
曾刊《新光》杂志
刊期及署名暂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茶香室丛钞》卷三有明季流寇起衅于妇人一则云:
“《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乘传至,立遣之,来速不及预防,羽健恚极,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驿递一裁,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贼得以招集之。流毒宗邦,覆灭宗社,而实酿于一妇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可不慎哉。案《秋灯录》不知何人所撰,列入吴江沈氏昭代丛书,署云钓雪滩主人沈元钦抄。”王季重在《谑庵文饭小品》卷一中有简周玉绳三柬,其二均说及裁驿递事,其文云:
“不佞得南缮郎且去,无以留别。此时海内第一急务,在安顿穷人。若驿递不复,则换班之小二哥,扯纤之花二姐,皆无所得馍馍,其势必抢夺,抢夺不可,其势必争杀,祸且大乱,刘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语。”又云:
“刘掌科因父作马头,被县令苦责,其言罢驿递犹可,若毛御史在京置妾,因其妻忽到,以公祖轻与勘合,而怒室色朝,突发此议,则因戏起乱矣。驿递乃穷人大养济院,穷人无归,乱矣。再语之相公。”当时谑庵在北京,其所说当可信。《海虞说苑》乙编中收有赵某著之《亭杂记》一卷,其中有一则云:
“丙子春有岁贡生某者,忘其姓名,伏阙上书,上命取览,以所言无当而罢之。然其言亦有所见,如云,裁减驿递,而杠轿等夫去而为贼,则复驿递为平贼急着,一时或笑其迂,不知此实至言。天生此食力之民,往来道路,博分文以给朝夕,一旦无所施其力,不去为贼,安所得食乎。后有自秦晋中州来者,言所擒之贼多系驿递夫役,其肩间有痕易辨也,乃知此生之言不谬。”所记有康熙初年事,著者盖是明末清初人,记中自言癸未冬入都,见搢绅皆易小袖,则崇祯末亦在北京,其所见闻亦当有据。罢驿递一事,其结果可以想见一定是为丛驱雀,流寇因此加多了,却并不是流寇兴起的原因,所以复驿递也不能有益于平贼,既作贼的未必再肯回来做杠轿夫,但至少亦总可消极的减少一点乱源耳。此是三百年前事,仿佛是已经过去很远了,但是我们现在再拿起来看看,觉得也还是很有意义的。
数年前读《老学庵笔记》,写过一篇小文,篇末抄引放翁的一节原文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聩,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天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聩矣。”我在这后边又加上几句蛇足的评语云: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所可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在是件奇事。”罢驿递也是明末助乱的一点滴,而成之者则是刘掌科毛御史,其个人虽可轻鄙,其阶级则甚重要,盖言官者实士大夫之代表,犹今知识阶级之居言论界者也。屠长卿著《鸿苞》卷四十五中有一条云:
“今时士大夫率攘臂以言语为勋业,终南捷径止在袖中一纸弹文,遂成风俗,嗟乎,天下何事不可为。”此固是明季之风气如此,实在亦并不限于一时,如《朱了语类》中所云,宋朝也是这样,清末则尚在人耳目间也。陶拙存在《求己录》卷下有一节说得很好:
“纸上所传经济,推行动多窒碍,世事愈出愈奇,人情愈变愈幻,伏处草庐,断不能通知时务,即阅历仕涂,亦未必洞悉庶政,好事者侈陈议论,多未平心静气,兼权理势之当然,第见其易,不见其难,凡视事太易者非妄即迂,纵心术端正,亦难与共济。”
这里所说,还只是普通言事的弊病,即以言语为勋业也,若心术不端正者便妄作威福,对人则骂人,尚止祸及一人,对事则败事而害及大众,如刘毛二公是也。我尝常想中国文人学会两种文章,即八股与策论,八股代圣贤立言,可应用于恭维附和,策论批评史事时务,适于毁谤攻击,数百年来一以贯之,过去一时查不清他的起头,将来也不能知其何时结尾。
刘毛之事,实止其一鳞,其为人所注意指斥,恐亦是偶然的不幸也。《秋灯录》归结到女祸,乃是节外生枝的岔出题外去,其实重要问题在于王季重的安顿穷人,亦即上官道人所谓谨耳。
[附记]
以上自《读书的经验》至《流寇与女祸》凡十篇,均为《新光》杂志而作,在志上登载过。此系妇女杂志,故题材多与妇女有关,今虽已事隔数年,重阅一过,觉得尚有一部分在现今亦有可供参考者,故重为排比存之。
三十二年九月十日校记
怀废名
刊一九四三年四月《古今》
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杂文》
“余识废名在民国十年以前,于今将二十年,其间可记事颇多,但细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无从下笔处。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写文章甚妙,但此是隐居西山前后事,《莫须有先生传》与《桥》皆是,只是不易读耳。废名曾寄住余家,常往来如亲属,次女若子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废名如在北平,亦必来赴,感念今昔,弥增怅触。余未能如废名之悟道,写此小文,他日如能觅路寄予一读,恐或未必印可也。”
以上是民国廿七年十一月末所写,题曰“怀废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终于未曾抄了寄去。于今又已过了五年了,想起要写一篇同名的文章,极自然的便把旧文抄上,预备拿来做个引子。可是重读了一遍之后,觉得可说的话大都也就有了,不过或者稍为简略一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补充,也可以说是作笺注罢了。
关于认识废名的年代,当然是在他进了北京大学之后,推算起来应当是民国十一年考进预科,两年后升入本科,中间休学一年,至民国十八年才毕业。但是在他来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几封信,其时当然只是简单的叫冯文炳,在武昌当小学教师,现在原信存在故纸堆中,日记查找也很费事,所以时日难以确知,不过推想起来这大概总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
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疠,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废名最初写小说,登在胡适之的《努力周报》上,后来结集为《竹林的故事》,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这《竹林的故事》现在没有了,无从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谈龙集》里,其时为民国十四年九月,中间说及一年多前答应他作序,所以至迟这也就是民国十二年的事吧。
废名在北京大学进的是英文学系,民国十六年张大元帅入京,改办京师大学校,废名失学一年余,及北大恢复乃复入学。废名当初不知是住公寓还是寄宿舍,总之在那失学的时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写信来说,近日几乎没得吃了。恰好章矛尘夫妇已经避难南下,两间小屋正空着,便招废名来住,后来在西门外一个私立中学走教国文,大约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黄旗村里,至北大开学再回城内。
这一期间的经验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唐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从西山下来的时候,也还寄住在我们家里,以后不知是哪一年,他从故乡把妻女接了出来,在地安门里租屋居住,其时在北京大学国文学系做讲师,生活很是安定了,到了民国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将夫人和子女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住在雍和宫的喇嘛庙里。
当然大家觉得他大可不必,及至卢沟桥事件发生,又很羡慕他,虽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废名于那年的冬天南归,因为故乡是拉锯之地,不能在大南门的老屋里安住,但在附近一带托迹,所以时常还可彼此通信,后来渐渐消息不通,但是我总相信他仍是在那一个小村庄里隐居,教小学生念书,只是多“静坐深思”,未必再写小说了吧。
翻阅旧日稿本,上边抄存两封给废名的信,这可以算是极偶然的事,现在却正好利用,重录于下。其一云: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斋,转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颇大,故拟暂留存,俟见面时交奉。星期日林公未来,想已南下矣。旧日友人各自上飘游之途,回想‘明珠’时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台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其时废名盖尚在雍和宫。
这里提及“明珠”,顺便想说明一下。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甲是《努力周报》时代,其成绩可以《竹林的故事》为代表。乙是《语丝》时代,以《桥》为代表。丙是《骆驼草》时代,以《莫须有先生》为代表。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明珠”时代,所作都是短文。
那时是民国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巧《世界日报》的副刊“明珠”要改编,便接受了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如何,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但是报馆感觉得不大经济,于二十六年元旦又断行改组,所以林庚主编的“明珠”只办了三个月,共出了九十二号,其中废名写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里边颇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份的《三竿两竿》《陶渊明爱树》,《陈亢》,十一月份的《中国文章》《孔门之文》,我都觉得很好。《三竿两竿》起首云: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中国文章》也劈头就说道:
“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后边又说:
“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这些话虽然说得太简单,但意思极正确,是经过好多经验思索而得的,里边有其颠扑不破的地方。废名在北大读莎士比亚,读哈代,转过来读本国的杜甫、李商隐,《诗经》《论语》《老子》《庄子》,渐及佛经,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废名走后的次年,时为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其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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