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知道他们的死的缘由,但并不想去加以判断:无论为了什么缘由,既然以自己的生命酬报了自己的感情或思想,一种严肃掩住了我们的口了。我们固然不应玩弄生,也正不应侮蔑死。
有岛君的作品我所最喜欢的是当初登在《白桦》上的一篇《与幼小者》。这篇和《阿末之死》均已译出,编入《现代日本小说集》里,此外只有我所译的一篇《潮雾》,登在《东方杂志》上,附录有他的一节论文,今节录于此,可以略见他对于创作的要求与态度。
“第一,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
第二,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
第三,我因为欲得爱,所以创作。
第四,我又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创作。如何蠢笨而且缺乏向上性的我的生活呵!我厌倦了这个了。应该蜕弃的壳,在我已有几个了。我的作品给我做了鞭策,严重的给我抽打那冥顽的壳。我愿我的生活因了作品而得改造。”
有岛君死了,这实在是可惜而且可念的事情。日本文坛边的“海乙那”(Hyaena)将到他的墓上去夜叫罢,“热风”又将吹来罢,这于故人却都已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在人世的大沙漠上,什么都会遇见,我们只望见远远近近几个同行者,才略免掉寂寞与虚空罢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
《江阴船歌》序
今年八月间,半农从江阴到北京,拿一本俗歌给我看,说是在路上从舟夫口里写下来的。这二十篇歌谣中,虽然没有很明了的地方特色与水上生活的表现,但我的意思却以为颇足为中国民歌的一部分的代表,有搜录与研究的价值。
民歌(Volkslied,Folk Song)的界说,按英国Frank Kidson说,是生于民间,并且通行民间,用以表现情绪或抒写事实的歌谣(《英国民歌论》第一章)。中国叙事的民歌,只有《孔雀东南飞》与《木兰》等几篇,现在流行的多半变形,受了戏剧的影响,成为唱本(如《孟姜女》之类)。抒情的民歌有子夜歌等不少,但经文人收录的,都已大加修饰,成为文艺的出品,减少了科学上的价值了。
“民间”这意义,本是指多数不文的民众;民歌中的情绪与事实,也便是这民众所感的情绪与所知的事实,无非经少数人拈出,大家鉴定颁行罢了。所以民歌的特质,并不偏重在有精彩的技巧与思想,只要能真实表现民间的心情,便是纯粹的民歌。民歌在一方面原是民族的文学的初基,倘使技巧与思想上有精彩的所在,原是极好的事;但若生成是拙笨的措辞,粗俗的意思,也就无可奈何。我们称赞子夜歌,仍不能蔑视这舟夫的情歌;因为这两者虽是同根,现在却已分开,所以我们的态度也应该不同了。
抒情的民歌中,有种种区别,田间的情景与海边不同,农夫与渔人的歌也自然不同。中国的民歌未经收集,无从比校;但据我在故乡所见,民众的职业虽然有别,倘境遇不甚相远,歌谣上也不发生什么差异。农夫唱的都是一种“鹦哥戏”的断片,各种劳动者也是如此;这鹦哥戏本是堕落的农歌,加以扮演的,名称也就是“秧歌”的转讹:这一件小事,很可以说明中国许多地方的歌谣,何以没有明了的特别色彩,与思想言语免不了粗鄙的缘故。
民歌的中心思想专在恋爱,也是自然的事。但词意上很有高下,凡不很高明的民歌,对于民俗学的研究,虽然一样有用,从文艺或道德说,便不免有可以非难的地方。
绍兴“秧歌”的扮演,至于列入禁令,江浙通行的印本《山歌》,也被排斥;这册中所选的二十篇,原是未经著录的山歌,难免也有这些缺点。我想民间的原人的道德思想,本极简单,不足为怪;中国的特别文字,尤为造成这现象的大原因。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简洁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众诗人手里,又极不便当,以致变成那个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思也连累了。
我看美国何德兰(Headland)的《孺子歌图》,和日本平泽平七(H.Hirazawa)的《台湾之歌谣》中的译文,多比原文尤为明了优美,这在译界是少有的事,然而是实在的事;所以我要说明,中国情歌的坏处,大半由于文辞的关系。倘若有人将他改作如《妹相思》等,也未始不可收入古人的诗话;但我们所要的是“民歌”,是民俗研究的资料,不是纯粹的抒情或教训诗,所以无论如何粗鄙,都要收集保存。
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分量虽少,却是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我们欣幸他的成功,还要希望此后多有这种撰述发表,使我们能够知道“社会之柱”的民众的心情,这益处是普遍的,不限于研究室的一角的;所以我虽然反对用赏鉴眼光批评民歌的态度,却极赞成公刊这本小集,做一点同国人自己省察的资料。
中华民国八年九月一日
谈目连戏
作于一九二三年
刊一九二五年《语丝》
署名开明
收入《谈龙集》
吾乡有一种民众戏剧,名“目连戏”,或称曰“目连救母”。每到夏天,城坊乡村醵资演戏,以敬鬼神,禳灾厉,并以自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有“大戏”,有目连戏。末后一种为纯民众的,所演只有一出戏,即《目连救母》,所用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十六弟子之一的大目犍连在民间通称云富萝卜,据《翻译名义集》目犍连,“《净名疏》云,《文殊问经》翻‘莱茯根’,父母好食,以标子名。”可见乡下人的话也有典据,不可轻侮。富萝卜的母亲说是姓刘,所以称作“刘氏”。刘氏不信佛法,用狗肉馒首斋僧,死时被五管镋叉擒去,落了地狱,后来经目连用尽法力,才把她救出来,这本戏也就完结。计自傍晚做起,直到次日天明,虽然夏夜很短,也有八九小时,所做的便是这一件事;除首尾以外,其中十分七八,却是演一场场的滑稽事情,算是目连一路的所见,看众所最感兴味者恐怕也是这一部分。乡间的人常喜讲“舛辞”(俗云əəngw )及“冷浯”(s ngv ),可以说是“目连趣味”的余流。
这些场面中有名的,有“背疯妇”,一人扮面如女子,胸前别着一老人头,饰为老翁背其病媳而行。有“泥水作打墙”,瓦匠终于把自己封进墙里去。有“□□挑水”,诉说道,
“当初说好的是十六文一担,后来不知怎样一弄,变成了一文十六担。”所以挑了一天只有三文钱的工资。有“张蛮打爹”,张蛮的爹被打,对众说道,
“从前我们打爹的时候,爹逃了就算了。现在呢,爹逃了还是追着要打!”这正是常见的“世道衰微人心不古”两句话的最妙的通俗解释。又有人走进富室厅堂里,见所挂堂幅高声念道,
“太阳出起红淜淜,
新妇滹浴公来张。
公公唉,甮来张:
婆婆也有哼!
(Thaayang tsehchir wungbarngbang,
Hsingvur huuyoh kong letzang;
‘Kongkong yhe,forng letzang,
Borbo yar yur hang!’)
唔,‘唐伯虎题’!高雅,高雅!”
这些滑稽当然不很“高雅”,然而多是壮健的,与士流之扭捏的不同,这可以说是民众的滑稽趣味的特色。我们如从头至尾地看目连戏一遍,可以了解不少的民间趣味和思想,这虽然是原始的为多,但实在是国民性的一斑,在我们的趣味思想上并不是绝无关系,所以我们知道一点也很有益处。
还有一层,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以内,这是中国现存的唯一的宗教剧。因为目连戏的使人喜看的地方虽是其中的许多滑稽的场面,全本的目的却显然是在表扬佛法,仔细想起来说是水陆道场或道士的“炼度”的一种戏剧化也不为过。我们不知道在印度有无这种戏剧的宗教仪式,或者是在中国发生的国货,也未可知,总之不愧为宗教剧之一样,是很可注意的。滑稽分子的喧宾夺主,原是自然的趋势,正如外国间剧(Interlude)狂言(Kyogen)的发生一样,也如僧道作法事时之唱生旦小戏同一情形罢。
可惜我十四岁时离开故乡,最近看见目连戏也已在二十年前,而且又只看了一小部分,所以记忆不清了。倘有笃志的学会,应该趁此刻旧风俗还未消灭的时期,资遣熟悉情形的人去调查一回,把脚本记录下来,于学术方面当不无裨益。英国弗来则(Frazer)博士竭力提倡研究野蛮生活,以为南北极探险等还可以稍缓,因为那里的冰反正不见得就会融化。中国的蒙藏回苗各族生活固然大值得研究,就是本族里也很多可以研究的东西,或者可以说还没有东西曾经好好地整理研究过,现在只等研究的人了。
一九二三年二月
上海气
刊一九二七年一月《语丝》
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话,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处去,造出许多可厌的上海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气之可厌,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最明了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猥亵而在其严正。我们可以相信性的关系实占据人生活动与思想的最大部分,讲些猥亵话,不但是可以容许,而且觉得也有意思,只要讲得好。
这有几个条件:一有艺术的趣味,二有科学的了解,三有道德的节制。同是说一件性的事物,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识,又会用了艺术的选择手段,把所要说的东西安排起来,那就是很有文学趣味,不,还可以说有道德价值的文字。否则只是令人生厌的下作话。
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社会上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结果自然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贡献。
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统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识道德以至新的女性无不是他们嘲笑之的,说到女学生更是什么都错,因为她们不肯力遵“古训”如某甲所说。上海气的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中人。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有人提倡“幽默”,世间遂误解以为这也是上海气之流亚,其实是不然的。幽默在现代文章上只是一种分子,其他主要的成分还是在上边所说的三项条件。我想,这大概就从艺术的趣味与道德的节制出来的,因为幽默是不肯说得过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译为“中庸”的表现。上海气的闲话却无不说得过火,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滩以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上海气的基调即是中国固有的“恶化”,但是这总以在上海为最浓重,与上海的空气也最调和,所以就这样的叫他,虽然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们。这也是复古精神之一,与老虎狮子等牌的思想是殊途同归的,在此刻反动时代,他们的发达正是应该的吧。
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为悭比斯讼冤
刊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晨报副刊》
署名荆生
收入《谈龙集》
《创造周报》二十九号上张非怯君做了一篇《新鲜的呼声》,对于《小说月报》上高滋君的《夏芝的泰戈尔观》的译文加以纠正,这是于翻译界前途很有益的事。就这篇文章看来,高君的确错了不少,但张君自己也并不见得都对,其中使我迷惑,忙了半天的是那第九条批评。原本英文云:
It is our own mood,when it is furthest from A Kempis or John the cross,that cries,“And because I love life,I know I shall love death as well.”[1]
高君译文云,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情调,从最古的悭比斯或约翰以来便在叫道,“因为我们爱这个生命,所以我知道我也是爱死的。”
张君加了八行的说明,据他的意思似乎应译作这是我们的情调,与说“因为我们爱这个生命所以我知道我也是爱死”的悭比斯或约翰相去正远。
但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悭比斯会讲这样灵肉一致的话,便起手从事查考。悭比斯的著作,可惜我只有一种,但普通征引的大抵是这一册书。我先查'里的十六世纪旧译本,果然没有;又拿一八八九年编的分行本来查,终于也是没有,——然而因此我的两小时已经费去了。我真觉得奇怪,心想这莫非……于是找出Tauchnitzedition的《吉檀迦利》细细检查,(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泰戈尔的,买了他几本纸面的诗文,差不多不曾读过,所以很是生疏,非细细地查不可,)翻到第九十五首,Eureka!只见第四节下半正是这两句话:
And because I love life,I know I shall love death as well.我喜欢地跳了起来,正同西滢先生发现了那个瘦子的斯密亚丹的照相的时候一样。
可怜的妥玛师兄哟,你的沉冤总算大白了。倘若不然,人家真相信你说过那样旁门的话,还怕不把你赶下圣安格尼思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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