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里所写虽然只是一个理智的人的性的生活,但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人间的证券”,凡是想真实的生活下去的人都不应忽视的。这回编纂《鸥外全集》的时候,不知道日本当局有这理解力,能许他完全编入否?性的教育的实施方法,诚然还未能够决定,但理论是大抵确实了;教育界尚须从事筹备,在科学与文艺上总可以自由的发表了。
然而世界各国的道学家误认人生里有丑恶的部分,可以做而不能说的,又固持“臭东西上加盖子”的主义,以为隐藏是最好的方法,因此发生许多反对与冲突,其实性的事情确是一个极为纤细复杂的问题,决不能够完全解决的,正如一条险峻的山路,在黑暗里走去固然人人难免跌倒,即使在光明中也难说没有跌倒的人,——不过可以免避的总免避过去了。道学家的意见,却以为在黑暗中跌倒,总比在光明中为好,甚至于觉得光明中的不跌倒还不及黑暗中的跌倒之合于习惯,那更是可笑了。因《性的生活》的禁止问题,连带的说及,与本题却已离远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日本的讽刺诗
作于一九二三年五月
刊一九二七年“开明”初版本
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这种讽刺诗在日本称作“狂句”,普通叫作“川柳”。狂句是俳句的变体,正如狂歌是和歌的变体。当初由俳谐连歌发生一种异体,先出七七二句为题,令各人续五七五的三句,名“前句附”,其前句务取意义广泛者,以便续者可以自由构思。《文学小话》中所载,即其一例。
“圆而方,长且短,
拿了圆盆盛着一方豆腐的跛脚。”
同
“汲取月光的,井阑内的双吊瓶。”
山崎宗鉴的《犬筑波集》里也收着同类的句,今录其一。
“也想炒,也想不炒,
穷和尚收着的一点豆子。”
以上所举,要是没有前句,意思便不很明白,但是也有许多句子,即使独立也有完全的意义,如下一句。
“忙碌煞,忙碌煞,
装作大雷,好容易给穿上了肚兜。”
于是前句附遂摆脱了前句,成为十七字的滑稽诗,先称“俳风狂句”,随后因祖师川柳的名字称为“柳风狂句”,现在只直称“川柳”了。
绿亭川柳本名柄井八右卫门,生在十八世纪后半,原来也是芭蕉派下的俳人,那时前句附虽然盛行,却并未别立门户,那些开业授徒的“点者”多是俳人兼充,川柳认定这种小诗的独立价值,离开俳坛,专门管这一方面,这就是所以成为祖师的理由。这一派的句集,有《柳樽》,陆续刊行,有三百八十多卷,又《古今前句集》二十卷,是代表的总集;现代还很旺盛,刊有《新川柳六千句》,《当世新柳樽》等及月刊杂志颇多。
川柳的形式与俳句一样,但用字更为自由,也没有“季题”等的限制。内容上,当初两者都注重诙谐味及文字的戏弄,唯“蕉风”的句倾向于闲寂趣味,成为“高蹈派”的小诗,川柳也由游戏文章变为讽刺诗,或者可以称为风俗诗。
川柳的讽刺大都类型的,如荡子迂儒,逃亡负债之类,都是“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略画。好的川柳,其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很有含蓄的投掷出去,使读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又正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出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椒那样的黏缠。
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本上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德川时代前期的文艺,以上方(京都大阪)为中心,后来形势转换,到江户这边来了;川柳便是江户文学里的一支,在机警洒脱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最代表东京人的“江户子气质”的东西了。
要介绍外国的讽刺诗,有两重困难。无论哪一国的东西,只有他原文的一篇是诗,其余的便都不是,所以我们译诗,当先承认自己所写下的不是原诗,只是原诗的散文注,这才觉得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讽刺诗的趣味却有一大半在诗形上面,倘若只存意思而缺了形式,便失了特色,弄得好,也不过是一则笑林罢了。其次,讽刺诗里多含着风俗的分子,不加说明便不易懂,加了说明又减少原有的趣味。现在把明白易解者选录三十八句,解说如下,以见一斑。第一句附加原文,以下略。
(1)Kaminario manete haragake yatto sase.
装作大雷,好容易给穿上了肚兜。
(2)“据说是很美丽呢,”后妻这样说。
(3)插着棒香,尽称赞前回的媳妇。
(4)水上施食,讲着媳妇们的事,船已到了岸。
(5)“你们笑的什么?”老太爷的放屁。
(6)银烟管失落的话,已经听了三遍。
(7)长坐的客,烟管放进去,又拿出来。
(8)河东节,亏煞是亲戚,听了他两出。
(9)哭哭啼啼地,还拣取好的,——分寿货。
(10)象棋败了两盘,再说借钱的话。
(11)“不在家罢!”看穿了来的大除夕。
(12)劝诱员,这回是称赞院子里的松树。
(13)无聊赖地,称赞那首“辞世”,医生站起身来。劝诱员大抵是保险公司的雇员,专门兜揽寿险生意的,辞世是临终时所咏的歌句。
(14)睡着的是第一个来取药的人。
这是形容从前汉法医摆空架子的句。
(15)看着手纹,每一条上说出什么坏处。
(16)武士一个人,被大家谯呵的伏中晒晾。
三伏中晒衣物称为Doyoboshi,那时武士一点都不中用,所以被家人谯呵,现在武士阶级没有了,但这种情形还是存在。
(17)从对面用着砚台的食客。
(18)不认得的字,姑且念做什么字罢。
(19)纳凉台上,又起头了,星象的议论。
(20)仔细看时,彀得到的地方都是涩柿子。
(21)从楼上跌下来的临终的热闹呀。
(22)皮夹子变成凹凸的发薪日。
(23)愿得生极乐,捐助洋二元。
(24)衣锦归来,却早是人妻了也。
(25)避暑旅馆里,间壁的“丸髷”也像是假的。
(26)纸烟店,为那新梳的“丸髷”减少了顾客。
丸髷是一种圆形的发髻,结婚的女子始梳此头。
(27)“昨天晚上……”彼此说着伸出舌头。
这一句是形容浪荡子相见的情形。
(28)美男子,——“她看我么?”问同伴的人。
(29)媚药,——过了十天,还是没有什么信息。
(30)守着空闺的男子的大麻脸。
(31)大诗人,是多病身而且爱喝酒。
(32)要紧的地方,箝上了罗马字的象征派。
(33)被人询问老虎的叫声,儒生发了窘。
(34)在四书《文选》的中间,夹着读“吉原的”《细见》。
这都是嘲儒生的,《细见》仿佛是指南,专讲吉原游廓的情形的。
(35)神乐坂,终于用了中国话生起气来。
这是形容中同留学生的;后边是咏史的句。
(36)神农的梦呓,只是咂嘴的声音。
(37)尧舜的时代,修锁的也就不来了。
(38)“钓了鱼么?”文王这样的走近前去。
日本的旧学家染了中国的习气,只把经史子集当作文学。后来改革过来,把小说戏曲都收进去了,但是还有一点偏见,以为其中仍有一种优劣,觉得俳句是高的,而川柳却是低的文学。如执守着向来的雅俗的意见,我们也要觉得川柳的文句太粗俗了,不能算是优美的文学;其实这是错误的,我们诚然不能不承认川柳里面有许多粗鄙的地方,但这决不是他的缺点,他的那种对于一切人事的真率坦荡的态度倒还是他的好处,他的所以胜于法利赛文学的地方。
川柳的缺点,我想当在他的过于理智,他的教训或骂倒。其次,而又更是重大的,是他的反动思想。乔治谟耳(George Moore)曾说民众思想都是反动的,川柳是日本一种民众化的诗,所以其思想也就偏于保守;在民间自然发生的诗谣尚且不免如此,在诗人手中自然更甚,因为他们因了教育的影响,思想更是统一了。
明治维新以后的川柳,虽然很是发达,却充满了儒教的专制思想,对于新的事物常加无理的反对,而且又中了军国主义的毒,有人把精忠报国的话混到诗里边去,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谬误。说点粗鄙的话还于诗无碍,说些正大光明的国家主义,或者纲常名教的话,却全然的不是诗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
《忆》的装订
刊一九二六年二月《京报副刊》
署名岂明
收入《谈虎集》
从春台借了《忆》来看的第二天,便跑到青云阁去买了一本来,因为我很喜欢这本小诗集。现在且来谈谈他的装帧,印刷及纸张。
《忆》的内容我姑且不谈。或者有人要疑心,这是不是对于著者有点不敬,好像客对主人说“这茶热得好”一样。但是我有我的几种理由。第一,我不会批评,不必说早已不挂牌了;第二,我来夸奖平伯,别人总以为是后台喝彩,未必信用。如对于平伯个人表示意见,则“我很喜欢”一句话尽够,他就已能了解我了。因此,我还是来谈装订。
这部诗集的第一点特色是,全部的诗都是著者手写的。我到底不是“问星处”,并不真是想讲相法或笔迹判断,但我觉得著者的图像及笔迹都是很能帮助了解或增加兴趣的东西。以我近来的“车旁军”的见解来讲,我还希望能用木刻才好,倘若现在还有人会刻。石印总是有点浮光掠影,墨色也总是浮薄,好像是一个个地摆在纸上,用手去一摸就要掉下来似的。我对于《忆》也不免觉得这里有点美中不足,虽然比铅印自然要有趣得多了。
第二点特色是,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我当初看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虽然除零碎插绘外我只见过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后来见佩弦的文章,大约是丰君漫画集的题词吧,显明地说出梦二的影响。日本的漫画由鸟羽僧正(《今昔物语》著者的儿子)开山,经过锹形蕙斋,耳鸟斋,发达到现在。梦二所作除去了讽刺的意味,保留着飘逸的笔致,又特别加上艳冶的情调,所以自成一路,那种大眼睛软腰肢的少女恐怕至今还蛊惑住许多人心。德法的罗忒勒克(Lautrec)与海纳(Heine)自然也有他们的精彩,但我总是觉得这些人的挥洒更中我的意。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见到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第三点特色是,用的中国连史纸。中国人现在对于用纸真太不考究了,仿佛觉得只要是纸便都可以印书,无论是还魂纸或是草纸。有光纸都当作宝贝,更不必说是洋连史,这大约已经要算是Edition de Luxe(美装本)了。我想凡平常的书用洋纸铅印,也就够了,好一点的至少非用连史纸不可,或日本的半纸,虽然我也特别喜欢那质朴坚韧的杜仲纸。但那钉法我觉得还不如用中国式的线装为佳,因为原来的绢线结我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像女学生的日记本,——自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偏见罢了。
总之这诗集的装订都是很好的。小缺点也有,但不关紧要,如全部本文都没有注页数。
十五年二月十四日,于沟沿之东
[附记]
《忆》,俞平伯著诗集,朴社出版,北京景山书社经售,定价一元。
巡礼行记
刊一九二七年四月《语丝》
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得到东洋文库影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部,共四卷,系日本僧圆仁撰,用汉文记唐开成会昌间(838—847年)在中国时事。圆仁上人(794—864年)为传教大师弟子,入唐求法,经历现今之苏皖直鲁豫秦晋七省,归国后专力于宣教行化,确立天台宗派,殁后赐谥慈觉大师。《巡礼行记》历记十年内所见闻阅历之事,其价值可与玄奘法师之印度纪行相埒,读之不特可知当时社会情形,颇有趣味,亦多可以补史乘之缺,如会昌灭法事在正史上所记均简略,今据此记可稍知其详。本书有活字本,在佛教全书等丛刻中,唯系大部,殊不易得,此本系据古写本影印,卷末署云,“正应四年(1291年,元至正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于长乐寺坊拭老眼书写毕。法印大和尚位遍照金刚兼胤(七十二)记之。”字体古朴,有唐人写经意,颇可喜,唯系老年之笔,故有时笔画模糊,不易判读。今择取数节转录于后,有显系脱误处已为改正,余悉仍其旧。
一 寿宗卿
太子詹事寿宗卿撰《涅槃经注疏》二十卷进,今上览已,焚烧经疏,敕中书门下令就宅追索草本烧焚。其敕文如下:
“敕银青光禄大夫守太子詹事上柱国范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寿宗卿,忝列崇班,合遵儒业,溺于邪说,是扇妖风,既开眩惑之端,全废典坟之旨,簪缨之内,颓靡何深;况非圣之言,尚宜禁斥,外方之教,安可流传,虽欲包容,恐伤风俗,宜从左官,犹谓宽恩,可任成都府尹,驰驿发遣。”
太子詹事宗卿进佛教《涅槃经》中撰成《三德》廿卷,奉敕:“《大圆伊字镜略》二十卷,具已详览。佛本西戎之人,教张不生之说,孔乃中土之圣,经闻利益之言,而寿宗卿素侪士林,衣冠望族,不能敷扬孔墨,翻乃溺信浮屠,妄撰胡书,辄有轻进,况中国黎庶久染此风,诚宜共遏迷聋,使其反朴,而乃集妖妄,转惑愚人,位列朝行,岂宜自愧?其所进经,内中已焚烧讫,其草本委中书门下追索焚烧,不得传之于外。会昌三年(843年)六月十三日下。”(《巡礼行记》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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