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徐卫华的《致天堂的沉睡者》,说不清为什么,在我的眼前总浮现一个眺望远方,眺望欧罗巴的人。我甚至也学着他的姿势,跟着他久久地眺望那片原野,那三个永远不会消失的背影。耳边回响的,是从他们的胸膛里飞出的夜莺在静谧的夜空下悠扬啼鸣。应该说,我与部队诗歌和部队诗人的联系还比较密切,我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和在诗歌中发出的声音。但以眺望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徐卫华和他的这些诗歌,却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诗作是这般的优雅和柔软,这般浪漫和缠绵,当他写到歌德时就像歌德那样沉郁和忧伤,当他写到雪莱时就像雪莱那样热烈和激昂,而当他写到普希金,又像普希金那样高贵和骄傲。他为心目中敬仰的这三位大师沉吟、歌哭和扼腕叹息;每写一首诗,都试图抚摸他们的心灵,他们所处的那个黑夜沉沉的年代,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他们难以尽诉的迷茫、彷徨和悲怆;就连诗中的语词、慨叹、抒情风格和建筑方式,也力求做到与他们靠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读着他刻意变幻的感伤和语境,你不可能不思绪茫茫,心连广宇,不可能不想到小河淌水、彩云追月,想到霜风割面、万箭穿心。总之,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诗人,他的歌唱是独特的,奇异的,在寂寞中渗出丝丝缕缕的痛楚。据说他还是个军人,但他的诗歌一点儿也没有传统军旅诗的那种单纯、激烈和紧张到剑拔弩张的质地,让我有一种陌生和久违的感觉。
据我所知,在一部诗集中把自己全部的热情献给三个在天堂的沉睡者,具体地说,是歌德、雪莱和普希金这三个欧洲但同时也是世界文学的巨匠,在国内可能绝无仅有。但他又不是搜古稽奇、剑走偏锋,而是另辟蹊径、自成道统,因而别出心裁、耐人寻味。都知道近二百年前分别出身在德国、英国和俄国贵族家庭的歌德、雪莱和普希金,既生活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同一个时代,又以自己不同凡俗的创作,在世界范围内共同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先驱的地位(不知他们是否彼此相见与相识)。在创作《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以漫长的58年时间完成巨著《浮士德》的歌德,虽然当过地位显赫的魏玛公国枢密顾问官和军事长官,有着十年的宦官生涯,但他的情感世界却饱经磨难。当他在74岁那年疯狂爱上19岁少女莱维佐夫,却在不经意间创造了诗人的爱情神话。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谢林说:“歌德活着的时候,德国就不是孤苦伶仃的,不是一贫如洗的,尽管它虚弱、破碎,它精神上依然是伟大的、富有的和坚强的。”天妒英才,在30岁那年溺水身亡的诗人雪莱,则是“一名勇士,一名不拿枪的勇士!”(《一首爱尔兰人的歌》)他积极投入爱尔兰的民族独立运动,以唤醒人民追求自由和反抗专制和暴君而名动天下。他在《西风颂》的结尾吟出的“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仅成了在黑暗天空中的一道精神曙光,而且成了世界名言。两次被沙皇流放,在38岁时因遭遇沙皇的阴谋而死于决斗的普希金,既是俄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又是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高尔基奉他为“俄国诗歌的太阳”,“一切开端的开端”,别林斯基赞赏他的诗歌“永远有一种特别高贵的、温和的、柔情的、馥郁的、优雅的东西”。经过二百年潮起潮落、时迁物移,当我们的诗人站在21世纪回望这三个伟大的浪漫主义大师远去的身影时,欣喜地发现,他们独特的命运和遭遇,他们在作品中从容展开的智慧、情感和那个年代的社会生活,是那样的柔美,那样的广阔和繁复,那样的无边无际。于是,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式早不受人待见的今天,他甘于寂寞,不惜逆风而行,对早已被人冷落的歌德、雪莱和普希金,用自己的作品向他们致以真诚的敬意。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这种特立独行、孜孜不倦,让人不由从心里发出赞叹。
当然,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也不可以结束。以我的理解,在诗人徐卫华看来,歌德、雪莱和普希金这三个欧洲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们的作品纵览古今、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如果仅对他们作品的基本内容、人物或大师们个人的遭遇发点议论,抒发点阅读感想,别说是写一部诗集,就是写十部也难以包容,但如此一来,自己的创作便会陷入亦步亦趋的窠臼,顶多只是二度翻译,就像寄居蟹寄居在别人扔下的空壳里。聪明的做法,应该是隔着二百年时空,以今日之眼光,与三位文学大师和巨匠展开灵魂的对视,同他们进行倾心恳谈和交流,只有这样才可能有自己的发现,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正因为作者采取了后一种姿态,让我们欣喜地看到,三个“天堂的沉睡者”和他这个二百年后的眺望者,在这部诗集中都有了自己的位置。因为这种隔着时空的心灵对视、恳谈和交流,必然会发生思想的纠结、观念的碰撞,接着你必须要做出自己的评判,作品的时代气息和崭新生命力正是从这个节点上脱颖而出。例如,他在《哦,(给亲切的读者>;》中,这样追问歌德:“在你迷失和烦恼的履历里,你还可以告诉我们什么呢?”然后他顿悟:“哦,青春老去,老境消逝,人生的德行中有许多瑕疵!”在《阿诺河畔的西风颂中》,他如此回应雪莱:“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只有这一句诗没有被西风刮去!我们都知道她的意义,非同凡响,一万年也不会忘记。”而对于普希金和善、温良和柔顺的赤子情怀,他获得的启迪是:“前方是什么有什么或者得到和失去什么,这些都不要在乎不要理会不要稀奇,我们就按照自己的爱好志趣,向前追求向前跋涉向前搏击……”(《做一个不顾人言谴责的人》)那种决绝的态度,简直像站在普希金的肩膀上。
我的总体印象是,在这部名为《致天堂的沉睡者》诗集中,作者借用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重温经典,同时又在叩问经典;既以自己的敬畏之心亲切地靠近歌德、雪莱和普希金三位巨匠,又以清醒的创作心态,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至于他说“夜莺依然在那里歌唱”,无非是要告诉人们:尽管隔着苍茫的时空,但他也想做这样的一只夜莺,在二百年后加入他们的合唱。
2011年4月26日 北京平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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