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美的部分-从自己的废墟起身(傅天琳的两首地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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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傅天琳大姐的这句诗做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因为我在阅读她镶嵌着这句子诗的那两首地震诗《我为什么不哭》和《我的孩子》时,被诗里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悲切、凄婉、沉郁和锥心锥骨的疼痛,深深地震惊了。当时我浑身寒冷,皮肤上不由自主地爆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想哭却哭不出来。后来在西安中国诗歌节上碰到她,我对她说,2008年的地震诗何止千万?但如果有十首能流传下去,我认为这两首应该在其中。

    我至今记得她这两首诗展开的让人悲伤至崩溃的场面:大地上天昏地暗,雷声轰鸣,幕天席地的暴雨像坍塌那样砸向那片死寂的废墟。一个母亲衣襟褴褛,浑身湿透,正扑在满是血污和破碎衣片的废墟上,一边像母狼那样发出凄厉的哀嚎,一边用血肉模糊的手,在没命地刨着坚硬而又冰冷的钢筋瓦砾。此时此刻,这个在精神上临近崩溃的母亲没有时间痛哭,没有时间流泪,更没有时间顾及一个女人的矜持和体面。她在心里用悲愤甚至仇恨回应着那场天灾的惨烈和残忍:“我为什么不哭/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我得刨,加紧刨啊/我刨了三天三夜,还在刨/我刨了九天九夜,还在刨//就当我是那条搜救犬吧”。

    犬就是狗。即使执行人类的意志,忠实地在大地震的废墟上寻找生命的搜救犬,那也还是一条狗。一个母亲为从废墟里刨出自己的孩子,甘愿做这样的一条狗,傅天琳的诗就这么撕心裂肺,令人痛彻骨肌!我们常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说这话时,想到的往往只是它温暖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却忽视了它隐藏的悲情和冷酷。傅天琳只用几行文字便揭去了这句话曾罩着的那层面纱,让它鲜艳地滴出血来。想想吧,还有什么比夺去自己的孩子,更让一个母亲悲伤欲绝?

    2008年5月12日,谁都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日子悲痛无边无际,就像海洋那样辽阔、深沉,没有一颗心不高悬在那片正在被暴雨抽打着的土地上,没有一双眼睛不为那些破碎和残缺的生命泪如泉涌。但作为川地诗人的傅天琳(她所在的重庆,几年前才从四川分离出来),却死死地忍住悲声,忍住本该滚滚流淌的泪水,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惨痛地告诉世人:我不哭,我没有时间哭,我得做那条搜救犬,“从泥石里,从钢筋瓦砾里/从窄窄的生命的缝里,一刻不停地”刨,因为“我唯一的母亲,那么多母亲被掩埋/我唯一的孩子,那么多孩子被掩埋/我唯一的兄弟,那么多兄弟被掩埋”……读到这些诗句,我已经分不清诗人是在写诗,还是让她凄恻的灵魂长途跋涉,直接依附在那个惨遭打击和蹂躏的母亲身上。或者说,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我想,当天琳大姐在纸页或电脑的键盘上呕吐出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个长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草棵和绿叶间的果园诗人,她那颗时刻都与那里的母亲、孩子和兄弟们共振的心,必定被突然降临的灾难彻底地撕裂了,粉碎了。在那一刻,“天崩地裂/悲痛那么宽”,但她又感到那么无助,那么孤苦,那么欲哭无泪。都知道她现在是个退出社会主流,隐居在女儿住着的小区,整天推着牙牙学语的外孙女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姥姥。故土山河破碎,悲伤汹涌成河,眨眼间便吞没了无数如同自己的外孙女那般她深深疼爱着的就像露珠般盈盈颤动的孩子,这最让她心疼和心碎。因此,她除去悲伤欲绝地自疚,自责,自怨自艾,除去喃喃自语地说:“我把我大大小小的孩子弄丢了/妈妈的心撕碎了”;除去面对着掩埋在废墟里的孩子,泣血呼喊:“今天,妈妈在暴雨中高擎闪电/战栗着,克制着/用雪亮的一笔,为你写诗/你要记住我爱你我的孩子”,再也找不出第二种表达方式了。

    悲愤,决绝,孤寂,沉痛,失魂落魄,但又不是惨淡无光。虽然大自然的凶恶和暴戾谁都无法抗拒,虽然变成一只搜救犬也不可能把孩子们一个个都找回来,但作为一个母亲,这时她绝望地想到,自己能做的,只能是把那颗沉痛到失去知觉的心,把自己宽阔无边的爱,生生地揪成花瓣,一片片撒进废墟里。此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母亲,是一个泪已哭干的母亲,一个麻木地站在废墟上为孩子招魂的母亲,甘愿用自己的身体当埋葬孩子的墓穴。她一遍遍地安慰压在废墟里的孩子:“假如还能重来/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装回肚子里”;在自欺欺人的恍惚中,她一厢情愿地对孩子们说:“不要哭/现在我们来玩捉迷藏的游戏/看谁最早捉到凌晨的第一株光线/天空的门永远不会关闭/快去吧去一个有光亮的地方/看啊天使选中了你的嘴唇/上帝搭乘你的翅膀起飞/我肉嘟嘟的干干净净的孩子啊/你一定要保持露水一样的晶莹”……

    诗写到这个层次,单独从文本,或者从大灾难到来的时候匆忙表达惊悚和抚慰的急就章看,已经是非常圆满和出色了。但如果是这样,这两首诗的作者,也就可以不是傅天琳了。我要说的是,包括这两首诗在内,近年来傅天琳的诗歌忽然给人一种骨骼清奇、铁花怒放的惊喜,仅仅看到其情感的真诚与真挚,切人生命的独特和尖锐,似乎还没有触到它的边界,或借用股市里的一句话说,还没有探底。那么,它们的边界,它们的“底”,到底在哪里呢?我的回答是,在她干净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单纯和执拗中,在她逐渐达到的对生命的超拔和领悟中。回到《我为什么不哭》和《我的孩子》,当你读到“我必须从自己的废墟起身/必须认识灾难/必须向黑色靠拢//没有路/我必须携带着自己的道路而来/犹如携带着伤口而来”,你忽然能感到她的凛冽和深刻,她在诗歌中到达的高度——正像她诗里说的“在暴雨中高擎闪电”——是许多诗人和同类诗歌所难以企及的。她通过这两首诗暗示人们,一场大地震造成的废墟其实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它给人类造成的精神废墟,有可能与我们的生命相伴终生;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从自己的废墟站起来,在没有路的地方,携带自己的道路前行,哪怕有更多的危险和黑暗隐藏在时间深处;你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你就不知道地震的震中究竟在哪里,也无法避开它持久造成的破坏力。

    傅天琳曾停笔多年,复出后在过去的清纯中突露峥嵘,让看似繁盛但在内容和技艺上却逐渐趋同的诗坛刮目相看。从《我为什么不哭》和《我的孩子》这两首诗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这个自称为“柠檬叶子”和“花甲女生”的姥姥级诗人,依然还保持着当年在果园当知青时的那份纯真,无论社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也无论自己因写诗获得过怎样的赞誉和褒奖,她对清静地生长在山野中的果木和当年的那些姐妹,始终身怀着感激和眷恋;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写诗便与那些姐妹有什么不同,甚至感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己本来就是一株生长在低处的果木,是这些果木的一片叶子,因而对谦卑的土地和洁净的雨水备感亲近。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她的根还扎在那片果园里;她庆幸自己离开那么多年但脚下的根还咬住那片土地,并渴望通过这些根继续接受土地和雨水的滋养。换句话说,在逐渐被诗坛淡忘的十几年中,她虽然与诗歌渐行渐远,但却有意无意地走上了那条重返果园的小路。不用说,这是一条寂静的小路,落寞的小路,与汹涌的尘嚣背道而驰。但是,正是这种反其道而行之,使她在远离诗歌的同时,也十分幸运地远离了诗江湖的浸淫和熏染,就像原始农耕的庄稼远离了化肥和转基因。当她在花甲之年带着果园的清新和雨水的纯净重返诗坛的时候,我们蓦然发现,当年的那片“柠檬叶子”还是那样的朴素,当下的这个“花甲女生”依旧是那般清纯。尤其她使用的词汇,她通过亲近大地的根须和绿叶看到的世界,仿佛用阳光露珠漂洗过。奇迹还在于,这种甘愿与草木为伍的姿态,让她的诗天然地获得了山野草木所独具的柔韧和锋利。原来越是远离闹市的泥土和草木,越是见识过风雨雷电的光芒。

    因此,虽然毫无道理,但我却把傅天琳在《我为什么不哭》的废墟中赋予那位母亲的自白,当成她重返诗歌的心声,她说:“我的爱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这样饱满/我必须是我家乡的春天/我必须是重新的花香”。

    2011年2月18日至22日 北京平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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