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子、雕花船舫及数不清的花灯在定阳河上光辉荡漾。街道香粉飘散,时有姑娘盛装打扮,与心上人一同赏灯。
街上相当拥挤,携伴前来的人们稍不注意就可能被汹涌人潮冲散。
沈七重一见到有别于白日摊贩所售的花灯,便迫不及待凑上前瞧瞧,从制作、花样到价格,无一不细加询问;而陆漫更是四处寻找落单的姑娘家,一有机会便前去攀谈,笑若春风;燕殊、画扇则是一入人潮便被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不见踪影。
兴许也是有意无意想与众人分道而行,日湲并未留意自己究竟有没有跟上队伍,反正这儿她曾来过,是不可能轻易走失的。
恍恍惚惚之间,她又见到了两百多年前曾见过的、街旁成片的花灯架。灯架旁的摊位再不是糖葫芦贩子,而是个卖绿豆甜汤的;而灯架前吆喝着卖灯的贩子也早已不是当初吊着嗓子叫卖花灯的老赵,而是换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但叫起卖来那声量绝不输给从前的那位大叔。
年轻小贩见日湲独自一人站在灯架前面发愣,连忙热心招呼:「姑娘你看看,我小赵这儿的花灯可是全傅业城最美的,找不着第二处啦!」
日湲原先还有些怔忡,听他这么一讲,顿时轻笑出声:「莫非这招揽客人的叫卖语也有家传不成?」
因为小贩说的话,竟与两百多年前那位老赵一模一样。
「这……姑娘是什么意思?」小贩挠挠头,一脸不解,对她的话摸不着半点头绪。
日湲正感好笑之余,眼角余光却扫到了花灯架子右下角挂着的一盏花灯。
她眼睫一颤,心底涌起一波无法言明的情绪,在她觉察到自己的举动前,她已然倾身将那盏花灯提起。
只见上头梨花如雪,孤然向月,连那绘灯人的朱印俱在她所熟悉的同一处,与两百多年前她曾得过的那一盏分毫不差。
原来当年那糖葫芦贩子说的亦非诓她。
只可惜,她的身旁再没有那个温柔含笑、替她摘下花灯的少年。
这十八年来,她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春归山,对于燕殊与画扇两人间的情况自是心知肚明。他们被春归门里的弟子传为一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只是……
「我真是说不过你!就承认你难过有什么好怕的?就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回风勇敢一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月老那老头说他们有三世姻缘,你不试试又知道不会成功了?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回风他便是在等你去试!你试了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了!」
「我有时候都想去拿一根槌子敲你脑袋,看你究竟会不会清醒点,少那么固执!」
那时龙菲说过的话,彷彿又在耳际响起,字字清晰。
她悄然握紧灯柄。
她明白燕殊现下过得比前世更好,至少他身边有人陪伴,至少他不必再受煞气蚀身之苦;她明白既然他已转世为人,她便不该将过往的事情牵扯至他身上,徒惹心伤;她明白忆不起过去的一切兴许对他而言是最好的。
她明白,她全都明白,但是……
「……日……湲?」
「以初为珍,不光凡人有此想法,天界亦是如此。你说是不是?」
「不会错的,为什么你不懂……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你没出过琉璃宫,还是由我引导吧……若果害怕,你可以闭着眼。」
「你喜欢它,不是吗?」
「请你相信,好吗?」
她闭了闭眸。
但是……若果这些均即将成为他永远的「过去」,那么她的过去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你又知道他的幸福不会是你?」
「听我龙三的劝,就试一次看看吧!试一次你帝姬殿下也不吃亏啊!顶多失败,回风回归后记得这事儿罢了。」
「老板,这花灯我要了!」日湲递给小赵一个碎银,也不管碎银对于花灯的价值而言超出诸多,不等正惊诧拿着碎银的小赵找钱,猛然转身冲入人海。
就试一次!就试这么一次!倘若他不愿接受,她便接受现实,顶多他回归之时,她提前到大荒去,两人自此永不相见。
她想知道燕殊究竟还记不记得前几世,即便是不记得那也无妨,她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
日湲提着花灯,拚命在人潮中穿梭,寻找那抹清雅颀长的背影。
在哪里?他在哪里?
从未有一刻那么想立马见到他,只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转瞬间消沉下去,或许她再也不敢问他第二次了。
她慌忙四顾,哪怕是相似的背影,也定要绕到前方确认一番才肯罢休。
她想问他,她信了,她真信了,那他曾告诉她的一切还作不作数?
她曾伤了他那么多次,他可还愿意接受?
身旁两侧有若潮水,而她只身一人于茫茫人海之中沉沉浮浮,为的不过是求一线缘,对于凡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缘。
不枉费她一个个找寻,她终究看到他柔和的侧脸。
日湲本欲唤他,却见燕殊朝身旁的画扇笑着,亲手挑了一支发簪替她簪上。画扇低头敛眸,胜雪的脸颊浮起一抹羞怯的红霞。
提着花灯的手紧了又紧,她抿了抿唇,走向世人眼里相当匹配的一双璧人。
燕殊似乎对她的到来感到诧异,只是没过多久便沉入黝黝眸光之中,不留半点痕迹。
「你还识得这盏花灯吗?」日湲僵了好半晌,没料到自己问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盼他会说出什么。
他认得?那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都太沉重。
他一点也不认得?她想,这样大概是最好的吧,她也不必冒着介入他们两人的风险。
但是当他真的说出口时,她的心还是微微地疼了下。
他目光沉了沉,淡淡说道:「……我不识得。」
原以为得到这个答覆会感到释然,或者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她所预计的全然没有到来。明明感受到眼中一阵涩然,她等了等,却始终未淌下泪水。
她低下头,唇边的笑意是那样苦,却又彷彿轻若鸿羽。
如此,是否可以当作是一切的结束了?
碧水宫殿内,天后挽碧正在对镜梳理一头长及地的青丝,方要将发绾上,不期然胸口传来微微绞痛。
她放下角梳,深吸几口气,痛楚非但没有减缓,还益发加剧。她紧按着胸口,身子里的气几乎被尽数抽走一般,猛地剧烈喘息起来。
不多时,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能令天后心痛至此的只有一件事,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痛不过是偶发的,岂料这股剧痛居然没个休停。
呵呵,紫式,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挽碧无声笑着。
「青儿!」挽碧唤了一声,一只青鸟立马扑腾着翅膀飞进寝殿,羽翅一收,化为一个稳重严肃的青裙少女翩然落地。
「你去通知花战神,陛下他怕是——」挽碧顿了顿:「崩了。」
天帝在琉璃宫内,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崩殂?天帝崩了,那么娘娘……
纵是自出生便随着碧水宫之主三千多年、见惯风浪的小青也不禁双目圆睁。先是担忧地觑了挽碧一眼,见她眼光暗含催促,这才不再犹豫,幻化为原本的青鸟形态,飞出碧水宫。
「人间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虽然你我从未是真正的夫妻,到底也相伴了三千多年,我还是……得去为你收尸才是。」
抽出天后之剑雪啸,挽碧低低唸道,彷彿只是为尽义务,却在无声无息间泪流满面。
茕星荧荧,大荒的夜晚寒冷彻骨,每当风一起,卷起漠沙,那股森寒便彷彿要钻入骨髓。每一次呼息间,总会吐出一缕缕白雾。
花阙容是不畏寒,但鲜少有仙人能承受这种不亚于寒冰天刑的低温,仙界的天兵天将早于夜晚降临前便升起篝火,在篝火周围背对着背盘坐,手中握有各自的仙兵法宝。于敌情不明、妖魔伏伺的情况之下,每个天兵无不是绷紧神经,就怕自己一个不备,导致仙界防守出现漏洞。
花阙容穷目远眺,只为在下属归来的第一时间接获情报。
桐天已然去了一天,至今却还不见踪影,也让花阙容不禁担心妖魔两界是否真如日湲所说,即将有变。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另派一人时,视线里却倏然闯入一人一马。
「桐天?」见他果真不负她望,花阙容忍不住扬起嘴角。
然而过了好半晌,她愣是没听到桐天开口。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待翅马驮着主人降落在花阙容前方,她赶紧上前,却见桐天身受重伤,不知何时早已断了气。
看来是不久前才死透,那么……
花阙容心下一跳,来不及哀悼下属的死,立马回头朝着大军大喝:「妖魔阵营怕是有变!弟兄们立刻设阵!」
仙界的兵将训练有素,就连围在篝火前的位置也与阵法相去无几,按理而言应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阵法定位才是;但是正当他们迅速换位时,数以万计的箭矢凭空显现,朝他们射来,让他们措手不及。好几个天兵才起身,便被沾了魔血的箭一箭穿心,倒地不起。
这么快!
花阙容杏眼微瞇,即便敌方占得先机,仍然毫无动摇之态。
眼见成千上百的妖魔从上空飞掠而来,她身周的气息陡然凛冽起来。她平持战神之剑飞雾剑于胸前,在第二波攻势来临之前,平直挥出一道圆弧剑气,打前阵的众数妖魔顿时灰飞烟灭,连点渣子也没留下。
花阙容心知前方只是些妖力、魔力均不足以令他们化为人形的低等小囉囉,可是妖、魔两界便是胜在数目。仙人数目本就稀少,纵使只是低等妖魔,以数压寡,也可能让他们应接不暇。
她不欲众天兵在迎上大敌前便将体力消耗殆尽,双腿一夹,令天犬飞到整个仙兵营地上空的正中央,而后继续腾升至五丈之高。
将欲发难之际,原先已接近仙界阵营的一干妖魔却临阵急退,安安份份退至两旁。花阙容见状,先收起一点仙力,更号令天兵先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在弹指间变得如此乖觉,定是统御两军之主前来。
果不其然,她远远望去,那个与她分离六千多年的男人,此时正负手立于一条魔龙背上,身姿挺拔如松,玄衣飒然。
正是现任魔主夙朽。
他与禹让肖似的脸容之上,缓缓漾开一丝深沉的笑意。
「阔别两千年,我们终于再度相见了,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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