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华渊笃定道出这句话时，日湲霎时只觉呼吸一窒，旋即垂眸。
燕殊竟然是半仙，那么他这一世，究竟算是轮回的第三世，还是提前得回仙身？
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等到回风历经三世回归之后，再由他抉择是否还要与她再续前缘，抑或是延续他在三生之中与云意的缘分；然而，天意这般安排却令她顿时无所适从。
半仙生来带有仙元，随时可归仙界，只欠缺等待回归仙界的机缘与历劫，天命亦是自凡间延续至仙界，不若凡人飞升，为仙之后则凡尘往事尽为前世。
倘若他于回归之后，真因第三世的记忆而选择云意呢？倘若这第三世他与云意的情缘便这样作数了呢？
呼息间，胸口似有一种痛楚在蔓延，她却难以如两百多年前回风于月夜下对她表明心迹一般压抑下来。
时至今日才明白，她从来不是那么宽容的人，她以为纵使回风在三世为人之中，最终都是与云意共结连理，可待他回归以后，一切等同于重来，尘缘也将如烟雾般消散。然而，万一这一世真算是他的提前回归，她该怎么办？
如果不做点什么，他便永远不会对她那样温柔地笑了吧？他眼角眉梢的暖意，自此以后便尽然属于云意一人。
……她无法放手。
然则，她又怎么忍心破坏他得来不易的幸福？
日湲闭眼苦思之际，屋子的前门再度敞开，外头的日光趁隙溜了一线进来。
「唉呀，这不是日湲姑娘吗？你又来啦？看来你这回总算见到掌门了。」清脆的嗓音乍听之下有些耳熟，日湲暂缓思绪，转过头，便见三个月前她曾在这屋子里见到的彩荷抱着燕殊进屋。
「你好。」日湲后来才知晓，这名唤彩荷的女子便是华渊找来负责照料燕殊的。
彩荷见日湲问候自己，娇俏的脸容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忙不迭摇头：「别、别，姑娘可是掌门弟子啊！彩荷只是个乡野庸妇，不值得姑娘这样敬称。」
妇？原来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竟已嫁人了吗？她也不过比自己现在的样貌大上几岁。
……也对，凡人女子总是早早婚配，不若仙界，除却天帝天后以外似乎人人潜心于仙道，婚亲一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天边浮云。
「掌门弟子？」华渊觑了日湲一眼，似是在咀嚼彩荷的话语。
彩荷听华渊重复自己的话，笑着解释道：「是啊，掌门。上回您出远门去，忘了给姑娘捎个消息，让她回门却找不到您呢！」
华渊闻言，复又看向面露尴尬之色的日湲。
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日湲一度以为他会当场揭穿自己的谎言，没想到华渊竟是不发一言，当作默认。
「燕殊……他怎么样了？」日湲盯着彩荷手中的襁褓问。
日湲一提到燕殊，彩荷的眸子霎时放光，笑吟吟地抱着燕殊走到日湲身边：「少爷他很乖巧，不似其他孩子，不哭也不闹。他一天到晚啊就只盯着四周瞧，一双明目通通透透的，想必是个早慧的孩子！」说着，又将燕殊放到日湲臂上，果然见到这个年岁与自己相近的少女神情顿时慌乱起来，彷彿怕自己会一个不注意就将婴孩摔了似的。
日湲见彩荷不若春归门那些长老、弟子对华渊唯唯诺诺，倒是有些好奇；但是华渊在场，她也不好发问，只好将困惑吞回，留待下回再问。
怀里的婴孩眼眸澄澈，恍若琉璃般流光溢彩。日湲对着他微笑，却见小燕殊似是怔了怔，下一瞬也跟着笑开来。
日湲似是想起什么，猛然瞠眼。
既是半仙，他会不会有身为回风时的记忆与前两世为人的记忆？
然则任凭日湲怎么看，也无法看出个端倪，毕竟燕殊不过是个还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孩。
「应杞他现在如何？还醒着吗？」华渊忽而问道。
应杞？怎么会提到应杞？
日湲抬头，就听彩荷毕恭毕敬地回道：「应杞少爷睡得正香呢！我没将他抱上来，那儿有月香照顾，应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你先下去吧，我等会儿再将燕殊带过去。」
彩荷应声退下。
门扉喀啦一声阖上后，华渊对着日湲伸手。日湲微愣，陡然会意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燕殊抱给华渊。华渊熟练地逗着孩子，与平日淡漠的形象大相迳庭，架势纯熟，浑然不似初次作爹的人。
「上仙真厉害。」她忍不住赞叹了句。
「若是你拉拔婴孩拉拔了几十世，自然会同我一般。」未料华渊不以为然地道，兴许是他今日心情特别好，竟然主动向日湲提起自己的往事来了：「当初应杞第一次转世时，我也曾手忙脚乱过。」
一想到眼前这副万年不换的寒冽神色，曾因抱着初生婴孩时展露无措，日湲不禁感到好笑。
「这么说，上仙均是在应杞重新转世时，便将尚在襁褓里的他接回春归山自己照顾了？」
「嗯。」
「难道他生生世世俱是无父无母吗？」日湲面带疑惑。
否则谁家能轻易将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即便华渊与应杞曾是情人，华渊与他宿世里的父母应当还是毫无关联的吧？
岂料，华渊却一口否认。
「不，他每世出生时，父母均健在。」
日湲顿时错愕，吶吶问道：「那怎么会由上仙你——」
华渊明白日湲的惊愕从何而来，他亦不愿费心编造谎言，只不假掩饰地道：「因为我只要接获他轮回转世的消息，便会将他带回来，无论他是否拥有完整的双亲。」
日湲看着面前的男子，嗫嚅着问：「为什么你能这样果断地替他决定？难道你就不怕剥夺了他应得的幸福？」
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以他的幸福为最大考量吗？
两百多年前出生于大荒之时，原梦中的沉暗色彩令她领悟她的一生注定孓然，因此面对回风笃绝的言词，她才选择不信。三年之后，回风证明自己从来不是一时迷惑，可惜历经数夜噩梦之后，她已无法告诉他，她其实是信的。
是以回风的前两世中，她宁愿远远望着、守着，倘若那便是他的幸福，她又怎能恣意夺取？
华渊了然地瞥了她一眼，反问：「你怎么知道，他跟着我不是幸福？」
不给她思索的间隙，他又反问：「你又怎么知道，只要对方笑着，只要对方看起来过得好，有妻有儿，那便是幸福？」
「如若对方要的幸福一直都只有你，也只会是你呢？」华渊目光灼灼，一字一顿，似要将徬徨的她逼到死角：「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然则你真的彻底了解过这个为你沦落凡间、历生三世的人吗？」
日湲如遭雷殛，她怔怔然看着华渊怀里的燕殊，唇齿微张，竟是半句话也反驳不出。
华渊说的没错。
她心中所忖，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自已为对他有益的想法罢了，又怎能断定什么是他的幸福？
她委实，不曾了解过回风。
流年暗中偷换，转眼间燕殊业已七足岁。自燕殊满两岁之后，日湲每每临山便改为远远看顾着他，而非他两岁前那般亲近，甚至会亲自抱他、逗他，只因她尚未厘清自己的心思以前，她不欲在回风这世横插一手。
一直以来，都是回风单方面的付出，而她被动接受。她不曾试图了解回风，也从来不知晓他究竟在想什么，她不想以这般随便的心态出现在现世的他面前。
此时燕殊坐在屋外的凳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腿上摊开的仙术书册，稚嫩的脸庞是难得的肃穆。只见他枫叶般的小手依著书上指示掐出仙诀，凝神间，一道气流自他面前穿腾而上，带起他额前碎发，最终奔窜消逝于青空之中。
日湲为防他察觉所设下的仙障几不可察地微微震荡了下，她心下一惊，起心动念又加了一层仙障巩固。
起初她不曾将燕殊的半仙血缘放在心上，加之当时他年纪尚小，她只设了薄薄一层。如今一瞧，她才猛然清醒，眼前的燕殊不只是个孩子，还是个体内流淌着一半上仙之血的孩子，实在不容小觑。
她以为自己隐匿不慎，早已暴露行踪；然而忐忑地朝他望去，却见那孩子只是叹了口气，眼中郁郁，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仙法。
正当燕殊抬手欲再演练一遍时，耳畔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燕——殊——」他循声望去，便见通往春归山山下的青石小径上，一名身着粉衣的女童朝他挥手挥得正欢。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燕殊一眼便认出她是自幼照顾自己的乳母彩荷。燕殊还未应声，女童便迫不及待地跑上来，半会儿之后便洋溢着笑，出现在他跟前。
见到女童的面目，日湲下意识往树身后躲，好半晌才忆起自己早设了仙障，他们定然是看不到自己的。
「画扇，怎么跑得那样急呢？莫不是后头有人在追你吧？」燕殊阖上书，温言问道，微蹙的眉昭示着对女童此举的无奈与不认同。
「嘿嘿，因为我想早点见到你啊！爹爹要我喝完药才能来和你玩，我好不容易才喝完那些黑糊糊又苦死人的药呢！」画扇神采飞扬地说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因方才的奔跑浮上红晕。
画扇是云意于人间的第三世，为春归门第六洞长老之女，与燕殊打三岁起便玩在一块儿。
「少爷！」这时，彩荷才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阶：「对不住，我已经和画扇小姐说过，这山巅不是她能随意上来的，可是她……」
「不打紧。」燕殊笑道：「我也正愁没其他人陪我。」
「对啊、对啊！燕殊最喜欢的便是我了！对不？」她话一出，日湲愣了愣，自树后探出头，竟是不自觉想听燕殊会如何回答。
她看见燕殊闻言先是愣了会儿，而后俊雅的面容缓缓浮上笑意。
「对。」
日湲心一紧，转过身背着树干。果不其然，身后的画扇爆出一声欢呼，她却不愿继续看下去。
果真如此。
如若他们两人已是天意注定，那么她还能不能如龙菲所言，真试一次看看？抑或是相信华渊所述，她所见到的不见得便是回风的幸福？
迷惘之中，日湲暗使仙法隐了身形，几乎可说得上是慌慌忙忙地逃离此地。
那头画扇还握着燕殊的手不断地说：「我就知道燕殊最喜欢的是我！我们可是爹爹嘴里说过的青梅竹马是吧？嘻嘻，我也最最最喜欢燕殊你了，以后我们还要一直在一起喔！」
「画扇小姐——」她身后的彩荷已然通红着脸，虽然她心知这些只是孩童间的戏言耍闹，她还是不禁感到羞赧。
孰料燕殊没有立马回应画扇，而是微微侧过头望着日湲刚才依身的桃树，眼中满是若有所思。
「……燕殊？」画扇握了握他的手，他适才回神，笑着摸摸她的头。
「没事，只是觉得今年的桃花开得很漂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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