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龙菲虽不是飞禽一类,但猛兽还是称得起的。她不怪那些小仙娥们避她有若蛇蝎,毕竟她也知当年私闯洛阳寝殿、正面与他叫板的事儿传得有多广;还有当初为了堵住那些爱嚼耳根子、乱嘴碎日湲闲话的仙婢们的嘴,她下了多少功夫。
只不过见她们这样畏畏缩缩,她还是忍不住感到几许惆怅。
一踏进采韶宫,在帝姬身边侍奉的仙娥扶黎便放下手边的活儿,匆忙迎上来。
「你们帝姬在吗?」
「帝姬不在。」扶黎轻摇臻首。
两百多年来龙菲时常过来采韶宫,她也算是与龙菲相熟。见龙菲得到答覆后脸上浮现了然与无奈,便贴心问道:「公主若无事,若不先在这儿等等?帝姬应是等会儿就会回宫。」
龙菲心下暗暗叹口气,本欲自己去寻,又顾及日湲此时怕是不愿被打扰,她别无选择,于是颔首接受扶梨安排:「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她吧。」
扶黎看了龙菲一眼,将她迎进昔日她、花阙容以及帝姬常用来谈话的房室,替她斟上一杯佳茗,见她入室后神情怔然,想必心怀感触,便善体人意地躬身告退,留她一个人在房内。
扶黎悄然退下后,龙菲环顾房室周遭,无声叹了口气。
饶是她那么心胸豁达,忆起这些年来物是人非,还是忍不住感慨起来。
日湲怕是又到人间寻他了吧!算算时日,也差不多是他的第三世开始的时候了。
妖、魔两界并未于仙界接连痛失两位战神的情况下趁胜追击,而是按兵不动,教人猜不透他们究竟意欲为何。花阙容得天帝首肯,接任战神后赶赴大荒,却见妖、魔联军于大荒之外驻扎下来,颇有暂时休整的态势。仙界兵力处于劣势,敌方不动作,她也不欲主动出击,反遭妖魔联军以量压制,只好将计就计,也在靠近琉璃宫这头的大荒边缘驻扎。而这一休战,便是整整两百多年。
回风逝于大荒,当天帝赶到时,随回风殉情的云意早已了无气息。回风的元神早因受体内煞气及雪啸剑寒气连番冲突蠹蚀而几近寂灭,更因天生仙身、仙寿、仙福皆不比寻常无阶仙,天帝为修补他的元神,弥补三元,只能亲手将两人送下轮回道,历凡三生,并辗转从掌管凡人姻缘的月老那儿得知,两人俱为天池所生,是天命所定的仙侣,此番下世,将有三世缘牵,三世完满之后才会再度回归。至于鶱无,昔日为战神时便已煞气入体,虽寻到他的遗体,却早已是空壳一具,天帝即便欲动手施救也无能为力。
当天帝转告日湲此事的那一剎那,龙菲亲眼觑见,日湲的眸光恍若琉璃坠地般片片碎裂开来,眼底虽仍有着余温,见到她失神之状,曾为回风抱屈、本怀着满腔责问的她和花阙容仍是沉默了。
事后花阙容曾对她提过,日湲必定是掖着一些连她也不肯告诉,甚至是不敢倾诉的心事,所以才会不愿回应回风的心意。
她听闻之后曾对花阙容说:「她何必呢?」
但相处三载,她心里其实相当清楚,但凡日湲欲守住的,定然毫无犹豫,否则云意那时对她针锋相对,日湲便不会毅然出言护她。而回风煞费苦心,好不容易将云意排除在外,她以为日湲合该毫无顾虑了,没料想她还是选择拒绝。那么依她对她的了解,只怕日湲心中还存着藏得更深的事儿,而那件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两百多年来,日湲多不在采韶宫内,教她每每扑空,颇有怨言。日湲虽不曾对她解释,她却清楚她是去了哪里。
她也曾为日湲焦急,深怕三世以后回风与云意回归仙界,仍铭记人间的三世姻缘,那日湲又该如何是好?然而她每每提及,日湲只是默不作声。
直到她急问:「你就不怕回风被云意抢了去?」
日湲才出声回道:「我不能破坏他们俩,既然他们注定有三生三世的人间姻缘,倘若他因家人、因云意而获得幸福,那么我有何资格破坏?无论他尚为仙时发生过什么,他现下不过是个凡尘中人。而我对现在的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龙菲当场气得拂袖而去,心中却也明白日湲是对的。
人间不比仙界寡淡清欲,凡人一生当中会有许许多多扯不断的七情六欲,还有诸多羁绊。一旦日湲随意介入,牵一发而动全身,回风的转世的众多缘分可能因而大乱。这便是何以仙人不得干涉凡间命定的尘缘的缘故。
日湲说的没错,对转世为人的回风而言,她不过是个陌生人;但是她是否曾想过,对于已生为凡人的回风而言,无论是谁,只要是首次见面的都可算作陌生人?那些不过是借口。
龙菲既气又恼,不光是气日湲那份不自信与畏缩,还懊恼自己无法为他们做什么。
若是当初她不顾回风恳托,将他为日湲所做的一切全盘托出,那么他们是不是不必兜兜转转,甚至仙、人两隔?若是她能再仔细些,是否便能立马发现日湲替回风送行之后,神态全然不对?
若是她能实时给日湲当头棒喝,是否她们如今会是神仙眷侣?
可是她也明白,感情这种事不是旁人如何推波助澜,便会顺从着他人的意思发展,解铃还须系铃人,结果更多是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
而且连她自己也没有坦承心意的勇气,又怎有立场说日湲?
忆起自花阙容前往大荒之后突然提出要闭关修行的洛阳,龙菲只得苦笑。
循着淙淙溪涧向下走,日湲踏在碎石小径之上,也不知是脚底细细碎碎的石子较为挠心,还是心里那分忐忑让脚下的石子不同以往地更为恼人。
她未料到,回风的第三世居然是投生到这儿来了。
落凡为人的第一世,他名为简桓,生为江东简氏世族嫡长孙,自幼备受族人宠爱,能诗善赋,深受南朝皇帝喜爱,授得朝中二品文职。后来于弱冠之年与云意转世的姜如意门阀联姻。
第二世,他名唤虞随瑾,投生为商贾之子,彼时儒风大盛,百姓皆以致仕为荣。顺着这股风气,他自幼饱读诗书,苦读十五载,束发之龄入京赶考,连中三甲。新科状元骑马游街自打阁楼下过,上头楚家小姐楚云绣球一掷,状元郎接个正着,两人一眼便对上了,情投意合,当即成亲,正所谓双喜临门。
前两世里,她仅远远看着,看着他由豆丁点大的垂髫小儿至束发年少,然后与云意的转世相遇、相知、相惜、成亲。她总是在见到他们两人成亲以后便不愿继续看下去,就在人间寻一处居所,随他度过凡人既短暂却又漫长的两生。
缘何短暂?那是因凡人年寿不比仙人,短短不足百余岁的年华,委实短了。缘何漫长?只因她居于人间,思及他与云意之间的情意,心中涩然,所以漫漫。
直至看到他脸上各式各样不同的笑容,纯粹明朗,这些笑容她以往不曾得见,那时她才明白,这便是他的幸福。
云意便是他的幸福。不必如同尚为无阶仙时历经劫难、饱受摧折,在云意面前,他的眼中唯有明亮不染尘埃的笑意。
不是不曾想过,就这样将还不经事的他带走,如此便能与他朝夕相处。只是她有何资格如此?只因他前世曾心系于她吗?在他还是回风时,她从未令他展露这样幸福的笑,甚至害他心伤心冷,最终落得仙元消散的下场。
这样的她,又有何资格剥夺他的幸福?
而且她不想当她出现在他跟前时,见到他陌生的眼神。那样的目光,她是真的承受不起。
允息告诉她,这回回风投生的正是她曾来过两趟的春归门,却并未告知回风此生的父母姓啥名谁,只说届时他会在华渊那儿。
日湲凭依允息给她的消息,徐步走到春归山山巅那一幢小屋,先是敲了敲门,再问:「华渊上仙,你在吗?」
孰料里头忙慌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渐近,日湲却感受到这股气息不似华渊身周那种冰寒萦绕的仙气,她思索了一会儿,旋即掐了仙诀,摇身一变,将身上的素白霓裳幻化为春归门弟子的正规装束,还不忘在腰上幻化出一条昭示着掌门弟子身份的白玉环带。
华渊收徒向来密而不宣,不露半点风声,自任春归门门主以来还未曾收过徒弟。这些年来是有传闻他收了一名关门弟子,不过门中却鲜少人见过他,甚至连这名徒弟是男是女也不甚清楚。对此华渊只字未提,却并未否认,而深知他性格的春归门徒也就不敢亲自问他,私底下虽有几条猜测在众人之中流传,仍猜不出牢靠的人选。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头的却是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姑娘,一见日湲腰上的皓白环带,顿时又慌了手脚。
那姑娘一边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唉呀呀,您是……掌门弟子吗?」
「是的,我方从东海回来,想来看看新出生的孩子。」日湲不知回风这一世的身分会是什么,只得这样编排。
那姑娘听她这么说,兴许是有腰带作为凭证,未有多问便立马请她进屋。方才专注在前来应门的姑娘身上,踏进屋中之后,日湲才看清屋里的摆设竟是凌乱无章、陈设纷杂,丝毫不如从前她与龙菲等人来访时那般一尘不染。
姑娘见她一直盯着屋内看,脸上腾地起了羞赧的薄红,赶紧收拾起屋内的物件,尴尬地笑着解释:「掌门要我住在这儿照顾孩子,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山下的婶儿没有掌门许可又不得上来山巅,所以……请姑娘别见怪。」
日湲摇摇头:「哪里的话,你辛苦了。」虽是这么说,她心里却是疑窦顿生。
据她所知,这里应是华渊自己的屋子,看样子这姑娘并非修仙之人,她对华渊了解虽不多,但依他行事一贯谨慎的性格,怎么会允许一个凡人姑娘进来?
「掌……师父他去哪了?」
那姑娘一边利落地摺衣,边道:「上仙他前些日子出去了,只说要远行,暂时不回来,要彩荷先照顾小少爷。」
小少爷?那是谁家的孩子?
日湲眉头微蹙,却又不能直当地问。
都说要来看孩子了,又问她是谁家的孩子,再迟钝老实的人怕是都要起疑。
思忖间,余光却瞥到角落的竹架,悬挂于竹架上的摇蓝正轻轻摇晃,一双白藕似的小手正在摇篮间舞动。
那、那该不会是……
日湲一愣,正要走过去,却见彩荷眼明手快地俯身将婴孩抱起,柔声哄道:「小少爷,乖乖喔。」
见日湲愣愣地望着自己怀中的小娃娃,以为她是想抱孩子,彩荷体贴笑问:「姑娘,要不要抱抱他呀?小少爷很乖的。」
日湲呆了呆,垂下目光,强自压抑话中的颤抖:「……不了。」
彩荷听她推拒,还以为她不好意思,笑着走过去,将婴孩塞到她怀里:「有什么关系!将来姑娘若是成了亲,迟早会有孩子的,先抱抱看也好啊。」
彩荷倒忘了日湲此时的身分是个修仙门派弟子,若是潜心修仙,此生便不会似凡人一般成亲。
日湲措手不及被塞个正着,手中的襁褓沉甸甸的,感受到这份重量,她只能抱稳了、抱紧了。
他的三生三世,她均不曾参与,前两生均只是远远望他一眼,便已心满意足。唯独料不到会在第三世中离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他温软的脸蛋。
怀中的襁褓是那样轻,轻得彷彿下一秒便会如同他身为回风的那一世,随时可能从她怀中飘走;却又那样重,在她双臂之间的,是两百多年来失而复得的重量,是新生命的重量。
心头突突跳动,她鼓足勇气,缓缓低头。
婴孩白玉般的小脸上,镶着一对清澈的乌亮眸子,炯灿灿的,彷彿淘选之后沉淀池底的星子。
剎那间,日湲只觉得眼眶一热,晶透温热的泪珠便从眼中滑下,落在婴孩亮璨的瞳仁上。婴孩呀了声,恍若不解地眨了眨眼,晶莹的泪便滑落耳际,一丢溜不见痕迹。
彩荷见她突然流泪,猛然倒吸一口气,担忧地问:「姑、姑娘,你怎么啦?身上有哪里不舒坦吗?」
日湲闭了闭眼,将泪水硬是逼回眼里,凝视着婴孩的脸容,轻轻回道:「没事,我只是很高兴罢了。他叫什么名字?」
「燕殊。燕子的燕,特殊的殊。」
「是吗,燕殊……」
旧时堂前燕,春去归已殊。
他叫燕殊,原来第三世的他,叫作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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