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司令,你是四川人,你说说,我们四川文学界是怎么回事?作家协会两个主席,一个沙汀,个头那么高,专写短篇小说,不写长篇;一个李□人,个子这么矮,专写长篇小说,不写短篇。”
朱老总说:“你多来和我摆摆龙门阵嘛!我和你差不多高,能平等说话,两不费劲。”
1957年3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新华社四川分社社长邵挺军推门进来,要我夜里到省政府外事办公室去参加一个会。
到了那里才知道,由威廉·西罗基总理率领的捷克斯洛伐克党政代表团即将访华,并将到成都访问。他们之所以要到成都访问,是因为全国人大常委会朱德委员长正在成都。去年,朱老总曾去捷克斯洛伐克访问,给他们留下很美好很深刻的印象。此次访华,捷方要求会见朱德元帅。我国外交部说:“朱委员长到四川去了,我们请他回北京来见你们。”捷方西罗基总理说:“朱德元帅是中国也是亚洲的大英雄,怎能劳动他?我们去成都见他吧,也看看他的家乡是个什么样。”
主持会议的明朗同志(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外办主任)说,这是四川解放以来,不,是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待外国总理,一定要把接待工作做好。
明朗同志看了我几眼,字斟句酌地说:“你回去告诉邵挺军,这次外事活动的文字报道由新华社负责,你们新华社要派一名得力的党员记者来采访报道。”我听出了他的意思,嫌我太年轻,太嫩(我当时只有21岁半)。
我回去向邵挺军汇报。他说:“由你去采访吧。其他的党员记者都下乡了,在家的党员记者只有你一个。”我说:“我还在停职反省呀!”老邵爽快地说:“你的停职反省期今天就算结束了。”那时,我一直在检讨我上年采写的一篇反冒进文章的“错误”。
省外办再次开会那天晚上,明朗同志看到又是我出席,便打趣道:“哈,你就是新华社的得力记者啊?”我笑着回答:“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嘛!”
这次会议有外交部派来“打前站”的一位副部长参加。他说,昨天去向朱德委员长作了汇报,请朱老总出面接待。朱老总说,他是请假来四川休息的,从事这样的国务活动,他得向中央请示。朱老总的纪律性真强,他当即给周总理挂了电话。周总理说:“贵宾们专程去成都看望您,您当然应该热情接待。如果他们要商谈具体问题,那是政府之间的事,您请他们回北京找我好了。”这样,朱老总才欣然同意出面接待。
明朗同志说,朱老总交代,捷克斯洛伐克同志参观访问时,我们要如实介绍,不许弄虚作假糊弄外国同志。朱老总说,他在捷克斯洛伐克访问一个村子,那里每户农民都住一幢小洋楼,厅里还有钢琴。朱老总疑心是故意摆给他看的,要求多看几家。主人陪他一连看了十几家,家家如此。朱老总请女主人弹一曲来听听,女主人当场演奏,果然是她家自备自弹的钢琴。朱老总在参观途中经常临时叫停车,进工人农民家中参观,家家差不多。朱老总说,我们的农民还很穷,别怕在外国同志面前露穷相。我们要向他们学习,艰苦奋斗几十年,争取富裕起来。
3月14日上午,我早早乘车去成都凤凰山机场。那年头的凤凰山机场没什么建筑物,临时搭了个彩棚,放些桌椅、茶杯,就算是候机室。省里的党政军首长和各民主党派负责人(捷方代表团里也有民主党派)很快到齐了。
过了一会儿,远处来了辆小车,到了欢迎人群前便自动停下。车门开处,下来的正是朱老总和夫人康克清。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就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朱老总慈祥地向人群挥手致意,一步一步地向彩棚这边走来,与省里的要员们握手后,跨进棚里,很有礼貌地与小服务员们逐一握手。我也大着胆子走上前,把手伸向朱德元帅。
朱老总用两只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右手,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微微鞠躬。他那目光是诚恳的、亲切的、同志对同志的,根本就没有尊卑、上下的区别。40年来,我每一想起那情景就要自责:为什么我当时不伸出两只手呢?朱老总是用两只手来握的啊!
此时,胸前挂满勋章的(成都军区司令员)贺炳炎上将,像小青年似的遛过来,拉着朱老总衣襟,向朱老总脸上左看右瞧。他故意惊诧地说:“总司令,您好像瘦了些,比我上次见到您时瘦了些。”
朱老总只是“嘿嘿”地笑,没有说话。贺炳炎回过头大声嚷道:“康大姐!你没有照顾好我们的总司令。总司令瘦了,你要负责任,你要向大家作检讨!”
康克清正在与人闲谈,听到贺司令叫嚷,她回过头来,以大嫂子对调皮的小叔子说话的那种语气笑骂道:“就你个贺炳炎的闲话多。看我回头告诉××(指贺炳炎的夫人,可惜我没听清),让她管管你。”
全场哄然大笑。一瞬间,在场的所有“要员”都变成了“小孩子”。大家围着朱老总看,有的说“果然瘦了些”,有的说“没有瘦”。朱老总“嘿嘿”地笑,不表态。平时不苟言笑的邓锡侯副省长笑道:“贺司令员,你冤枉我们的康大姐了。朱总司令红光满面,哪来的瘦?”
康克清得意地拍手道:“贺司令员,贺上将,你输了!”贺炳炎说:“你们妇联好威风啊,哪个敢惹你们妇联的人?你是全国妇联副主席,他们当然要偏向你。”众人又是大笑。
朱老总慈祥地问:“炳炎同志,听说你经常乘车到大山里去打猎,是吧?”康大姐打趣道:“你当司令员,不坐司令部,往深山老林里钻什么?”贺炳炎做了个苦笑的样子:“司令部里闷得慌。长久不打枪,还算兵吗?成都坝子人口这么稠密,打靶要惊动老百姓,我只好钻进深山老林放几枪,练练手艺。”康大姐笑道:“你打猎可要小心点啊,你若把剩下的这支手臂摔断了,那就当不成司令员,也当不成兵了。”
众人笑得更欢。
李大章省长笑着对大家说:“我就知道有两位独臂将军。贺炳炎司令员在战场上打断了右臂,中将余秋里同志在战场上打断了左臂。他们俩如果并排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他们各自只有一只手。”
贺炳炎继续与康克清开玩笑,斗嘴。成都市委第一书记廖井丹换了话题。
廖井丹说:“总司令,你是四川人,你说说,我们四川文学界是怎么回事?作家协会两个主席,一个沙汀,个头那么高,专写短篇小说,不写长篇;一个李劼人,个子这么矮,专写长篇小说,不写短篇。”
朱老总望了望高高的沙汀,看了看矮矮的李劼人,抿嘴而笑。
沙汀幽默地说:“写长篇,我写不过李劼人,写不过巴金,只好写点短篇小说充数。”
李劼人性格开朗,一向活跃。他是成都市副市长,市里开会,有他必然有笑声。在朱老总面前,他更欢畅,更来劲了。
“总司令,你把我调出四川吧,我最不喜欢和沙汀在一起共事了。他写小说的水平比我高,他的个子又比我高出两个头。我和他谈话,要仰面朝天,好费劲哟!谈上半个钟点,我的颈项发酸,腰也发痛。”
朱老总说:“你多来和我摆摆龙门阵嘛!我和你差不多高,能平等说话,两不费劲。”
李劼人上前与朱老总比量一下。连声说:“不行不行,你还是比我高出一个头。”
李劼人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说:“我只喜欢和沈钧儒沈老在一起。他比我矮一个头,我与他谈话居高临下,那简直是一种享受……”
天上响起马达轰鸣之声,贵宾的专机到了。一群“老孩子”收敛笑容,整理衣冠。朱老总的秘书走过来,掏出一把小梳子为朱老总梳头,用手巾掸掉朱老总肩上的头皮屑和皮鞋上的灰尘,整理好衣服。康克清上下看了一遍,点头认可。大家依次向停机坪走去,一切按外交礼仪行事。
朱德委员长陪西罗基总理与欢迎人群见面,挥手致意。我看数千群众虽然喊着“欢迎外宾”的口号,但目光全对着朱老总。我悄悄问外交部一位官员:“这会不会给外宾留下个不礼貌的印象?”他摊开手说:“有什么办法呢?”
两天后,贵宾离开成都去北京,我方原班人马到凤凰山机场送行。朱老总陪西罗基乘车到机场,握手如仪。亲切告别。
专机起飞后,李井泉、李大章请朱老总去青羊宫看花会。朱老总请省里各民主党派负责同志一起去。朱老总交代廖井丹:花会要照常开放,不能阻挡其他游客;大家分成几组行动,免得惊扰群众。
一行人来到青羊宫,约好碰头时间、地点,就分散去看花会。秘书给朱老总戴上一个大口罩,游人还是认出来了,大家不看花会看朱老总。警卫人员费了很大劲劝说,才使游人安静下来,不拥挤,大家分散到各场馆等候朱老总前去。
参观结束,朱老总和民主党派领导人来到青羊宫管理处那个院子。他们进里面那个不大的会议室休息。我们几位记者,以及秘书们、警卫们、驾驶员们聚在院子里等候。大家七嘴八舌,讲的是一个心愿:想与朱老总合照一张相。
不知怎么的,院子里的人一致推举我进去请示。我说:“我可不敢去。我们想与朱老总合影,只有请李政委(李井泉,四川省委书记兼成都军区政委)出面。要向李政委汇报,又必须通过他的秘书。他那秘书凶得很,好训人,肯定会碰钉子。”
在场的人嘀咕道:朱老总已经七十多岁了,还能到四川来几次?错过了今天,遗憾终生啦!
我十足孩子气地想出了个主意,请大家动手,把周围办公室的藤椅搬出来,在院里摆放成月牙形。请《四川日报》摄影记者李煊架好照相机,布置出个合影场面。我说:“待会儿朱老总出来,如果他往椅子上一坐,我们就大大方方地站到藤椅后面去,参加合影,什么话也别说。”大家一致同意。
过了一阵,朱老总一行从休息室里出来了。一看院子里摆的藤椅,架的照相机,朱老总笑嘻嘻地走过去,在藤椅上坐下。李井泉、李大章与各民主党派领导同志互相谦让一阵,依次坐了下去。
我们大胆地走到藤椅后面去站好。李煊按动快门,照了两张照片。
照完,朱老总和各位领导互相告别,分头登车而去。我们留在院子里的这些人齐声欢呼:“成功了!”
李煊和我,欢喜得像孩子似的。
(喻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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