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卷-我的奇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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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元斌

    一

    “昝进,昝进,”母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进屋时,我正躺在床上发愣。

    “快起来跟我走。”

    “到哪儿?”

    “玩具厂。”

    “干嘛?”

    “上班呀!”

    “真的?”这个厂是镇办企业,但我仍然有一丝莫明的惊疑。

    玩具厂离我家不远,也就在我住的大西关街头,母亲带我走进厂长办公室时,里面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抽烟。

    母亲上前说:“师厂长,我把孩子给你带来了。”又对我说,“快来见过师厂长。”

    我腼腆地叫了一声:“师厂长。”

    师厂长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他对我母亲说:“孩子交给我了,你先回去吧。”

    母亲离开后,师厂长的一双小眼睛围着我转了半天,才说:“听说你考上大学,却没有学校录取你?”我惶惑地点点头。

    他逼近我:“后来又参加过全县的招工考试,你考全县第一,结果呢?三十多个县直单位竟没有一个单位招你!”我的眼里闪出屈辱的光。

    “为什么呢?”他残酷地问。

    “我……我,”我恨不得杀了他。

    他盯着我的腿,自问自答:“原来你患过小儿麻痹症,腿有残疾……”

    我的腿抖动了一下,一腔怒火冲口而出:“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不,不!”他诧异看着我,“你火气还不小。我的意思是,你要争口气,干出名堂来!”

    “对不起!”我的脸在发烧,“师厂长,我一定好好干!”

    二

    我被安排在木工车间。车间主任雷林是个精干年轻的小伙子,他把我引到一个正在一台机器后面忙着的女工旁,大声说:“师梅,我给你领个徒弟来了。”忙碌的女工抬头:“干嘛?”

    师梅头戴黄军帽(大概是遮挡木工车间漫天飞舞的灰尘的),身穿兰工装,额前一波微卷的黑发俏皮地露在帽檐下面,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我。

    雷林说;“我给你带个徒弟来了。介绍一下,”他先指一下我:“昝进。”又对我说,“这位今后就是你的师傅了。她叫师梅。”

    我头一低说:“请多多关照。”

    她打量了我一眼说:“嗬,还挺高的。”

    我忙说:“不高,只有一米八零。”

    “你真逗!”师梅微微一笑。

    雷林走后,师梅让我站在她旁边看她操作。我人生的第一课原来是木工车工。所谓木工车工,实际上是把一些不规则的木料卡在车床上后,用车刀把它变成圆柱形,然后再由圆柱形车成形态各异的玩具半成品。师梅目前车的是一种玩具小机枪的枪管。只见她双手灵巧地把毛坯木料卡在车床上,用不同的车刀打毛、车光,然后成形,速度极快,一两分钟就是一个。她边工作边介绍要领,干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你多大了?”我说:“19岁。”她说:“比我大一岁。”“可你比我成熟多了。”我感叹。“多出来混了两年而已。”她淡淡地说。想着自己因为残疾求职求学的辛酸经历,不禁对她的轻描淡写有些反感,我突兀地问道:“你是师厂长的女儿吧?”她敏感地:“怎么了?”我说:“难怪这么早就有工作?”她撇撇嘴:“这算什么工作?”想不到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她竟然不屑一顾。“什么才算工作呢?”我有些生气。她不解地看我一眼:“也许我以后会换一份好一点的工作。算了,谈这没意思。喂,你来试试吧。”

    我站到她的位置上,她合上闸刀,车轴卡着的毛坯木料就飞快地旋转起来,她把车刀递给我,鼓励地点点头。我接过车刀,准备学师梅的样子先打光坯料,谁知车刀刚靠近坯料,就被“怦”地撞飞起来,差点落在师梅的鼻尖上,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师梅急忙关了电闸。

    我尴尬万分地看着师梅。她没事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她重新合上闸刀,对我说:“手要把刀握紧,车刀要平靠住刀架,这样,”她把车刀放进我手里,双手握住我的手开始作示范。

    我的心跳有点加速。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哪个女孩子这么近距离地靠着我,并且还捉着我的双手。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不安,认真地一直握着我的手把一支“枪管”完成,然后说,“再试试。”

    这一次,我的车刀没有飞出去,而且还完成了一件成品。师梅高兴地说:“还行,就是不标准。不过没关系,”她拿起一把不锈钢卡尺,对我说哪里多大尺寸,“枪头”多少,“枪尾”多少,中间又是多少,然后又说,熟能生巧,时间一长就不用卡尺了,她拿起她车的“枪管”,用卡尺量给我看,果然分毫不差。

    三

    晚上下班,母亲已做好了饭在等着我。见我回去,她端出了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回锅肉,韭黄鸡蛋,家常豆腐,青椒肉丝,排骨汤等,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我们庆祝一下。”她在我们面前一人放只空碗,我说,“还喝酒啊!”她说,“喝一点,大喜日子嘛。”酒是我们这里的传统黄酒,居家必备,醇香甘冽,绵长可口。想着我高中毕业以后,母亲为我就业操心着急,八方奔走,频添愁丝,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我提起酒壶说:“妈,我先敬你一杯。”母亲说“好好,我喝。”我以为她只会表示一下,谁知她端起碗竟一饮而进,我劝她慢一点,她说:“自从你爸得病去世后,今儿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来,把酒斟上。”一杯酒下肚,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热血奔涌,母亲的脸上也出现少有的红晕,我再把酒满上,母亲说:“儿子,我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不容易,这次为你找事,妈使尽了全身解数,也只找了个镇办企业,不管咋样,它总是个饭碗,你一定要珍惜啊!”两行清泪顺着母亲的面颊汩汩而下。师梅不屑的眼神在我脑海一晃而过,这个世道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我对母亲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母亲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妈敬你一杯。”

    这一碗酒喝空,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沸腾了,头也在变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母亲用她特殊的方式,为她的儿子正式走上人生之路壮行,后来我连怎么去睡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走了。她是县棉织厂的挡车工,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样起五更睡半夜的。早饭放在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我匆忙吃了一点,就朝厂里走去。想起昨晚的酒醉,我有些惭愧,我竟是如此不胜酒力,好在是家酿黄酒没有副作用,一觉醒来仍是神轻气爽,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她不是为我而是为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而庆祝:她为残疾儿子找着工作了。虽然这份工作不是那么理想。我想我是不会辜负她的。

    木工车间,实际上是一个扼杀原木的屠宰场。各种机械——带锯、绕锯、圆盘锯、压刨、平刨、车床、铣床在这里大显神通,一根根又粗又大的原木,到了这儿,成了任人宰割的面团,在飞扬起一堆锯末和刨花后,就变成了整齐划一的木板或木条。今天,我荣幸地成为车工小组师梅麾下的一名正式成员,我们这个小组共有十人,师梅将我安排在她的车床后面,以便随时传道授业解惑。

    开始操作,并不是很顺利,我车“枪管”时,一会儿“枪头”车大了,一会儿“枪口”车小了,拿着卡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车出几个正品来。师梅不时扭过身来指导指导,到了下午,情况才有好转,慢慢地尺寸标准了,速度也有所提高,在频繁的转身运动中,我看到师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从木工车间的车床上开始了。车间给我规定了定额,我像师梅一样领料交成品,上班下班,忙忙碌碌,心中充满了喜悦。同时,晚上回家,我开始给市报写稿,在我待业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县图书馆读书看报,心中早就萌生了投稿的念头,但回家后总是心烦气燥,始终没有动笔,现在终于可以一抒块垒了。当然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厂里度过,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有时要赶任务就加班到十点,我渐渐地与大家熟了,每天下班都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甚而还产生一种“厂在我在,厂毁我亡”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想这可能要归功于那段时间看的电影《英雄儿女》、《南征北战》吧。电影里的英雄在关键时刻都有一句经典台词:“人在阵地在,请党考验我。”

    这天我在操作时突然对手中的产品产生了一种奇思妙想,在进行了简单的实践后,我叫住了回头视察的师梅。

    “师傅,你等一下。”

    “有事吗?”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师傅每次听到我的尊称,脸总要红一下。

    我拿起一支“小机枪”枪管样品说:“其实这个枪管的喇叭口不用转到下道工序去,在我们这道工序就能完成。你看,”我一边说一边把“喇叭口”车了出来。她拿着我车的“枪管”与样品比较,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出来。”

    原来,我们车的“枪管”头是直的,没有喇叭口,也就是说,要想使“小机枪”逼真,还必须要使它有“枪口”,而这个“枪口”,厂里原来还设计了下一道工序,即把我们车成的直头“枪管”又拿到钻床上用20mm的大钻花钻一个深1cm的眼儿。这道工序看似简单,实际上不好操作,“小机枪”枪管长20cm,粗2cm,用手捉住“枪管”钻眼儿很容易钻斜,而用模具又耽误时间,为此,这道工序曾使厂领导大伤脑筋,我几次向下道工序交“枪管”时,都看见那个钻眼儿的青工王平忙得满头大汗。

    师梅说:“你等等。”说完关了车床就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师梅带着厂长和车间主任雷林一块过来了。

    师厂长手里拿着那个“枪管”,问我:“这是你车的吗?”我说是。他说你再车一个我看看,我就又车了一个。他拿到手里后,我发现他那绷得像核桃一样的脸如菊花般盛开了,来厂这么长时间,我终于看见他头一次笑了。他把我车的“枪管”递给雷林问:“怎么样?”雷林用卡尺前后量了几遍,然后说:“比原来钻得还好看一些。”师厂长让师梅也车一个,师梅转过身去很快也车了一个。

    师厂长对我说,不错不错,好好干。又对雷林说:“让车工小组全部按昝进方法车,后一道工序撤消。”雷林答是。师厂长走后,师梅给我带了一顶高帽子“多读了几天书,果然不一样。”我说不敢不敢。师梅看着我“扑哧”一笑说:“你真的挺逗。”

    四

    夏天是在人们一件一件地剥去衣服,一天一天感到口干舌燥中慢慢到来的。木工车间里男工人穿起了短裤背心,而女工们则穿起了薄如蝉翼的上衣和五彩缤纷的裙子。既便如此,数十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和层层弥漫的木屑飞尘带来的滚滚热浪,仍使每个人挥汗如雨。我没有穿短衣短裤,这固然有身体缺陷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在公共场所那种打扮不文明。雷林没有这种想法,他上穿红背心,下着大裤头,甩着螳螂般的细胳膊细腿,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这段时间为了给上海赶一批货,我们每个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作为车间主任,雷林要相对清闲一些,他的工作主要是安排调度,机械维修。我发现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车工小组,具体地说是放在为师梅的服务上,我每天口渴时,都要馋涎欲滴地看一眼师梅的工具箱,那上面雷打不动地有一杯色泽诱人的绿茶,这是雷林为师梅奉献的。师梅在干活时,永远不必担心车刀钝了怎么办,她只要一声召唤,雷林顷刻就能给她磨得削铁如泥。这些服务让我们车工小组的每个人看得眼热心跳,心想厂长女儿的特权果然了不得,但也有人说,雷林是在追求师梅呢。

    这天我正在埋头干活,雷林跑进来说,外面有人找。谁会找我呢?看着我狐疑的眼神,雷林笑笑说:“你去看看吧。”

    由于没有工作服,从车床前站起来的我,整个变成了一个灰人,连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走出车间,我顺手把身上拍打了一下,身上顿时升起一股狼烟,待烟雾散尽,我发现门口荫凉处站着几个人。一脸严肃的师厂长正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对另两个人说:“他就是昝进。”那两人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就是昝进?我说是。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人说:“我叫贺志文,是镇政府通讯干事。”他又指着那个身材略高,白白净净的人说,“这位是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叶科长。”

    叶科长向我点点头,问道:“市报副刊的小说《我的老师》是你写的吗?”我心中一跳说:是。那篇小说花了我几个晚上的时间,没想到寄出去一炮命中,登了副刊整整一版。

    自称叫贺志文的通讯干事,伸开手里的一张报纸说:“你看今到的报纸又用了你一篇。”我接过报纸一看,原来是我三天前写的一篇通讯报道《小机枪在上海受欢迎》,登在市报的头版,不禁惊叹:“这么快?”

    贺志文说:“不是这篇文章我们还找不到你呢,”他把文章递给师厂长说,“原来看到报纸上的昝进,我们还以为是市工商局的局长呢,市工商局局长昝进与他同名同姓也爱写文章。这篇文章才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叶科长说:“师厂长,想不到你这儿还有这种人才!”

    师厂长枯瘦的脸上又一次露出笑容:“嗬!我们厂上报纸了。”

    贺志文说:“师厂长,这种人才不能浪费呵。你不要小看这一小块文章,这是软广告,有时你出多少钱,托多少人情都难得上。它可能给你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

    师厂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叶科长与师厂长握手说:“那我们走了。”又把手伸给我说:“希望多给党报投稿,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我拘谨地握住他的手。贺志文也把手伸过来说:“保重!”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说的我心中一热,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说:“谢谢!”

    回到车间,雷林、师梅都用异常的眼神看着我,我表面上神情自若,内心却激动万分,因为叶、贺两人是我县大名鼎鼎的笔杆子,我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天他们却屈尊下驾来看我,对于一个饱受歧视和冷遇的残疾人来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理解被尊重的快乐。也重新找回了被无数人践踏,被自己遗弃的自尊。我想我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致死不悔。

    五

    这天晚饭后,我推开碗,就躲到房间里去写稿子,刚摊开信纸,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昝进住这儿吗?”我还没站起身,母亲已把人引到我房间里来了。

    一袭素雅的连衣裙,一头黑瀑布似的秀发,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我惊讶地问:“师傅,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师梅浅浅地一笑:“怎么,不欢迎吗?”

    母亲给师梅倒了一杯水说:“你就是昝进的师傅啊,昝进天天在家念起你呢。”

    我惊惶失措地站起来说:“坐一会儿吧。”

    她来到我的书桌前说:“又要写文章啊!”

    我说:“没事消磨时间呗。”

    她打量了一下我简陋的小屋,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外,什么也没有。她说:“你这屋子真热,我们不如出去走走吧。”

    为了逃避母亲火一样的目光,我连忙说好。

    夜幕已经降临,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歇凉的人群,他们拿着蒲扇,靠着躺椅,聊着闲话。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孩子在抽打着“得螺儿”(一种锥形的车木玩具,用鞭子抽打,可以在地上旋转)。我和师梅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师梅问:“你每天回家都读书写文章吗?”我说:“差不多吧。”“那我今天来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没,我接都接不来呢。”

    她站定问:“你说得是真心话?”

    我叹口气说:“是。”

    她看着我说:“好像不太情愿啊!”

    我说:“不是。”

    “那为什么叹气?”

    “你不了解我,其实我很孤独。高中毕业后,同学们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剩下我孤苦伶仃地呆在家里,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要疯掉了,我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平,既然不让我上学,又不让我工作,那么要我活在世上干什么?不怕你笑话,最苦闷的那段时间,我曾多次想到过自杀……”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经历。”

    “残疾人就像外国的黑人是劣等人种,被每个人鄙视、唾弃,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

    “你千万不要这想,我爸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夸你是个人才呢。”师梅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我真要去自杀似的。

    我朝她笑笑:“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这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书,外国的奥斯特洛夫斯基、海伦·凯勒、贝多芬,中国的吴运铎、张海迪,你知道吗,美国有一任总统罗斯福也是残疾人,当然我不可能达到他们那样的境界,但他们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已根植于我的内心深处。”

    师梅说:“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成功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过了玩具厂,来到了离玩具厂不远的一条小河边,这是我们这个县城唯一的河流,犹如长江把武汉分成武昌和汉口一样,这条河流把我们这个县城一刀两断分成了城里城外,师梅住在河那边,就是城里人,而我们则属于城外人。小河说小也不小,据说,解放前后都发过大水,淹过下游的十几个村庄,解放后那一次我是亲眼目睹的,大约是1975年的8月份,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早晨醒来,我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大人,跑到街上,看见街道就像一条小河,原来河里涨大水,没入街道来了。后来听大人说下游的好多村庄都淹了,但没死人,因为人被政府派的车连夜接走了。现在不用担心发大水了,小河两边为防大水已修筑了坚固的河堤,河床上的几排堤柳、白杨都已长成参天大树,暴虐的河水,如今像温顺的少女,给县城增添了不少妩媚和亮色。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河堤深处走去。夏夜的河堤,空气清新,微风阵阵,不时有老人从树林中彳亍而出,青年男女更是川流不息,我们在一棵临河的柳树旁坐下来。

    师梅轻声问;“你累吗?”

    她大概是担心我的腿,我有些气恼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爬过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走过五六十里的山路,都没事的。”

    她忙解释:“我怕你累着。”

    我又叹口气说:“难怪那么多单位都不愿用我,他们肯定都像你一样,以为我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她急得擂了我一拳说:“你别多心好不好,人家关心你都不明白。”

    我躲开她说:“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她娇嗔地扭转身子:“还说没怪,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呀。”

    夜色里的师梅背着身子,抽动着双肩,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剌猬,我的心中一阵感动,我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说:“师梅,我真的没怪你。”许是夜风已冷,我感到怀中的师梅瑟瑟发抖。我温柔地说:“我们回家吧!”

    六

    不知真的是我的报道起了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们玩具厂火起来了,仅上海一地的订单就把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市内的一些大商场,百货公司也纷纷来人来电要求订货,把厂供销那一班人忙得鸡飞狗跳,各车间班组更是日夜加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师梅告诉我,她爸爸私下说,玩具厂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兴盛过,八十年代真是百废待兴,百废俱兴的年代啊。

    然而,在这节骨眼上,镇政府的一个电话,却把我从喧嚣热闹的车间叫到整洁肃穆的镇政府办公室。接待我的是镇政府通讯干事贺志文,他见到我非常高兴,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后来问到厂里的生产情况,当我说到生产形势很好时,他说,从今日起,你要被镇政府借用一个月,厂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感到奇怪,“人”还能像东西一样借用吗?却没好意思问出来。他接着说,时近年终,镇政府计划开一个离退休干部表彰大会,我的任务是协助他整理离退休干部的典型材料,他让我先回去把自己整理一下,下午即开始工作。我低头看一下自己,不禁羞赧地笑了:因为我还是车间里那一身“灰头灰脑灰老鼠”的打扮。临走时他暗示我,会议结束我可能会改变一下环境,他让我把握机会。

    回家的路上,我的内心一直怦怦乱跳,大脑也想的生痛,不知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走到连接城里城外的那座大桥上,遥望我与师梅多次约会的那棵河边老柳树,心中呼唤着师梅的名字,希望师梅能够解答我的疑惑。然而我只看见季节更替后变得干枯的柳树和无言流淌的河水,哪有师梅的影子。

    回到家,母亲还没下班,我倒了一盆清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一套年节才穿的中山装和皮鞋,走到穿衣镜前,里面映出一个身材修长,青春帅气的年轻小伙儿,也许,这就是我今后的新形象。

    下午走进镇政府办公室,贺志文眼睛一亮说:“这样的人才放在那样的地方,真是暴殄天物。”然后说带我去见张副书记,张副书记是这次会议的组织者和负责人,他说,我们今后的工作日程全部听他安排。贺志文接着神秘地说,这个人关系到你今后的命运,你要小心了。来到张副书记办公室,我看见一个面目和蔼,身体富泰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他一边打电话一边示意我们坐下。我们刚坐下,他电话就打完了。贺志文说:“张书记,我把小昝带来了。”张副书记看着我连说几个好字,然后对贺志文说:“你们下午到西南街办事处,采访对象已在那儿等着,这次材料多,任务重,小昝又是新手,但不管想什么办法,在会议前一定要把全部材料打印出来。”贺志文连连点头。

    镇政府派车把我们送到西南街办事处,办事处的负责人与被采访对象已在会议室等候,我们到后,负责人简单寒暄两句,就宣布会议开始。他讲了会议的目的,又讲了与会几位离退休老干的简短事迹后,我们的采访就开始了。第一采访对象叫赵进人,是粮食局退休干部,他退休三年来,协助居委会干部建立治保组织,帮教失足青年,并亲手抓获小偷五人。赵进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对他的采访没花多在力气,就告一段落。采访第二个时却遇到了一点麻烦,第二个对象叫孙子房,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离休干部,他的事迹是疏财仗义,帮助村民致富。这位老人一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管你怎么问,他总是说没做什么,还有“党教育我这么多年,这是我应该做的”等等,把人急得一身冷汗。看看天色已晚,只好明日再说。

    回家的路上,贺志文说这样采访不行,到时可能完不成任务,明天我们分分工,各采写各的,有问题再共同攻关,问我行吗,我说行。

    晚上我正在灯下整理采访笔记,师梅来了。她上穿暗红色纤维薄袄,下穿牛仔裤,身材比夏天丰满了许多,她进门就说,恭喜恭喜。我忙起身为她让座,她却径直坐在了床上,我问她喜从何来?她说今儿都上班了,还假装洋扮。我说是借用,又不是调走了。她说,你这一走十有八九不会回玩具厂了。我问谁说的?她说:“我爸爸说的。”她见我不信,又说:“镇政府的通讯干事要调到县委宣传部,他提议让你接他的手呢。”难道说是真的,怪不得贺志文一个劲地暗示我,说我会改变环境。

    “哎!你傻了!”师梅的手在我眼前乱晃,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师梅,也许这回老天开眼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我疯了似地捧起师梅的脸,狂乱地吻起来,直到吻得泪流满面。

    师梅用手一把一把地擦去我的眼泪,但汹涌的眼泪像流不断的河水,越擦越多,她索性把我的头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感受到女性胸乳的柔软起伏,听到另一个心脏的起搏心音,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师梅慢慢托起我的头说:“想不到你这样激动。”

    我站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是永远体会不到一个残疾人得到工作时的那种心情的。”

    七

    采访并不是贺志文想象的那样困难,交给我的任务,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我连采访带文稿全部拿下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贺志文的了解逐渐增多,他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先是分在镇中教书,后因多次在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被镇政府调来从事专职通讯报道。有一次我去交稿后,他把我拉到一个小酒馆喝酒,酒至微醺时他说,他可能很快就要调到县委宣传部,他走后他已向镇上推荐我接他的班,他很欣赏我的才气,希望有一天我能从事与他一样的职业。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此言能从他嘴里冒出来,我仍然激动不已,我不顾自己酒量有限,借花献佛,连敬他三杯白酒,直把他喝得舌头变大,吐词不清。我想他可能也是高兴所至,俗语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奇怪地是这一次我一点没醉。送他回家时他醉意朦胧地说,消息是透给你了,后面的事你自己要使劲,现在的风气……仅凭几句话有时是不起作用的……

    对贺志文的醉话我没理会,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使劲”。

    后半个月,我成了专职校对,会议的每一份文件都经过我校对后才能正式打印,这一段时间,我不是很忙,就抽空把会议材料改写成通讯给市报寄去,没多久就见报了两篇,此时离会期已经很近,贺志文看到后非常高兴,说是为会议营造了气氛,扩大了声势,张副书记见到我也连说好好。

    然而我却感觉不妙。随着会议的临近,我的使命已近完成,可是还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去向有明确表示。贺志文这两天的眼神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心事,张副书记则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微笑模样,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的真正意图。

    这天,我把最后一份打印稿拿给张副书记审阅,竟意外地看见雷林从张副书记办公室出来,我忙叫了一声,雷主任,你怎么来了?雷林的脸色好像不大自然,他说,张书记找我有事。我看他穿一身崭新的西服,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他说没有没有,就匆匆告辞了。

    走进张副书记办公室,张副书记破例站起来,我把材料递给他,说:“张书记,这是最后一份材料了。”

    张副书记接过材料翻了翻说,好好,坐坐。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然后又说,小昝来镇上快一个月了吧?我说,差两天就是一个月。

    他又拿起材料翻了翻说:“好好,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啊,这一段在镇上表现很不错。镇领导非常满意,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我已给你们厂长联系过了,回去休息两天再上班。工资照发。啊?”

    从他开始讲话,我就注意地听,生怕漏掉一字,我知道他的那张嘴能决定我的命运,所以我全神贯注,聚精会神,谁知竟是这样简单,这样简单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他讲话轻言细语,面带微笑,给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亲切和蔼,温暖如春,为什么我竟感到声声如雷,浑身发冷?

    我机械地走出他那间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办公室,思维仿佛已经停止,后面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也没回头,我木然地迈动脚步走入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我都视若无物,直到听到一声剌耳的刹车声和粗鲁的咒骂,我也没回过神来,但我发现自己已扒在一部小汽车的车头。

    “你不要命了。”一个人一把把我拉了过来。贺志文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嚷道:“怎么我叫你几声都不理?”他把我领到路旁一个叫“静心轩”的茶馆里坐下。

    我凄惨地说:“贺老师,我要回去了。”

    他恼怒地说:“回去也不能往汽车肚子里钻啊!你怎能这样小肚鸡肠,像个女人似的。”

    骂得好!我无言望着他,酸楚地想,可我的苦恼有谁知道呢。师梅他们谁都认为我要调镇政府了,到头来却要灰溜溜地回去……

    “喝点水吧。”他把小姐上的茶朝我这边推了推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人有时候也不能太把有些事当事了,你明白吗?”

    他呷了口茶又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许多挫折,就说我吧,下乡当过知青,回城当过砌工,但我在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放弃自己的追求,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苦涩地笑了笑。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当然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过不要气馁,你还年轻,大量的机会还在后面。”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这次也怪我太大意,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谁知被别人钻了空子。这次调来的通讯干事,可能跟张书记沾点亲,从没写过什么文章,是个木工,据说这小子为了这个位置,很下了一点本钱的。哎,就是你们玩具厂的,叫……”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下午雷林从张副书记办公室出来时的情景。我说我知道是谁了,没想到他暗地里一直在和我竞争,而且不露声色地就把我打败了。他这样做的目的难道说仅仅是为了争夺一个职位吗?想到师梅有一段时间没与我联系,我不禁有些心慌。

    他继续说:“也怪你太缺少社会经验了,我曾间接地提示你要走动走动……”

    我站起来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贺老师,我失陪了!”

    丢下一脸愕然的贺志文,我急忙向玩具厂赶去。玩具厂依然是一幅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来到木工车间,没看见师梅,当然更没看见雷林。我问车床上的女工,她说,师梅已有几天没来了。我大声问,你知道她哪儿去了吗?她也大声说:不知道!出了车间,我不甘心,又来到厂长办公室,师厂长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我进去,他抬起头说,是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师厂长你知道师梅哪儿去了吗?他说你找师梅啊,师梅招工到县农行,她不到这儿上班了。我说对不起就退出来。

    雷林走了,师梅也走了,原来声色不动的人现在陆续都走了,而原来说要走的人却一步也挪不动,这个世界咋是这样反复无常?走出玩具厂大门,我的双腿重如千斤,天已黑,到处都露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冬日的寒风像锋利小刀一点一点割剐着人们的脸庞,脸生痛,心更痛,我茫然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竟来到我和师梅第一次约会的柳树旁,此时的河边,已没有了夏日的喧闹,空旷的河堤上,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相互陪伴。我在河边坐下来,任思绪随寒风在旷野里飞荡。

    我是不是对自己的期望太高?我是不是不该奢求其他人那样的幸福?我是不是不配爱与被爱?河面上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飘飘落落,脖子里有一点一点的凉意正融化开来。啊,是下雪了!雪花先是像盐粒一样零零碎碎,稀稀拉拉,慢慢就变得如柳絮狂舞,再后来又仿佛鹅毛倾泄,大地霎时一片银白。漫天的大雪使我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突然想起第一天上班母亲为我设宴的情景,那闪闪的泪光,那殷殷的期待历历在目。她难道愿意看到我在这一点点挫折面前就一蹶不振?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许雷林和师梅才是天生的一对,我这样的身体,我难测的前途能带给人家幸福吗?我想,今后不管师梅对我怎么样,我都应该退缩,我还年轻,我要追求的应是事业而不是儿女情长。

    我站起身,抖了一下身上的雪花,好似抖去了满身烦恼,然后向回家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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