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张孝国 译
作者简介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8),法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先驱。其诗集有《动物小唱》《烈酒集》《图画诗》等,手法新颖、大胆、出奇,尤其注重作品形式的视觉效果,对后世启迪极大。其小说作品除了早年的一些色情故事外,还有《异教派首领和公司》《被杀害的诗人》等集子。他的小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以貌似荒诞的故事情节、幽默的语调、冷峻的文字,对社会中的丑恶与愚蠢现象进行无情的揭露。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94年第1期。
整整十五年了,我没有看见过我的中学同学奥尔梅桑。我只知道,他在发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又挥霍殆尽之后,在巴黎给外国人当导游。
一天,在巴黎的大林荫大道[22]上的一家大旅馆前我遇见了他。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耐心地等待着主顾。
他先认出了我,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发现他的面孔没有唤起我的任何回忆,便摸索了一下,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伊尼亚斯·德·奥尔梅桑男爵。我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对于他可能是新近才获得的贵族头衔没有理会,却问他生意是否进展顺利,今年的外国游客多不多。
“你把我当作导游,”他生气地叫了起来,“导游,一个普通的导游吗?”
“我以为……”我嗫嚅着说,“我听说……”
“得!得!得!对你这么说的那些人是在开玩笑。你给我的印象,就像一个人去问一个著名画家房子建得顺利不顺利。我是艺术家,亲爱的朋友,不仅如此,我的艺术,是本人自己发明,并且只有本人一人从事这种艺术。”
“一种新艺术啰?哟!”
“不要冷嘲热讽,”他语气严厉地说,“我是很严肃的。”
我连忙道歉,他又以谦逊的口吻说:
“我受过各门艺术的熏陶,无一不精。但是,所有的艺术行当都人满为患。我不屑于名登诸如画家的行列,把自己所有的画都付之一炬了。我放弃了诗人的桂冠,将十五万行诗全都撕成了碎片。这样我在美学上自由驰骋,在亚里士多德逍遥学派哲学的基础上发明了一种新的艺术,我将这种艺术命名为‘安菲’,来纪念安菲翁[23]对构成我们城市的砾石和其他材料所拥有的神奇本领。”
“此外,从事安菲这种艺术的人,将被称作安菲翁。”
“因为一种新艺术需要一个新的缪斯,而这种新艺术的创造者便是我本人,因此我也就是它的缪斯,我因此把我的女性化身,以德·奥尔梅桑男爵夫人的名义,加进九女神行列中了。我想补充说一句,我是个独身者,我无意把缪斯雕像的数目增加到十个,尽管我在这方面是拥护我国关于十进位制的法规的。”
“现在,安菲艺术的历史沿革和神话依据,我想已经一清二楚地叙述过了,我愿意说明一下这门艺术本身。”
“这门艺术的工具和材料,是一个需要浏览其某一部分的城市,在浏览的时候,如同音乐和诗歌那样,要在安菲翁们或是艺术爱好者们的心灵深处,激发出美和崇高的感情来。”
“为了保存安菲艺术的构成片段,同时也为了可以重新演奏这些片段,我在城市地图上将它们标示出来,用线条精确地标明其路线。这些诗,这些安菲交响乐被命名为安提俄比亚,因为安菲翁的母亲叫作安提俄珀。”
“至于我嘛,我是在巴黎从事安菲艺术。”
“就是在今天上午,我作了一首安提俄比亚,我把它命名为《祖国亲情》。这首安提俄比亚,正如标题指出的那样,是要激发人们的爱国主义情感的。”
“我们从圣奥古斯丁广场出发,那里有一座兵营和一座圣女贞德的雕像。然后沿着佩皮尼埃路、圣拉萨路、夏托多姆路行进,一直走到辣斐德路,在这里我们向罗斯柴尔德家族[24]府邸致意一番,再从大林荫大道回到玛德莱娜教室。看见国民议会大厦人们便激情满怀了,我们将在路过的海军部前面生出保卫国家的崇高思想。我们走上爱丽舍田园大街,一睹凯旋门巨大建筑的雄姿,激情达到了顶点。看到残老军人院的穹形屋顶,大家便都热泪盈眶了。为了保持这种激情,我们迅速拐到马利尼大街,在爱丽舍宫前面,这种激情便达到无以复加的顶点。”
“我丝毫不向你隐瞒,这支安提俄比亚,如果能够在一个王宫前面结束,那就更充满诗情画意,更加伟大了。但是,你说怎么办呢?事物和城市现状怎么样,就必须把它们当作怎么样。”
“这么说来,”我笑着说,“我每天都在搞安菲艺术了。这不过是街头漫步……”
“茹尔丹先生!”德·奥尔梅桑男爵尖声说,“你说得好,你是在无意中搞安菲艺术。”
正在这个时候,一群外国人从旅馆里走出来;男爵奔向前去,操着他们的语言同他们交谈。然后他对我喊道:
“看见了吧,我精通多种语言。跟我们走吧,我要给这些外国佬奏一段压缩了的安提俄比亚,安菲十四行诗,这是我最常搞的艺术之一,叫作吕泰斯[25]。我用了一些破格法——不是诗歌破格法,而是安菲破格法,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整个巴黎指给他们看。”
旅游者、男爵和我一一登上了从玛德莱娜教堂到巴士底广场的公共马车的顶层。在经过大歌剧院的时候,男爵高声做了报告,又指着贴现银行的附属建筑补充说:
“卢森堡宫,上议院。”
在那不勒斯画院门前,他浮夸地说:
“法兰西学士院。”
而在里昂信贷银行前,他声称是爱丽舍宫,并且继续用这种方式,这样,在我们到达巴士底广场的时候,他已经指给人看了我们的主要博物馆、巴黎圣母院、先贤祠、玛德莱娜教堂、各大百货商场、政府各部,以及那些活着的、故去的名人的居所。总之,一个外国人在巴黎所要看的一切。我们下了马车,游客们付给德·奥尔梅桑大把大把钞票。我大为惊叹,并把我的感慨告诉了他。他谦虚地对我表示感谢,我们就分手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封来自弗雷斯纳监狱的信,落款是德·奥尔梅桑男爵。
“亲爱的朋友,”这位艺术家对我写道,“我作了一首安提俄比亚,题名《金羊毛》,我在一个星期三晚上作了演奏。我从我居住的格勒涅尔乘一艘游艇出发,你可以想象,这是有关阿耳戈船英雄们[26]的故事的学术性再现。将近子夜,我在和平大街击碎了珠宝店的若干橱窗。人家相当粗暴地把我抓了起来关进监狱,理由是我拿走了各种金饰,那是为我的安提俄比亚作金羊毛用的。预审法官丝毫不理解安菲艺术。如果你不伸出援救之手,我将会被判刑。我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你是知道的,将这公之于众,解救解救我吧。”
因为我对德—奥尔梅桑男爵爱莫能助,而且我也不想同法庭打交道,就没有给他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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