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
薛舟 徐丽红 译
作者简介
李红(生于1978年)是近几年开始崭露头角的韩国女作家,笔触细腻,内心敏感,善于捕捉时代潮流,透过流行密码解读当今年轻人的内心世界。2007年获得“今日作家奖”的长篇小说《女朋友》描写了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不伦爱情,被誉为当代女性的爱情宝典,因为流行元素突出而被改编为电影。李红笔下的主人公都是混迹于三清洞和清潭洞等潮流圣地的时尚女性,热闹繁华掩饰不住心灵的落寞孤独。《衣服就是生命》更是将李红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女主人公的母亲爱情缺失,于是疯狂地用高档时装填补生活的空虚,这样的购物已经近乎对日常生活的宣战,同时又像是在掩饰某种不幸的过往。女主人公深得母亲真传,对于时装的痴迷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知华丽之下竟然掩盖着惊人的秘密。小说叙事从容,犹如行云流水,言语淡淡却充满了反讽的张力。李红的长篇小说还有《圣诞野餐》。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10年第5期。
香奈尔两件套
香奈尔的商标是C与C相互交织。这个标志来自“可可·香奈儿”中的“可可”,两个弯曲的腰相对而立。如果说一个C是回家的爸爸的腰,那么另一个C就是在家门口转身离去的男人的腰肢。至于男人的腰为什么是弯的,那就不得而知了。男人弯曲的腰并不诱人,反而令人怜悯。妈妈流露出深情的目光,抚摸着两个C相互交织的纽扣说,这真是个可爱的标志,不是吗?
深夜,我穿着香奈尔的两件套,去了玄的家。本来要去南山参加奥迪新品上市宴会,可那天是星期五。虽然没有刻意约定,但是自从认识玄以后,除非有不得已的事情,否则每个星期五我都要去他家。玄那像断了弹簧的布艺沙发似的脸颊凹陷,后颈的痦子上长出一根长长的汗毛。他正在看卫星电视台重播的好莱坞电影,吃着从外面带回来当作晚饭的汉堡和粥。玄给我开了门。我把装着从百货商店买来的衣服的购物袋扔到里面,然后就走进了玄的家门。这样出入玄的家,转眼已经一年多了。
我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了玄晾在窗边晾衣架上的宽松T恤。玄跟在我身后,拾起我脱掉的蛇蜕般散落在地的衣服,用衣架撑起来,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夜深了,大提琴的旋律沉重地充满了房间,仿佛是从窗外的黑暗中流淌而来。映在木地板上的模糊影子宛如黑色的音阶,摇摇摆摆地滑进我的体内。
玄在床上习惯性地注视着我头顶的墙壁。墙上挂着我穿来的香奈尔两件套。玄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衣服,随后就在我体内膨胀起来,越发坚挺。我和玄之间的空气变得炽热。他的身体僵硬得就像火焰灼烧过的皮革。如果汗水浸湿皮肤,我就温柔地推开玄,爬上他的腹部。玄迟疑片刻,然后抱住我。突然变软的玄就像滑落滑梯的大人,神情歉疚而沮丧。每当这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扭动着身体,借口说感冒了,或者昨天夜里没睡好,所以状态不佳。借口之后,前面的温情时光蒸发了,玄和我坠入沉默而黑暗的深渊深谷。这时候,玄露出尴尬的微笑,让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能够完美消化香奈尔的女人并不多见。
香奈尔最早进入韩国是在1997年。
那年我十七岁,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导致国家危机的说法铺天盖地。放学后,我穿着校服,跟妈妈去了歌利亚名品馆。前往百货商店的车上,妈妈反反复复地说,香奈尔终于进入韩国了!以前妈妈每次逛街的时候,脸上都抹不去百无聊赖的神情。那天,看过香奈尔卖场之后,妈妈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充满生机,面带惊异,目不转睛地盯着香奈尔的标志。
妈妈认识的附近学生家长和外地赶来的夫人们也在香奈尔卖场里等待试穿香奈尔的两件套。事先预约过的妈妈走进了更衣室,逐件试穿卖场里的衣服,然后走出来。卖场经理和等待试穿的女人们目瞪口呆,对妈妈赞不绝口。妈妈长着“黄金比例”的漂亮脸型,香奈尔的优雅两件套真是太适合她了。妈妈傲慢地买下了自己试穿过的五套香奈尔两件套,等待中的女人们连试穿的机会都没有。我压根儿就没感觉到什么金融危机。
妈妈不满足于赤裸的自己。卧室旁边的衣帽间,除窗户以外的三面都是定做的壁柜。衣柜里装得满满当当,就像上班时间的地铁,新衣服再也塞不进去了。十六门衣柜里的衣服都差不多,甚至很难区分开来,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更是不计其数。大大的衣柜前面放着几个没有打开的装满衣服的购物袋。要想打开衣柜门,必须用脚尖轻轻踢开购物袋,于是妈妈又在卧室里安装了壁柜。不到一个月,卧室的八门衣柜里又塞满了新衣服。
早晨洗完澡,妈妈走出浴室。妈妈的轮廓在耀眼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赤裸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每天早晨,妈妈都像举行传统仪式似的抓住衣柜的把手。妈妈的衣柜门次第敞开,就像躺在产房里的产妇的双腿。妈妈和衣柜的关系就像医生和产妇。妈妈面带倦容,把手伸进衣柜。针脚匀称、质量上乘的衣服落入妈妈之手了。透过妈妈触摸衣服时动作的微细差异,我能看出妈妈喜欢哪种品牌的衣服。现在才算完美!妈妈穿上香奈尔两件套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窗前文艺复兴风格的全身镜里映出妈妈的身影。
那一年,爸爸在狎鸥亭中心经营的整形外科医院门庭若市。原本以艺人为主要对象的整形手术开始在普通人之间流行,甚至有人从中国或日本远道而来做整容手术。爸爸赚了很多钱。原来只是租了建筑物的二层,后来扩大到了整栋建筑。仅用三年时间,爸爸就买下了拍卖的四层楼房。但是爸爸没有时间花自己赚的钱。早晨刚上班就不停地重复着剪、切、插、割、缝合等动作,关门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傍晚六点十分,爸爸准时回家。妈妈戏称爸爸为“踩点儿专家”,然而爸爸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心情不爽。
有时翻看有关奢侈品的杂志,上面也会介绍爸爸那张怎么看都不像整容医生、让人心生怀疑的面孔。整形外科医院的宣传广告词是:“你会拥有举世无双的独特面容!”真正走出爸爸医院的人们,别说什么举世无双了,几乎都差不多。她们都像从未来飞来的机器人姐妹或母女。在爸爸这里做过手术的人们,碰上新年或别的节日还会送给爸爸礼物表示感谢。有一次,我打开了贴在礼物上的卡片。多亏了您,我才有了第二次人生。真心地感谢您。写在卡片上的字迹非常端正,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误以为爸爸是治疗不治之症或者治疗癌症的专家。爸爸总是疲惫不堪,直不起腰,摇摇晃晃地回家。
有一天,全国范围内的IMF捐款运动在学校讲堂里举行。妈妈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参加,离开之前去我们班教室看我。妈妈走进我们班的门,整个教室都沸腾了,因为她绝世的美貌和华丽的服装。那天妈妈穿的也是粉红色和象牙色搭配的香奈尔两件套。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妈妈身上了。妈妈早就习惯了围绕自己的聚光灯。她摆出妖艳的姿态,走到我面前。所有人的瞳孔都扩大了。
“喂,李美娜!她真的是你妈妈吗?”
“是啊,和美娜一点儿也不像。”
我酸溜溜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
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从小就经常听别人拿我和妈妈做比较,我已经习惯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在意。真正令我不快的人是身穿香奈尔两件套参加IMF捐款运动的妈妈。我承认妈妈挑选衣服的眼光,然而她在选择服装的时候不考虑场合,这让站在她身边的我感到难堪。这附近的家长们生活条件都差不多,不可能认不出香奈尔两件套,肯定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上完英语和数学辅导班,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经过停车场前的时候,突然有个男人从车后走了出来。男人好像几天没吃饭的样子,面容憔悴,低头看着我。男人动作熟练地抚摸我的头发。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回到家里,看到正往趾甲上涂指甲油的妈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是因为痛经而格外敏感,妈妈不可能知道。
“别的妈妈都雇保姆,妈妈你为什么不用保姆呢?”
“这附近有雇保姆的女人吗?”
面对我尖锐的攻击,妈妈毫不介意,依然使劲去吹涂在趾甲上的指甲油。
“我觉得很幸福。”
妈妈泰然自若地回答。我登时无语,转头往阳台外面看去。我呆呆地看着男人弯曲的腰。直到男人的背影越来越小,湮没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爸爸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拿着蒸汽浴巾,包住了妈妈的脚。妈妈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妈妈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去踢爸爸的胸膛。我,正在涂指甲油呢!纠结在心里的语言蓦地沸腾了,我的喉咙热乎乎的。这都是日常的小事,我也不能再说三道四了。
爸爸躺在客厅里一个月前买回来的德国产羊皮沙发上看九点新闻。新闻上说某个普通中产人家的家长自杀了。家人们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电视里传出了好几个人的哭喊声,震耳欲聋。后面还有好几条关于自杀的报道。爸爸按遥控器换了频道,没落的中小企业职员正在相拥而泣。
突然间,我想起几天没有上学的同班同学。前不久爸爸妈妈去香港旅行,庆祝结婚纪念日的时候给我买了块卡西欧真皮手表,然而那个同学比我更早拥有了同款手表,只是表带颜色不同。戴着同款手表的同学没有来校,听说是因为他父亲去世了。同学的父亲是一家很有名的国产品牌皮鞋公司的老板。因为受到IMF的冲击,公司破产之后还不到一天,同学的父亲就停止心跳,倒下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爸爸看着新闻,吃着核桃派和哈密瓜,眼角湿润。看到妈妈走进卧室,我也静静地跟在后面。妈妈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正涂抹护肤品。我从陈列台里拿出红色的口红,慢慢地擦着嘴唇,对妈妈说:
“妈妈,那个叔叔在门口等着呢。”
“谁?”
“猪排大叔。”
“你,还记得吗?”
妈妈似乎对我仍然记得那个男人感到不悦,轻轻皱了皱闪闪发光的左脸。
“当然记得了。妈妈每次见那个叔叔的时候,都说去看城北洞的姨妈。”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曾经跟着妈妈见过几次这个伪装成城北洞姨妈的男人。每隔两周,我都要跟妈妈去趟明洞。那个男人就在百货商店的某个地方等着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男人低头看着我,温柔地让我叫她舅舅。我叫不出口。我缠着妈妈,想要快点儿回家。那个年龄的我每次去百货商店都坚持不了三十分钟。我发脾气的时候,男人就拉住我的手,或者抱我起来。如果我继续挣扎,男人就到地下一层的食品柜台给我买棒棒糖。妈妈可以更轻松地逛街买东西。那时候,我们家的条件不像现在这么宽裕,每次也只能买一两件。
妈妈买完东西之后,都会到儿童服装柜台那边看看。每次妈妈都拿出一件圆领的粉红色连衣裙。男人和我手拉手,站在距离妈妈一步远的地方。我拿着和我的脸蛋差不多大小的棒棒糖,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拉住我手的男人突然跪下来,与我四目相对。美娜,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男人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好像等待已久似的无比欢喜,心跳也加快了。我使劲蜷起脚趾头,强忍着不让舅舅这两个字草率出口。
买完东西,妈妈让我坐在商店门口,说她三十分钟后就回来,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乱动。妈妈和男人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我呆呆地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感觉很无聊,于是就在商店一层转了转。我想乘电梯到地下一层或二层,却又担心自己会迷路。我的口袋里有一张千元纸币。我想了想,能用这些钱买到什么呢?我衡量不出一千元可以买到什么东西,说不定可以买下商店里所有的东西。这样想着,棒棒糖的甜水已经沿着手指缝流了下来。我用黏糊糊的手紧紧握着纸币。纸币紧贴手心,我突然强烈地渴望拥有某样东西。我想买东西。我的脖子和双颊涨得通红,喘不过气来,于是我走出了百货商店的门。我茫然站在街头,东张西望。无数的陌生人掠过我的头顶,就像风。
真实信仰牛仔裤
看到真实信仰牛仔裤的U形标志,我就想起了抓在手里的软软的男人的阴囊,或者大量工蚁分别构筑地基的蚂蚁窝。不管是男人的阴囊也好,还是蚂蚁窝也好,真实信仰已经占领了街道和百货商店。虽说这是使用高档原缎、手工制作的高档仔裤,其实真实信仰已经成为很常见的商品。那些穿着露出真实信仰特有的粗线头和镶嵌着U字标志的口袋的屁股扭来扭去的时候,蚂蚁窝在轻轻蠕动,阴囊也在摇晃。我的朋友珍妮每次穿着真实信仰牛仔裤出来都会这样说,腿看起来比实际更长,是不是像施了魔法?
真实信仰牛仔裤和杜嘉班纳外套,配上宝缇嘉手提包,珍妮用这种近来最流行的款式把自己武装起来。刚一上车,她就打量起车里的每个角落。珍妮是我在留学期间认识的朋友。在波士顿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男朋友是最要好的朋友,四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儿,走得很近。不过珍妮和我,现在都已经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了。即使没有了当初的媒介,也就是男朋友,我和珍妮依然保持着朋友关系。在百货商店购买名牌商品,出入清潭洞的高档餐厅,参加夜宴、饮酒,和派对上认识的男人一夜情,我们互相保守着彼此的秘密,就这样成了朋友。
“什么时候换的汽车?”
“上周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爸爸给我买的车是紫色的保时捷卡宴。往好听了说是礼物,其实是贿赂。最近我有三四次亲眼看见爸爸和年轻女人在一起。妈妈去世了,爸爸还年轻,我没有理由干涉他和别的女人见面。Daishi Dance[20]的《浪漫之旅》在车里回荡。手机铃声被音乐掩盖了。我正在开车,于是用麦克风接起了电话。
“是我,智慧。”
智慧也是我留学时期认识的朋友。她在迪奥韩国分公司市场部工作。我和智慧见面的次数不像和无业游民珍妮那样多,但也时不时地吃顿晚餐,互相报个平安。我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调低了音量。
“美娜,这次时装秀由总公司主办的事我说过了吧?”
“当然了!只邀请VVIP(贵宾)参加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筛选名单的过程相当烦琐。”
“这是好消息。我讨厌那些什么人都能参加的时装秀!”
“这……这……美娜……”
麦克风里传来智慧不同往常的声音。坐在旁边的珍妮和我同时竖起了耳朵。
“是这样的。真的很抱歉,这次的时装秀名单,你落选了。这次还有很多相当不错的医生家庭也都落选了。因为这个名单,我瘦了三公斤。埋怨我的人太多了,都以为是我吝啬,其实这是总公司主办的,我也没有办法。美娜,真的对不起,下次我一定……”
我回过神来,分开了手机和麦克风。智慧再说什么,我就一句也听不见了。我连红灯也没看到,径直通过了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为了不让我难堪,珍妮故意把头转向窗外。我匆忙调高了音乐的音量。电话挂断了,随后珍妮的手机铃响了。珍妮看了看我,接起了电话。
“好的,智慧,谢谢你。”
珍妮笑的时候,车窗上映出她的酒窝,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街上冷风肆虐,陈列在百货商店橱窗里的衣服却已经春色满园。名品馆里的衣服常常提前一个季节。虽然我已经没有心思逛街,不过既然和珍妮约好了,那就不得不去商店。没有她看得上眼的衣服和鞋子。我的脑海里充斥着智慧刚才说过的话。我没有入选时装秀名单。她逛商店的时候,不时地出现身穿真实信仰牛仔裤的女人。那些穿着露出真实信仰特有的粗线头和镶嵌着U字标志的口袋的屁股扭来扭去,从我眼前经过。
看到和我的牛仔裤同样的款式,珍妮傻傻地笑了。她说她明年春天可能要结婚。我大吃一惊,看了看珍妮。真的吗?珍妮点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普通人。”
我没有继续追问。也许直到婚礼或登记,珍妮都不会让我看到她的未婚夫。这是无言的约定。即使换成是我,如果有了想要结婚的男人,也不会介绍给了解我所有丑恶秘密的珍妮。
我们踏上了通往二楼的自动扶梯。珍妮出神地盯着某个地方。我追随着珍妮的视线看过去。尽管那个男人用褐色的雷朋太阳镜挡着脸,然而我这个女儿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爸爸。另一个身穿真实信仰牛仔裤的女孩子像口香糖似的紧贴在爸爸身旁。远远看去,女孩子非常漂亮,不过我能明显感觉到那是爸爸的作品。不用仔细观察,也知道她肯定做了爸爸最擅长的面部轮廓手术和隆鼻手术,还有睑内外翻矫正和双眼皮手术。
爸爸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否则他也不会劝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做整容手术。从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对我长得不像被人绝口称赞的妈妈,而是像爸爸这点感到不满。爸爸跟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就像面对着普通的患者。
我怒视着爸爸。光天化日之下,爸爸带着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人阔步于百货商店,这真是令人尴尬的事情。这里是属于我的地盘。如果你们想演绎这样的龌龊场面,应该去包房或者中年俱乐部。爸爸和女孩子笑嘻嘻地走进了芬迪卖场。爸爸要给女孩买昂贵的毛皮,然后再亲手脱掉。
自动扶梯的速度比平时缓慢。
“等新鲜劲过去,他就回心转意了。”
珍妮抚摸着我的后背。幸好有山羊绒外套百分百地遮挡住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珍妮和我走进了华伦天奴卖场。我知道珍妮想买参加迪奥时装秀的礼服,虽然她没说,却不难猜测。店员很遗憾地说,新礼服下周到货。
从珍妮下车开始,我压抑的热气就不断上涌。我摆脱不掉耻辱的感觉。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风席卷公路,被风吹落的树叶像是被丢弃的衣服,滚落在地。公路显得凌乱不堪。珍妮下车后,我漫无目的地飞驰了三十分钟。手机铃响了。我看了看,是玄。我没接电话。玄接连给我发了三条短信。
——我有事要问你,快点儿给我回电话好吗?
——你妈妈还好吗?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表姐的采访报道。虽然很短,不过好像跟你们家有关。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啊,姨妈家的表姐!表姐是排名前二十位的大集团旗下企业的总裁的孙女,一个月前去了纽约。是的,即使我有条件买下时装秀上展示的所有服装也没有用,迪奥公司需要的是能为他们的盛典增光添彩的人。没有什么不能做。尽管有点儿对不起英恩姐姐,不过即使以后姐姐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太难过的。
我急忙给智慧打了电话。汽车拐进了路口。电话打通了,我不动声色地向智慧说起了表姐的事。冰雪聪明的智慧没有多问,连忙回应说,好主意!突然,有人冲到我的汽车前面。我赶紧踩了刹车,然而保险杠上还是响起了沉闷的声音,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我扔掉手机,连忙下车。我不愿意相信,然而撞在车上的确实是人。高中毕业的样子,是个小女孩。我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奇怪的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坏的人不是那个小女孩,不是被害者,而是我这个加害者。女孩的手背上流了血。我吓坏了,赶紧打开车门,手忙脚乱地寻找擦血的纸巾。正在这时,女孩子叫住了我。
“喂,我不想去警察署,你有没有现金?”
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扶着腰,站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向我,斜着身子,拍打着屁股和大腿。女孩子的屁股上贴着蚂蚁窝形的U字标志。
华伦天奴晚礼服
如果把华伦天奴的V形标志倒过来,容易联想到男人张开大腿时饱满的背影。男人插进女人的身体中央,维持着自己的高潮,直到女人也到达高潮。为了在这个游戏中胜出,男人必须忍住最后的瞬间。这样的大腿,完全有资格画出胜利的V字。面对这样的大腿,女人也会欣然投去爱恋的目光。然而在这个瞬间,女人看不到男人的大腿后部。每当我翻着衣服,寻找华伦天奴标志的时候,都会想,这真是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标志。
发生碰撞事故那天,我回到家里,像妈妈那样打开衣柜。打开衣柜,一切都清晰可见。剩下的只有衣服。相遇、分离、再相遇,这样的事情无聊地反复上演。所有缘分带给人们的感动都会在某个瞬间消失殆尽,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衣服却不同。初一那年,跟我们一起参加见面会的邻校男生个个都长满青春痘,而且奇丑无比,这让我难过极了。那天,我第一次穿在身上的粉红色TSE毛衣的柔软感却难以忘记。高三那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当时穿的是脖子下面带花边的黑灰色莫斯奇诺连衣裙,我却从不后悔。第一轮报考的大学落榜那天,我也穿着尽显窈窕的阿玛尼套装,外面披着阿玛尼外套,跟朋友们在朱丽叶夜总会尽情玩耍,忧愁也无影无踪。妈妈七七祭的日子,为了安慰妈妈的亡灵,我为对香奈尔怀有特殊感情的妈妈穿上了香奈尔两件套……这些衣服都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一周之后,我独自去了华伦天奴卖场。迪奥时装秀的日子就要到了。华伦天奴刺激了我隐秘的自尊,对于绝顶之美的节制更加突出了穿礼服的人。这只是我极度个人化的趋向罢了,陈列在名品馆里的礼服件件出类拔萃,无法定义哪件最美。购物归根结底是孤独的选择。
一周前我去过一次,店员还记得我的面孔。她迅速拿出两套黑色晚礼服给我。在店员的引领下,我拿着最先接过来的晚礼服走进了试衣间。黄色的卤素灯灯光落在头顶。不到一分钟,我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我把身体轻轻松松地塞进了晚礼服里。丝绸的光滑感觉犹如温暖的水波,包裹住我的身体,慵懒气息在全身扩散。走出试衣间,我站在镜子前。没有袖子,锁骨静静地暴露在外面。整条裙子的线条呈水缸形,膝盖似露非露。这是姿态俏丽的黑色晚礼服。我伸开胳膊,让身体尽情舒展。每次穿上满意的衣服,我都会感觉仿佛有热乎乎的蒸汽熨斗掠过我的身体。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褶皱,脊骨挺直,犹如熨烫过的裙角。
“天啊,从来没见过穿着这么合身的人!”
店员极尽赞美之能事。见我不为所动,眼明手快的店员敏捷地补充说,您身上穿的这件礼服在我们国家只有一套!坦率地说,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我优雅地转过身来,想看看后面。礼服的后面,连臀骨部位也呈现出U形的凹陷状。肩骨和隐隐鼓起的脊椎清晰可见。我眨了三次眼睛,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了爸爸给我的白金卡。全部决定就在三次眨眼之间完成。店员手里的另一套礼服就没有试穿的必要了。我喜欢前面和后面感觉截然不同的双重设计。文静优雅的前面和性感的背后,那是深具诱惑力的背叛感。
走出华伦天奴卖场,我又收到了玄发来的短信。
——我们见个面吧,我想和你谈谈,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拜托了。
从最后一次去玄的写字楼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看不到我穿的香奈尔两件套,我和玄之间就建立不起稳定的关系。这也意味着玄不会成为只属于我的V字标志。我没有回复玄的短信,而是合下了手机盖。来到停车场,尖锐的鞋跟踩在地上轻轻摇晃,仿佛地下深处发生了地震。我看见珍妮刚刚停好车,朝着百货商店门口走来。珍妮!我欣喜地叫了一声,然后藏到柱子后面。珍妮的身边有个男人,应该是他的未婚夫。和珍妮一起走来的男人是振锡。
那天在三清洞的寺院里做完了妈妈的七七祭,我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味,赶到了和振锡约会的场所。振锡说,他想给失意的我些许安慰,于是预订了新罗酒店的西餐厅。自从汉南洞金女士介绍我和振锡认识以后,这已经是第八次见面了。相亲过后见面两次以上,这就意味着两个人打算结婚了。振锡在沃顿读完MBA(工商管理硕士)之后回到韩国,成为三星电子最受瞩目的人才,轻松站稳了脚跟。因为妈妈的突然离世,两家暂时没有谈论婚事。但是金女士不时给我打电话。振锡的学历比我高,而我有比他的父母财力更雄厚的爸爸,彼此条件算是匹配。
振锡和我坐在能够俯视东大门塔的窗边位置,等待点好的套餐。
“听说百货商店方面要给补偿金?”
“是的,不过爸爸拒绝了。”
“很好。这怎么能用金钱解决呢?太可怕了。”
百货商店出事那天,跟我交往七个月的男朋友突然断了联系,我的心情很忧郁。虽然我没有跟妈妈提起这件事,但是妈妈好像也看出我心情不太好。妈妈提议陪我出去散散心,于是我们去百货商店购物。逛了一会儿,我们坐在地下一层的餐厅吃了带汤冷面。我们想去的服装卖场不一样,于是说好分头购物,然后再会合。不到三十分钟,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电梯里只有她自己。电梯停下来了,咣当,沉了下去。妈妈说她摔倒了,电梯又停了,连里面的对讲电话也不能用。妈妈让我去保安室,通知他们修理电梯。
我正在卖场里试穿休摩尼提的新款牛仔裤,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的手机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自从男朋友断了联系之后,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不停地吃东西,肚子和大腿都胖了。原来正好合身的26号牛仔裤卡在大腿部位,提不上来。我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对妈妈说,等会儿。没有钟表的百货商店不仅让人忘却时间,还会抹去人的记忆。我在商店里转了一圈,又买了三四件衣服。这时候,我对断绝联系的男朋友已经没有丝毫怨恨了。我这才想起妈妈还关在电梯里。现在,她应该到某个地方看衣服去了,所以没再给我打电话。我用手机拨打妈妈的手机号码的时候,感觉警笛声越来越近。那天,百货商店里发生了电梯坠落事故,就是妈妈被关在里面的那个电梯。
“没事吧?”
振锡担忧地问我。厨师站在桌子前面,正在搅拌花形碗里的新鲜蔬菜。我呆呆地看着厨师把香喷喷的凯撒沙拉盛在盘子里。厨师离开以后,振锡吹嘘说他被评为公司的本月模范职员,因此得到了分公司也就是这家西餐厅的优惠券。振锡讲述着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往纸巾上吐出了嚼碎的蔬菜。
振锡满头雾水,挠了挠呈U字形的裤子中间。
“今天穿的衣服很漂亮,心情不错吧?”
我拿起手提包,站了起来,镇静地走了出去。走到前台,我支付了我们的餐费。振锡的优惠券可以留给下一个适合他的搭档。我在信用卡纸上签了名。我迈着小步,从容自若地走了。我本来可以匆匆离去,然而我穿的是香奈尔的两件套。
美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但是好男人并不多。是的,会有完美的人吗?所以我们要找到两者必居其一的男人,要么是能够给你买漂亮衣服的男人,要么是懂得欣赏漂亮衣服的男人。
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我就对自己离开餐厅毫无悔意。我把芭蕾舞票给了酒店停车场的负责人员。刚要上车,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唤我的名字。走到我身边的人是玄。他能认出长大成人的我,认出整容之后的我,我也同样能认出年老的他。高大的身材、狭长的脸颊、细长的眼睛、尖锐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以及青铜色的头发和眼睛。见到他虽然很高兴,但是还没达到紧紧拥抱着说个没完没了或者握手的程度。玄上下打量着身穿黑色香奈尔两件套的我,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真是认不出来了。玄推开手机盖,又放下,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动作。他的眼神有些焦躁。首先询问电话号码的人不是玄。
时装秀
时装秀是某种假面舞会。掩饰自己的面孔,彼此之间只展示想要展示的东西。这种假面舞会有个规则,那就是礼服密码。如果不符合既定的密码,就会成为被人取笑的对象。因此,时装秀的关键就是在约定俗成的密码之中以怎样的形式最大限度地表现自己。他们要在自己的密码中间寻找最有特色的密码。
按照请柬上的地址,我走进了奥林匹克公园的南二号门。南二号门前排列着各种进口汽车。我踩了刹车,拿出化妆盒。打开化妆盒,压缩粉饼已经碎了,粉末淡淡地弥漫在汽车里。我皱着鼻尖儿,使劲按下了喇叭。
“美娜,你怎么来了?”
珍妮挽住我的胳膊,惊讶地问道。她和我一起听到落选时装秀名单的消息,惊讶也是理所当然。我觉得没有必要向珍妮解释,我是盗用了表姐的名义,只是冲她笑了笑。
“我一个人去还有点儿不舒服,你来了正好。”
珍妮仍然满腹疑虑,挎着我的胳膊说道。我配合着珍妮的步子,走上了通往时装秀场地的红地毯。明星车陆续驶来,很远就有银色闪光灯宛如焰火般接连绽放。身穿黑色正装的活动负责人员封锁了时装秀场台阶前的入口,检查来宾们的邀请函。珍妮迈着优雅的步子向前走。突然,她的身体向后晃了几晃。刹那间,珍妮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年轻男子抓住了珍妮的肩膀。珍妮的眼珠飞快地左右移动,环顾四周,然后轻轻推开男人的手。“你来这儿干什么?”
珍妮的脸上掠过慌张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来是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听说珍妮瞒着父母,偷偷地和一个男人交往,还在清潭洞租了房子,过起了半同居的生活。这个消息曾经一度传得沸沸扬扬。这个男人是音乐节目主持人。他们的相识是在夜总会。自从有了未婚夫之后,珍妮绞尽脑汁想要甩掉这个男人。然而这个圈子太狭小,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秘密。这样的消息往往像火焰似的迅速蔓延。明年春天,珍妮就要跟汉南洞金女士介绍的振锡举行婚礼了。他们已经在华克山庄订了礼堂,还在道谷洞置办了新房。
周围的人们窃窃私语,男子置之不理,无力地抓住珍妮的胳膊。
“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刚才就那么让你走……”
“没关系,你回去吧。”
珍妮面色铁青地走向男人。男人嘴里发出难闻的酒味。珍妮趴在男人耳边,小声说道:
“现在不行,结束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珍妮又挽住我的胳膊,鞋尖已经迈上了台阶。随后跟来的男人被站在时装秀场门前的活动负责人员拦住了。珍妮和我都没有回头,径直上了台阶。在时装秀门口,珍妮和我同时脱掉了外套。“噗”,不知哪儿传来了冷笑声。我和珍妮四目相对。珍妮和我穿着一模一样的华伦天奴晚礼服。
时装秀场里光线暗淡,看不见观众席上的面孔。轻微的声音没有语言的外壳,飘浮在半空。珍妮坐在最后排。我被安排在T台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这个位置属于VVIP中非常重要的人士。日本设计师和路易威登韩国分社长坐在我的两侧,旁边坐着主演级的演员们。
黑夜!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音乐,夺目的白色灯光在时装秀场闪烁。高挑苗条的模特在T台上依次亮相。来自北部的黄发模特们宛如刚刚挣脱子宫的胎儿,步子很柔韧。人们的视线追随着模特身上的衣服。模特和观众全部面无表情,就像我小时候玩过的纸娃娃。第五名模特身穿胸部凹陷的淡绿色迷你连衣裙,在T台上转了个身。五颜六色的服装在T台上整齐有序地摇曳,淹没于黑暗的小眼睛们紧盯着新登场的服装。
时装秀结束后安排了晚餐。晚餐席犹如深远的洞窟,宏伟而不失品位,任何酒店的餐厅或者高档西餐厅都无法与之媲美。闪闪烁烁的吊灯、文艺复兴风格的烛台、欧式的鲜花饰品,还有长长的褐色卷发高高竖起的意大利男子宛如林中仙女般走来走去,演奏着甜美音乐的长笛。我拿出请柬,在走廊上寻找自己的座位。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为时装秀参加者准备的礼物。那是在迪奥卖场里卖到二十万韩元[21]的新款硬币钱包。跟在身后的珍妮朝这边的桌子走过来。她再次确认自己的票,迟疑着坐在我的身旁。
我不想看到坐在身旁的珍妮的晚礼服。
“这次迪奥通过大胆的原色和暴露寻找突破口。”
珍妮自以为是地说道。同席而坐的十个人都把视线投向珍妮。
“两位,撞衫了。”
坐在对面的女士说道。我端起了桌子上的葡萄酒杯。珍妮拿刀切分作为开胃菜的鱼子酱熏大马哈鱼。微红的熏大马哈鱼变成了几小块。
“听说这件礼服在我们国家只有一套,真奇怪。”
珍妮微微扬起下巴,说道。珍妮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晚礼服,然后冲着我的晚礼服露出苦涩的微笑。珍妮很不耐烦地吃起了切好的熏大马哈鱼。这件晚礼服在我们国家只有一套。我也从卖场店员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然而这套仅有的晚礼服穿在我的身上。我就像被人抢走了位置似的面红耳赤。我掩饰着瑟瑟发抖的手,把勺子伸进了汤碗。不料手一滑,汤碗翻了,微膻而稀薄的蛤蜊汤洒上了裙角。我用纸巾擦了擦裙子。越是擦拭,汤和纸巾越是纠缠,终于形成了细长的污迹,像小蚯蚓似的在黑色裙子上蠕动。
我拿起手抓包,站起身来,慌忙离开时装秀场,按照指示牌的方向朝卫生间走去。通往卫生间的方向没有铺设地毯。水泥地面不滑,却凹凸不平,只穿了一层薄牛皮的脚底不免有些疼痛。卫生间外面排列着很多身穿各式黑色晚礼服的女人。队伍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卫生间。我在公园里转了很久,终于找到另一个卫生间,门前很安静。黏糊糊的两腿之间有种刺痛和冰凉的感觉。
我急匆匆地进了卫生间。突然间,不知什么人猛地抓住了我的后背。粗糙的男人下巴不由分说便凑了过来。我吓了一跳,轻声呻吟。混合着酒味、烟味和口臭的舌头进入了我的嘴巴。过了几秒钟,我的眼珠和男人的眼珠在黑暗中猛然遭遇。男人瞪大了双眼。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喝酒的缘故,男人的眼睛里泛着血丝。
“哎呀,他妈的!怎么回事?”
男人大声叫喊,同时用两只拳头推我的胸口。我后退了几步,用手撑住了墙壁。男人的嘴唇沾了我的粉色唇膏。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刚才拦住珍妮的男人。男人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混账,都是礼服惹的祸。这个男人认错人了。男人眉头紧皱,转过身去。被抛弃的男人渐渐远去了。
员工特卖会
员工特卖会。人们心甘情愿地在名品店里排好几个小时的队,等着轮到自己。心力交瘁地走进去,我们奇迹般地找到了以前曾经试穿,但是看到价格标签后不得不悄悄放下的衣服,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即使没有奇迹发生,也会发现一两套满意的衣服,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家。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玄说,这真是一场大规模的庆典,不是吗?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在时尚杂志上看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必定会撕下来收藏。那时爸爸还没有经营自己的整形外科医院,正在某大学附属医院做医生,每个月只能靠薪水生活。妈妈的衣柜极度贫瘠。妈妈不满地盯着时尚杂志。我在妈妈身边玩纸娃娃游戏。我让两个纸娃娃面对面站着。我们去哪儿呢?去动物园吧。你喜欢动物园吗?当然了!你喜欢什么动物?我喜欢猎豹。你喜欢猎豹吗?我一边变换声音,自问自答,一边看着妈妈依靠着栏杆的危险背影。
“衣服就是生命。”
妈妈转过头来,说道。第二年,爸爸离开大学附属医院,开始经营个人整形外科医院。对于“衣服”和“服装”这两个单词,即使拆解开来,我也只能勉强理解。从那以后,我好像要努力记住这两个神奇的单词,站在镜子前面,涂着妈妈的口红,学着妈妈的样子说,衣服就是生命,衣服就是生命。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妈妈扬起右侧眉毛的样子。衣服就是生命,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我把“衣服就是生命”说得自然而然,就像是我自己的固有单词,而不像是模仿的时候,妈妈开始给我买衣服了。每次从外面回来,妈妈的手里总是拿着一堆购物袋。购物袋里装得很满,都是妈妈的衣服和我的童装。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想,也许衣服真的是生命。自从拥有了那么多自己想要的衣服之后,妈妈的外出更频繁了。不仅如此,有时妈妈甚至不惜到国外去买自己想要的衣服。为了买到喜欢的衣服,妈妈去法国,去意大利、美国、日本,去中国香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给我买棒棒糖的玄。
玄微微敞开厅堂外门,静静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玄迟疑片刻,直到发现我没穿外套,瑟瑟发抖,他才使劲把门敞开。
“外套呢?”
“忘在时装秀场了。”
玄像往常那样递给我一杯热茶。看得出他是在努力保持平静。滚筒洗衣机响起洗衣结束的信号音,玄把湿衣服挂在晾衣架上,然后去卫生间洗了脸,打开橱柜看了看,最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情绪激动的我,紧紧抓住餐椅。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缓缓地走到玄的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腰。玄在啜泣。
黑裙子被蛤蜊汤弄脏了。我放下礼服的肩带,开始脱衣服。我赤裸裸地向玄走去,闭上了眼睛。我扑进了玄的肌肤的气息。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想起我被棒棒糖的甜水弄得黏糊糊的手紧紧握着口袋里的纸币,站在百货商店的门口。只有呼吸低沉地游走于呼吸之间。我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仿佛自己来自远方,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干涸了,仿佛空洞的外壳里填满了另一个空洞的外壳。
玄用被子盖住脖子,睡着了。他什么都没问我。我走到玄的书柜前。墙壁的一侧都是书柜,上面插着好多书。我拿出了曾经迷恋过的《时装史》,还有几本与时装有关的书。书柜里出现了空位置,映出了从窗外渗透进来的灯光。那是明亮而空荡荡的四方空间,仿佛连接着T台的入口。我歪着头,看着书被抽出之后留下的空位置。那里凝结着苦涩却又黏稠、酸涩却又柔软的空气。那里有一个保存很久的相框,银质装饰已经褪色了。我没有问自己到底爱不爱玄。
穿着新款礼服的妈妈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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