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伊特·法伊克·阿巴瑟亚纳克
徐鹛 译
作者简介
萨伊特·法伊克·阿巴瑟亚纳克(1907—1954),土耳其现代文学杰出的短篇小说家。就读于君士坦丁堡和布尔萨。1931—1935年住在法国格勒诺布尔。回国后,开始在主要的先锋派期刊《生存》上发表短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开创了土耳其文学的新风格:不定型,且缺乏常见的故事主线,但却用一段引人入胜的生活片段表达了人生的各种情绪。主要描写城市里各种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比如满嘴脏话的诗人、破产的商人、身无分文的作家、诈骗犯、流浪者等等。1936年阿巴瑟亚纳克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茶炊》,随后,《废人》(1948)、《伴侣》(1951)等十二部短篇小说集相继问世。《一群人》(1952)是他的试验性长篇小说,因就阶级差别发表强烈见解而受到审查。1992年土耳其邮政为他发行了一枚纪念邮票。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84年第1期。
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只见他用两只大手捧着自己的脑袋,陷入沉思。他面前半公斤装的葡萄酒瓶已经喝空了一半,桌上的煮芸豆和烤鲭鱼大概是放得太久的缘故,颜色都已变了,即使是一个几天没有吃饭,很想饱餐一顿的饿汉尝过之后,也会觉得难以下咽的——尽管他会因为这些做得十分可口的饭菜吃不到嘴而感到极度的懊恼。在这种三流的小酒肆里,面对着佳肴美味,居然有人不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而是宁愿让它剩下,这倒使我想起了那些找不到配偶的男人和女子,他们总是那样惆怅,哀伤得难以名状。
我的这位朋友叫巴伊拉姆。他骨架很大,说起话来带有很浓重的阿尔巴尼亚口音。从前他靠卖扁桃为生,他用炭灰和稀硝酸使干扁桃还鲜,拿到街上去卖,以此糊口。后来他卖过彩票,又赶过马车……再后来他可以说是发迹了,一天起码能赚个三四十里拉。我就是在这期间同他认识的。他确实积习难移,总是穿得流里流气,常在下等酒肆里同标致的吧女们鬼混。他认识一个叫赛海尔[12]的吧女。这姑娘长得十分俊俏,果真可同朝霞媲美。他和她情投意合,后来就同居了。那时候,我经常看见他高大的身躯驾着马车从我身旁掠过。
每当这种时候,他常会说:“嗨,伙计,你瞧我这模样,夜里是条龙,可白天像条虫!”
然后他往马脊背上抽一鞭,几匹矮小精悍的牝马就会风驰电掣般地在狭窄的街道上飞奔而去。为了赛海尔,他可没跟人家少干过仗,甚至还动过刀子。为了她,他同当地的地痞头子居尔米迈什胡特一伙结下了仇。起初,他们的几次袭击都被他躲过去了,但最后他还是没能逃脱,遭了毒手,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床上躺了七八个月。这时,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赛海尔早就看上了一个穿制服的职员,于是便干脆同他去过日子了。从此,在这个位于阿斯马勒梅斯吉特[13]的小酒馆里,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
打那以后,巴伊拉姆再也干不成活了,他瘦得耸起肩胛骨,活像两根向上翘起的辕杆。他开始酗酒,经常从天明喝到天黑。他到处寻找赛海尔,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掏出怀里揣着的尖刀,一下子扎进了赛海尔的肚子。赛海尔并没被扎死,但她却绝口不提究竟是谁扎了她一刀。
赛海尔伤愈出院后,又开始在那家小酒馆里露面。但她对巴伊拉姆却视若路人,从不理睬,这深深刺痛了巴伊拉姆的心。而且,姑娘表现出的那种男子汉气概,也使得他无形中被捆住了手脚,再也没脸去向她寻衅出气。
随着时光的流逝,后来他俩又重归于好。他卖掉了自己的马车和驾辕的马,卖得的钱全部用来供养赛海尔。为了每天能挣上十个八个里拉,他另外租了一辆马车,照常干着他那赶马车的营生。可赛海尔却尽量变着法儿去激怒他,故意同那些最能刺伤他感情的人逛马路,弄得巴伊拉姆整天心神不定。结果他马车夫也不当了,又重操旧业——卖扁桃。
现在,每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都在酒馆里喝酒,直到把一天所得全部喝光为止。他的脸总是阴沉沉的,就像世界大战期间一座实行灯火管制的欧洲城市一样。在他那苍白、瘦骨嶙峋又愤懑的脸上,木然呆滞的眼睛在喷着怒火,他不停地干咳,只有当他拿起酒杯狂饮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显得炯炯有神,由于赛海尔——他曾经想杀死她——而积郁在胸中的怒气才稍稍平息。有一天,我又看见他神情沮丧地坐在那里,便对他说:
“嗨,巴伊拉姆,你在干什么哪?别在这儿发呆了!”
“你坐,坐!”他说,然后转向跑堂的,“喂,伙计,再来瓶葡萄酒!”
跑堂的拿来一瓶“白人士官牌”葡萄酒。结果我们俩都喝得酩酊大醉,差一点不省人事。突然,巴伊拉姆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而又不便启齿。我不理会他,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你看,我就像喜欢我的兄弟一样喜欢你,我想你也是喜欢我的吧?”
“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答道。
“那你能不能送我回家?”他问。
“你要真喝醉了,那当然可以。”我说。
“不是我现在的家,”他解释道,“你跟我一起回家去,回我真正的家……我已经七年没回过家了。”
“七年?”我问道。
他笑起来:
“我是七年前离开家门的,当时我才二十一岁……那是一个二月的早晨,但我们家旁边的那片谷地却已温暖如春,大片的紫罗兰散发着醉人的香味。我摘了些紫罗兰到花市去卖,赚了十九个里拉。于是,我就去喝酒——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喝过;我又去嫖女人——三年前我就结了婚,但却从没有挨近过那些涂脂抹粉、浓妆艳抹的妓女。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回过家,现在家里的人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七年来我在哪儿都没有碰到过他们。我有一个年老的父亲,还有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孩子那时还小,一个一岁半,一个才九个月。正如你知道的,当时我靠卖扁桃为生,打那以后的事情你都清楚。”
说完这些,他又招呼跑堂的:
“伙计,再给我来瓶葡萄酒,我可要真正的陈酒!”
“唉,巴伊拉姆,你喝得太多了!”跑堂的说。
我问那个已有一把年纪的跑堂,他这是第几瓶了。
“他的酒量简直吓人,”他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七瓶了。”
巴伊拉姆温顺地说:
“你快去拿来吧,我不喝就是了。”
说是不喝,可他还是喝了起来。我也要了一瓶跟着一起喝,等到起身离座的时候,只觉得双脚打飘,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巴伊拉姆当然醉得比我还厉害。走出酒店,我们直奔阿斯马勒梅斯吉特,向跑堂的伙计贝基尔打听赛海尔的住处。他说她搬到山上去住了,于是我们又跳上公共汽车,径直来到那座山头。路上,巴伊拉姆一再发狠说:
“看,我不把这个小娘儿们揍一顿才怪!”
幸好赛海尔不在。我们从她家门口往前步行,寒冷的风带着潮气迎面吹来,天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飞快地往前飘动,月亮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又钻出来,同平时一样,洒下了些许朦胧的月光。风向变幻不定,刚才还是扑面而来的冷风,一会儿又从背后推着我们前行。就这样,我们在风力的推动下走了一段好长的路。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风小的地方,他终于停了下来。黑暗中,面前出现一座宽敞的小楼,在它的院墙周围有一片菜地,我们站立的位置就在这片菜地中间。接着,在这片松软的土地上,我跟在他的身后,开始向着山坡下一处黑洞洞的地方走去。风渐渐停了。我们走了不一会儿,感到周围的气候变得温暖宜人,不远处还传来小溪流水的潺潺声。前面出现三四幢小房子,从窗户里射出柔和的灯光。不知是谁家的狗在不停地汪汪吠叫。巴伊拉姆来到其中一家门前,敲了几下,接着就听见门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妈,有人敲门!”
“敲门你就开呗,准是你爷爷从咖啡馆回来了。”
“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孩子?”
“门口有两个陌生人!”
“傻孩子,那还能有谁?是你爷爷和哈桑叔叔呗!”
“……”
门终于开了,一个黄头发女孩用她那发亮的蓝眼睛呆呆地盯着巴伊拉姆的脸,接着又把那对亮晶晶的蓝眼睛移到我身上,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突然,她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小偷来了,妈!真主在上,他们是小偷,真的是小偷!”
随着女孩的叫声,走出来一个女人,她有着白皙的额头,乌黑的眼睛,头上戴着一块头巾,她用嘴咬住头巾的一角,遮住了大半个脸。大概是由于惊讶,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怔怔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才把用嘴咬着的头巾拉开,接着连连欠身把我们往里让。
“请进,请进!”
一进屋,迎面就是一个楼梯,有十多级。上了楼,我们走进一个房间,只见里面生着个大火炉,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孩子尿床的臊臭,同时还混杂着一点菩提的芳香。我们在长沙发上坐定后,他们搬来了一张很矮很矮的木质饭桌,放在房间正中,桌子上放了一个很大的紫铜餐盘,盘子里盛着酸黄瓜、奶酪、果酱,以及六个煮鸡蛋。我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坐到桌旁就吃了起来。我们狼吞虎咽,不大一会儿工夫便把这些东西吃得精光。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到门口探了探头,看了我们一眼以后又赶紧跑了。小女孩则给端茶送饭,忙个不停。待我们吃完之后,那个年轻女人就开始忙起来,她进进出出,一声不吭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她老低着头,连她的额头也看不到。她把头发梳成马尾似的一束,扎在脑后。桌子收拾完毕,她取下大木箱的箱盖,临时搭成了一张床,准备好两套铺盖,端来了咖啡。我们喝过咖啡,倒头便睡,仍然没人说一句话,好像我们都在互相怄气,故意不理不睬似的。
早晨一觉醒来,我看到巴伊拉姆已经坐在窗前,正抽着烟。我坐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眺望,只见晨雾笼罩着屋外的院子,在它的一端有座一半玻璃、一半草席搭成的像是“温室”的棚子。我推开窗户,一阵醉人的紫罗兰香扑鼻而来。天气很暖和,随着晨雾的消散,屋外大片的菜园便清楚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菜园里的卷心菜、香菜、黄瓜,以及各种鲜花都长得十分茂盛。极目远眺,只见其他的菜园和一座座并不整齐的小屋散落在一片花海之中。我发现附近地里长的花和菜种类大体一样,草地上放牧的牲口非牛即羊。一座座小房子彼此相距颇远,但却同样地简陋。空气里洋溢着紫罗兰的香味,一条小溪在静静地流淌,把小路分成了两半。昨晚来的时候,难道我曾涉水而过?那我的脚为什么一点没有打湿呢?我心里有点纳闷。
一位老人来到我们身边,巴伊拉姆介绍说:
“这是我爸爸。”
自昨夜以来,这是我们之间所说的第一句话。老人把脸转向我:
“欢迎你,孩子!”
不一会儿,一位老妇拿来了牛奶。她问老头:
“你还上街去吗?要不要我替你准备马车?”
老头用眼睛望着巴伊拉姆,于是巴伊拉姆说道:
“让我去吧,妈!”
除了老妇不断地抹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流到布满皱纹的脸上以外,其他人对于巴伊拉姆的突然归来,好像都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示。
一捆捆卷心菜、蒜叶韭[14]、胡萝卜、菠菜被装上了马车,我们也随着坐了上去。小女孩摘来一大束紫罗兰,送给了我。脸色黄得像个木瓜的那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大捆芹菜奔了过来,把它扔上马车,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她的眼睛却从低垂的脑袋直勾勾地瞄着巴伊拉姆。我看了巴伊拉姆一眼,他似乎毫无反应。年轻女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它从她的视野消失。马车拐弯之前,巴伊拉姆站了起来,扬鞭向驾辕的白马抽去,跟着又回身在空中向仍在目送着他的女人的方向抽了一鞭。还没等我们看清,女人转身奔向家门,马车已经拐弯,他们家的小屋也已从我们的视线消失了。
空气里仍然散发着紫罗兰的香味和芹菜特有的清香。我不知道马车把我们拉向何处,也懒得打听。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菜市场,一跳下车,巴伊拉姆就受到卖菜的小贩们的包围。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服兵役回来啦,巴伊拉姆?我们还以为你当兵时死了呢!”
“那我先走,巴伊拉姆!”我对他说。
“你以后可要常来啊!”他说道。
同他告别后,我穿过大街小巷,翻过一座座小山,终于走到了奥尔塔科伊[15]。
大概有一年多了吧,我没有再去紫罗兰谷地。有一天,我决意去看看巴伊拉姆,但却没能找到他住的地方。去年二月,在一个寒冷的日子,我和几个朋友偶然经过梅吉迪耶科伊[16]附近的一块菜地,周围是一片深邃幽奇、景色迷人的谷地。当我踏上那片松软的土地,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我们一路小跑,穿过了那片又松又软的田地。周围的空气清新宜人,温暖如春,阵阵紫罗兰花香迎面袭来。我们沿着小溪而行,忽然看到巴伊拉姆和他的妻子正弯着腰在干活,像是在收锦葵。看到我们,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注视着我们,但他们并没有认出我,我也没同他们打招呼。
当我经过他家院子的外面,顺着山坡向阿尔巴尼村[17]走去的时候,还有阵阵沁人的紫罗兰香味远远飘来。当我们离开谷地,走上大路的时候,温暖的天气就被我们抛在了后头,前面迎接我们的又是那二月的料峭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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