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文革”初期,浅水街小洋楼里住了七户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到九十年代,那个小楼就破旧不堪了,外表看那个小楼还十分漂亮,而里面就不行了。打这么一个比方,你关门的力气大一点儿,就有成片的墙皮掉下来;你要在小楼的二楼蹦一蹦,就会担心地板经不住你,把你漏到楼下。小楼里七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共用一个自来水水龙头。单位没进行“房改”之前,我就住在小楼的二楼,而我的楼下住着姓冯的母子俩,母亲叫冯翠花,病退前是红光理发社的服务员。她的儿子随母姓,大名叫冯志强,小名叫小满子。
我要讲的就是小满子的故事。
我搬到小楼时,小满子已二十三岁了,他没有固定的职业,高中的时候就辍了学,跟人家贩卖过服装和海产品赔得一塌糊涂,把冯翠花的一点儿积蓄全部赔了进去。刚兴直销时,他又鼓弄推销化妆品和以色列项链,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一天,小满子来楼上找我,他谈了一些直销的好处,云山雾罩的,我怎么感觉都觉得他是在吹牛,也许是他性急了点儿,把挣钱的事说得太容易了,反而露出大量的破绽。见我不动心,小满子失望地走了。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小满子的直销活动并不怎么顺利。三个月之后我再见到小满子,我问他挣了多少钱,他说不多,也就五万来块吧。事实上,我问他之前听到冯翠花站在小楼的汀口骂他是“千刀万剐的败家子”。我听说,小满子又把他几个姨的钱全赔了进去。
说起来,我对小满子的印象并不怎么好,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社会上混混儿的影子,他把一头浓黑的头发染了半头黄色,他说话时常带脏字。我和小满子在小楼的门口碰上了,他总讲他如何能打架。像在红星电影院那次,他一个人对付四五个人,还有在码头那次,他与三个大汉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我对他说的那些缺乏起码的经验,只是听他讲而已。小满子还说他认识社会上的谁谁谁,小满子将烟叼在嘴的一角,斜眼对我说:“有事儿吱声!”
我对小满子讲的那些十分反感,我隐约地觉得他有威胁我的成分,所以就尽量避开他,闲的时候不同他聊天。
大约半年之后,我在小楼前街的小饭店里请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吃饭,正好遇见了小满于,他凑了过来,又讲他“辉煌”的历史和他在社会上的“面子”。当着我同学的面,我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就任他吹牛,谁想,旁边一个吃饭的人不高兴了,说你再吹牛逼,我就砸你!小满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连忙跑了。那个人说:“小满子这小子胆子最小,就是吹牛的本事大。”
事后,小满子对我解释说,他考虑到我和我的同学在场,怕把血溅到我们身上。
不过时间长了,我对小满子改变了看法,甚至对他有了同情的好感,我发现小满子的外表虽然流里流气的,整天一副滑稽相,心肠却挺好,对冯翠花也挺孝顺的。有一天下大雨,冯翠花犯病了,在小楼前面的浅水街小学操场上手舞足蹈,小满子知道之后,连忙把冯翠花背了回来,弄得一身的泥水……
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谁也不可能期望一夜之间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那人是我爸爸,我一定宰了他!”
一九九六年春天,小满子二十五岁了,他在浅水街市场口儿摆了一个烤地瓜炉筒,整天蹲在那儿烤地瓜。就在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位陌生人来到了他的炉筒前,买了一个地瓜,坐在小满子临时搭的台子前吃了起来。那个人走的时候,扔给小满子一百元钱。
晚上,小满子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赞叹着说:“一看就是大老板,待人非常和蔼。”我问小满子那人的长相,小满子说那人六十来岁,穿青色的西服,皮肤油光锃亮,戴一副茶色的墨镜,跟外商大老板似的。听了小满子的讲述,我也想起,下午时我看到小满子说的那个人在小楼前转悠着,我突然想到小满子多年没有音信的父亲骆万英。
小满子为什么不随父姓而要随母姓,这里有一段令人同情的往事。据说小满子的父亲骆万英是广东汕头人,大学毕业后辗转来到了大连,由于他出身不好,加之复杂的海外关系,所以,从五七年反右开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骆万英一直受到打击和管制,就在他倒霉的时候,山东籍的青年女工冯翠花同情他并把她美好的爱情献给了他。结婚之后,他们虽然顶着社会上舆论的压力,家庭里却是充满了甜蜜,特别是儿子小满子出生之后,小满子的哭声给这个“不敢高声语,恐惊屋外人”的小屋带来了生气和欢乐。
然而,小满子十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一年,骆万英与他在泰国的父亲联系上了,小满子的父亲就以探亲的名义去了泰国。临走,骆万英对冯翠花说,现在虽然改革开放了,可他还心有余悸,说不准哪一天又来了运动,他实在是经受不起了,所以,这次去泰国探亲他就不准备回来了,待自己站稳了脚跟之后,就来接冯翠花他们母子。他们夫妻哭哭啼啼的,难舍难分,一直到半夜。
骆万英走了之后就再无消息,头两年,冯翠花还抱着希望,谁一说骆万英不好她就不高兴,后来,从泰国那面传来了消息,说骆万英出国不到一年就和泰国华商里的望族吴家大小姐结了婚。冯翠花听到这些消息,她才心凉了,她把对骆万英的怀念变成了仇恨,并做下了心病。那年元旦前夕,红光理发社的主管单位饮服公司工会组织联欢活动,照惯例公司的领导先讲话,正在领导讲话的时候,冯翠花犯病了,她怒气冲冲地上了主席台,揪住讲话的领导的衣领子,抡圆了手臂给了他一巴掌,大声说:“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打了公司的领导之后冯翠花的病情真是“纸里包不住火”了,好在大家都同情她,为她说好话的人也不少。
本来,红光理发社的人担心冯翠花犯病会影响他们的生意和声誉,不想,她反而给理发社带来不少的生意,一则因为冯翠花的手艺不错,另外,那个时候热闹事儿少,所以就吸引了一些顾客,有一定的知名度。经常有人进店就找冯翠花理发,说:“让那个彪子处理一下。”彪子,在当地方言中是指有精神病的人……
我对小满子谈了我的想法,怀疑那个人是他多年没有联系的父亲。小满子说不太可能,他听说他爸爸早就死了,再说,那个人长得也不太像。骆万英离开大连时小满子十岁,他对骆万英的印象只能是儿时的记忆。
我还是预感到那个神秘的访客与小满子一家有关系,即便不是小满子的爸爸,也可能是小满子爸爸派来的人。
小满子说:“操,如果那个人是我爸爸,我一定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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