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日本从中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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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被笼罩在一层神秘而透明的光辉里,各式各样的建筑物都把最细致的轮廓,以不常见的清晰度显露出来。这一切告诉人们,炎夏悄悄地溜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秋高气爽季节已经到来。

    周伟龙的总指挥部与所属的淞沪行动总队,同设在上海公共租界海格路丁香花园左侧不远的、一座用青砖砌成的高墙围着的两层楼房里。因此,平日总指挥部除了一个直属侦破连和一个直属警卫连,没有别的武装。这里除了两层楼的主房以外,还有临时用竹木黄泥为材料建成的几座平房,作为营房、军火库、车库和厨房。总指挥部设在第二楼,各个门楣上钉着写有“总指挥办公室”、“秘书部”、“侦破部”、“警卫部”、“联络部”、“行动部”等字样的木牌。只有靠东头三间房子的门楣上没有木牌,那是周伟龙的会客室、卧室和餐厅。

    九月十七日上午九点左右,周伟龙由姨太太朱俐玲陪伴吸了两杆鸦片烟,顿觉精力充沛。他今年四十二岁,中等身材,由于贪色和嗜好鸦片烟,脸上的肌肉少肤色黄,望着他那两只下陷的眼睛,使人想起暗森森的湖沼,那里面似乎盛载着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它,也无法深入地走进周伟龙的思想领域。昨天傍晚时,周伟龙看了《中华日报》上那则杨卓夫率部投靠汪精卫的报道,又气又急,一夜没有睡好。现在吸过鸦片烟,加之早餐喝了两杯酒,似乎什么苦闷和烦恼都忘却了。他吹熄搁在床上的茶油灯,浑身轻松地从床上坐起来,从朱俐玲手中接过浓茶,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好一阵,才咕噜咽下去,然后舒展一下两条胳膊,穿上军装,嘴里低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无名小调,准备去总指挥办公室处理公务。

    他正要走,秘书主任曹浩生来了,轻轻报告说:“周总指挥!杨卓夫来了,他要求见您哩!”

    周伟龙像一只惊弓之鸟,满脸恐怖,他的一颗心陡然提到嗓子眼里,久久没有落到实处。顿时,许多一时理不清的问题,乱麻似的塞进脑海。是的,已经叛变的杨卓夫,干什么来了?他好一阵才镇静过来,问道:

    “杨卓夫现在哪里?与他一道来的有几个人?”

    “报告总指挥!”曹浩生说,“他是独自一人来的,我让他在一楼接待室休息。”

    “我不见他!当然,想到他跟我几年的交情,也不打算逮捕他!戴局长要追查,我承担责任。请曹主任通知杨卓夫,要他赶快离开这里。”周伟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他只说“交情”,因为他过去在军统,如今在忠义救国军的上下左右,都隐瞒了自己与杨卓夫的亲表兄弟关系。

    这也是一种处世之道。周伟龙这么一遮掩,他对杨卓夫的褒扬,提升,包庇,就成为公事,公心,公道了。

    可不是!曹浩生听周伟龙这么一说,对他肃然起敬,认为他是个勇于承担责任,宽宏大量的好长官。他以为周伟龙在气头上,就委婉地劝说道:“我的意见,杨卓夫既然已经来了,总指挥不妨接见他,看他来上海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杨卓夫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朱俐玲沉思着说,“他是总指挥的老部属,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想必是对忠义救国军有利他才敢来。”于是,周伟龙在他的会客室单独接见杨卓夫。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你这个败类,一枪未开,就把我的四千人枪丢得干干净净,又投靠了汪兆铭汉奸集团,竟然还有脸来见我!”周伟龙连招呼都没有打,也没有请杨卓夫坐下,就放连珠炮似的骂开了!

    “我实在对不起周总指挥和戴局长!”杨卓夫垂首立正站在周伟龙面前。他见隔壁秘书部有人,没有称“表哥”。杨卓夫连骂带说,把责任统统推到廖汉章身上,又说了说他那个假投降的设想,然后显得痛苦而又懊悔地说:“只怪我看错了人,用错了人,让廖汉章当了侦破连长!”

    “我也看错了你,用错了你,不该让你当了苏常行动总队队长!”周伟龙越说越生气,七窍已经冒烟了,“亏你杨卓夫还有脸面活在人世上!要是我周伟龙,早就投河自尽了!”他的声音很高昂,有意让隔壁的下属们听清楚。

    “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没有人来给你送信了!”杨卓夫喃喃地低语着。“送什么信?”周伟龙一阵愣怔,意识到将有个严肃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心情是沉沉的,但声音是轻轻的。杨卓夫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向前迈出三步,把信递给端坐在皮沙发上的周伟龙,自己也找个座位坐下来。

    周伟龙双手抖索着拆开信封,又用抖索着的心阅读信的内容。他看完信,心中无限痛苦,泪水一串串流下来,大有要哭个昏天黑地之势。他真想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他也被恐怖笼罩着,感到自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完了。

    猛地,周伟龙像头发怒的雄狮那样暴跳起来,伸手给杨卓夫几记清脆的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你为了讨好汪兆铭集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详细地址!”当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

    “不是我……”杨卓夫申辩说。

    “不论你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反正我信不过你!你滚,你滚,你赶快离开这里!”周伟龙没等杨卓夫把话说完,又把嗓子提高了,说罢冲出门去,径直来到他的卧室。

    “总指挥,周总指挥!你听我把话说完!”杨卓夫边喊边跟上去,他自然明白事情已经涉及到机密问题,周伟龙有意调换房间,因为他的卧室距离秘书部有三间房子。杨卓夫走了几步,觉得嘴里有股咸腥味,张口一吐,殷红红的。他摸着被打破内壁的腮帮子,来到周伟龙面前,嘴里那咸腥味又冒出来,又吐了两口。

    朱俐玲见了,送来一杯清水让杨卓夫漱漱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卧室。

    “表哥!你听我说,舅父舅母的住址是唐惠民说出来的。”杨卓夫压低声音说,“唐惠民与重庆的秘密联系已经败露了,他为了表功,把两位老人的住址告诉周佛海。这是我去南京前五天的事,汪兆铭他们早就把眼睛盯着你了。”

    杨卓夫说的全是谎言。原来,十四日上午,汪精卫和周佛海接见杨卓夫和刘淑珊时,杨卓夫一反常态,没等汪精卫开口,就主动提出瓦解忠义救国军的问题。他说周伟龙的总指挥部与淞沪行动总队在一起,身边有五千部队,在总指挥部很难把周伟龙抓到手,他说周伟龙很孝顺父母,可以派人去上海北郊杨木汇周伟龙父母的临时住址,花钱买通在周家做勤杂工的男佣人,让他给周伟龙报信,说周伟龙的父亲患了重病,把周伟龙骗到杨木汇去。因为周伟龙每次去杨木汇看望父母都在晚上十二点左右,每次的随从卫兵只有十来个人,很好对付。汪精卫想了想,认为与其这样做,还不如派人把周伟龙的父母抓到南京,迫使周伟龙的父亲给周伟龙写信,让周伟龙乖乖地来南京。

    昨天下午五点,周伟龙的父母就被抓来南京,为了不让周家的男佣人给周伟龙报信,也一道被抓来了。周伟龙的父亲原是一位教经馆的私塾先生,虽然年过古稀,但身体还很硬朗,他想到自己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显得很坦然。周伟龙的母亲则不然,她患支气管炎,身体虚弱,老是咳嗽,又一个劲地哭。晚饭后,汪精卫和周佛海由杨卓夫陪同接见了两个老人,经过近一个小时巧言令色地劝说,周母也不哭了,周老先生高兴地用半文半白的文笔给儿子写信。

    伟龙吾儿:汝阅读此函,切勿自相惊扰。余与汝母平安无恙,且受诸多之优待,岂不饮醇自醉乎!尤南京政府首脑耳提面命,以春风风人之言词诲人,余刻骨铭心矣!兹修书数行,望汝速来金陵,与中日和平运动诸领袖面晤,共商救亡图存之大计。能如愿,实乃吾儿之大幸,周氏之大幸,国家之大幸也!愿汝念余老牛舐犊之情,效近悦远来之士,立即启程。是嘱。

    父示

    九月十六夜

    周伟龙将信连读两遍,文风笔迹确是父亲所写。他读完信,虽然感到有片刻的安慰,但转瞬即逝,留下的是如同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在他的思想感情中,信中的词句只有“老牛舐犊”四个字最能打动他的心。他想起自己在父亲设立的私塾学堂读书时,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九口,很少吃荤菜,但每餐都让他吃几片肉或一个鸡蛋,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考上初中时,家里付不起学费,父亲只好把朋友送的一件羊皮袄卖掉,母亲把娘家陪嫁的一只立拒卖掉,才把学费凑足,他想起自己考上息烽特工人员训练班时没有路费,父亲向五里外的一个财主借钱被狗咬伤左腿,摘几片树叶,扯几根茅草,将伤口胡乱地包扎一下,撑根树桠枝赶回家,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就昏倒在地上……周伟龙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蕴藏着父母的一片深情,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父母的血液,而且是父母受贫困生活折磨的珍贵无比的血液。

    周伟龙越想越痛苦,随即又陷于重重矛盾中。一忽儿,他感到对不起父母,他们只因为养育了他这个儿子,才受到这次恐吓和委屈;一忽儿,他又感到问心无愧,自从自己拿薪俸以来,在经济上尽可能满足父母的生活需要。他时而感到父亲受了骗,在信中写了那些糊涂话,实在不应该;时而又感到父亲在种种恫吓和威胁下写的信,是出于不得已,可以原谅。他极不愿意去南京,但又巴不得马上见到受软禁的父母亲。他十分害怕与汪精卫见面,但又很想早点知道汪精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之,周伟龙失魂落魄,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他缓缓起身走向杨卓夫,声音颤抖地说:“你必须向我说真话,我父母亲真的安全无恙?”“一点不假,表哥!”杨卓夫正经地说,“汪兆铭和周佛海要我与他们一道去看望了舅父舅母,他们的确对两位老人很热情,生活也安排得很周到。”

    “汪兆铭他们对我父母说了些什么?”周伟龙想摸摸底。

    “就是舅父在信中说的,他们先对两个老人说了一通和平救国的道理,夸赞老人生了你这个能干有为的好儿子,希望舅父给你写信,请你去南京共商救国救民大计。”杨卓夫的屁股已坐在汪精卫一边,把汪精卫和周佛海对两个老人说的一番笼络人心的话隐去了。

    “你向他们假投降之后,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周伟龙又问。

    “让我当了军委委员和副军长。”杨卓夫又隐去了汪精卫将刘淑珊赏赐给他做姨太太的事。

    “他们给了你这么大的官,你还想回来?”周伟龙将信将疑地望着杨卓夫。

    “因为我感到对不起表哥和戴局长,因为我羞与他们为伍。”杨卓夫口是心非地说。

    “嗯。”周伟龙沉思一会,“唐惠民的事是怎么败露的?”

    “具体情况不知道,只知道他天天接受审讯。”杨卓夫有几分心虚,但表面上很镇静。

    “你必须对我说真话,汪兆铭他们要我去南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周伟龙感到可怕,惶恐不安地问。他的语气里表现出迷路人面向过来人的那种赤诚。

    “你是我的亲表哥,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说自己的想法。”杨卓夫也语意恳切,“他们要你去南京的目的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劝你率部队投靠他们,二是签订君子协定,今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是前者,我不依从怎么办?”周伟龙越接触实际越惶恐不安。

    “也与我一样,先来个假投降。”杨卓夫说。

    周伟龙陷于沉思。他为了使父母获得自由,很想去南京一趟。但是,想到自己对戴笠的忠诚,自己对忠义救国军花费的心血,想到戴笠对自己的信任,自己在忠义救国军的地位,尽管实权操在戴笠手里,终究是个使人羡慕的总指挥官!他这么想着,又犹豫了。

    “卓夫你先返回南京,我,去不去南京,或者什么时候去南京,让我多方面想一想,多方面权衡权衡再定。”他感到左右为难。

    “不!我是专程来接你的,小轿车停在哥伦比亚路一〇八号门口。”杨卓夫急了,“我返回南京后,舅父舅母见你没有听他们的告诫,他们将是怎样一种痛苦和难过,可想而知,如果你坚持不去南京,可以断言,你将永远见不到你的父母亲,岂不遗憾一辈子!”

    古往今来,忠与孝,总是矛盾的一对。“忠孝两全”只不过是一种理想而已。在忠与孝发生冲突时,不是尽忠舍孝,就是尽孝舍忠。凡是有资格在忠与孝之间做出选择的人物,都懂得不论大至精忠报国,小至忠于某项事业,都是忠远远大于孝。然而,认识与行动往往是两码事,许多人却做出了抱恨终生的选择。

    “行!我与你一道去南京。不过,还得稍微等一等。”周伟龙心灵的钟摆在微微颤动,“一来我必须给戴局长发个密电,向他报告你的假投降和唐惠民的问题,二来我外出总得找个借口,使下边的人不产生任何怀疑才是。”

    在周伟龙与杨卓夫面晤的同时,陈公博和李励庄夫妇携带人参、川贝和一批糖食水果,来到周伟龙父母的住地,看望两位老人。因为李励庄的父亲与周老先生是堂表兄弟,又是青年时代的同窗,双方一见面,房间里洋溢着亲热而融洽的欢乐气氛。

    “昨天傍晚表伯父和表伯母来南京时,我和陈先生都外出有事去了,没有及时赶来看望两位老人,很抱歉。”李励庄显得十分亲切,“这是一斤人参,送给两位老人补补身子,这是半斤四川出产的贝母,听说表伯母老咳嗽,临时请人上药店购买,几乎走遍了南京城,才买到这么一点点。”

    周母见陈公博夫妇这么关心她的病情,激动地说:“你们听谁说我老是咳嗽?”没等对方回答又忙不迭地说,“哎呀!如今到处打仗,我托好几个亲戚朋友买川贝都没有买到,你们一下子就给我买来了半斤,太感谢了,好,好,我这病有救了,实在太感谢了!”

    “我们听汪主席说,表伯母咳嗽得厉害。我们来这里时,汪主席正叫人打电话,找个好医生给您老人家看看病。”李励庄见周母又要咳嗽,赶忙把个痰盂端到她面前。

    “啊!汪主席那么忙,还惦记着我的病,真是个好主席啊!”周母边咳边说。

    在周老先生心目中,陈公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侧过脸,拉着坐在他身旁的陈公博一只手,满口赞词:“表侄郎!我读过你的文章,读过你的演说词,也从报纸上略知你的行踪,可以说,你的才华是一词莫赞,你在民众中的影响是一呼百诺,你不愧为当今中国的一世之雄。只是你与表侄女结婚快二十年,老夫一直无缘与你见面,今天见到你这个非凡的表侄郎,实在高兴,实在高兴啊!”

    “表伯父过誉了!叫表侄郎愧不敢当哩!”陈公博把一腔兴奋隐藏在一丝谦虚的微笑中。他甜甜地望了一眼李励庄,正好李励庄也甜甜地向他望过来。

    “表伯父!论才华,我在您老人家面前真是贻笑大方,至于说一呼百诺和一世之雄,我更不敢当了!”陈公博微笑着说,“过去,由于为国事奔波,加之命运多舛,未能与励庄一道去拜望表伯父和表伯母,实在抱歉!”

    “表侄郎说到命运多舛,唉,在这国难当头,几乎是无一幸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周老先生喟叹一声,“只是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只怕见不到国泰民安的好日子了!”

    “表伯父!这一天快了。”陈公博趁机宣扬一通和谈停战的投降论调之后,又对重庆政府和共产党的抗日主张进行攻击,“中国人和日本人都盼望早日结束中日战争,可是蒋先生和共产党非要与日军一决雌雄不可!尽管如此,国泰民安的好日子也快到来了。”他把和平军配合日军对付八路军和新四军,日军计划拿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军队对付重庆的老调重弹一遍:“重庆政府的彻底垮台之日,就是国泰民安到来之时。”

    “噢,噢!”周老先生若有所悟,随即又为儿子的前途命运担忧了,“表侄郎,你与伟龙有过往来吗?”

    “过去有。”陈公博说,“那是两年以前我在成都时,伟龙差不多每隔个把月就来我家里一次。后来,由于走的道路不同,就没有见到他了。”

    “汪主席已派人去接伟龙去了,等他来了,你和我表侄女好好劝劝他,让他跟你们走。”周老先生恳切地说。

    “表伯父,我和陈先生一定好言相劝伟龙表弟。”李励庄想到汪精卫的重托,担心她和陈公博的话不一定能够把周伟龙劝过来,想了想又说,“恐怕要把伟龙劝通,最起作用的还是表伯父和表伯母的话。表弟很孝顺父母,父母之命他非听不可。”

    “我和你表伯母劝,你们夫妇劝,也请汪主席和周部长他们劝,大家都劝,一定要把伟龙劝说到你们这边来。”周老先生的口气非常高兴。

    “两位老人这回来南京,不必再回上海,就在南京定居好了。”李励庄爽朗地说,“南京是首都,比上海好。”

    “我和你们表伯母都老了,是吃闲饭的人,住在哪里都可以。”周老先生漫不经心地说。

    “汪主席不让表伯父吃闲饭哩!”陈公博觉得是改变话题的时候了,“汪主席见您老人家知识渊博,德高望重,身体还健旺,特地请您出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

    “出任参政员?”周老先生心中涌起一股梦幻般的感觉。

    “是的,出任参政员。”陈公博以为他没有听清楚。

    “我七十有四,已是朽木不可雕也!还能出任参政员?”周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灰暗的脸色也变得明朗了。

    “能,能!您老人家一定能胜任。”陈公博说。

    周老先生一辈子从未当过任何官,六十五岁以后赋闲在家,仿佛过时的日历无人青睐,想不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汪精卫重用,无限感慨地说:“我,真是太公八十遇文王啊!汪主席就是当代的周文王。可是我,远远不如姜子牙,不能像他那样为汪主席出谋划策呀!”他兴奋地站起身来,两手剪背,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摇头晃脑地朗诵起范仲淹的名句来:“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他把身子倾向陈公博,茫然地问:“表侄郎你说,面临这百废俱兴的盛世,我能谋划什么呢?”

    陈公博见他一副十足的迂夫子相,心中暗暗好笑,心想:只要把您那个宝贝儿子劝过来就行了。他想了想说道:“古人说‘人在其位,必谋其政’。您老人家一上任,良谋上策就会左右逢源似的从脑子里冒出来呢!”这时,万里浪领着一位医生给周母看病来了。陈公博见目的已经达到,就与妻子向两位老人告辞走了。“周伯伯!我名叫万里浪,原来也在军统局上海区工作,令郎伟龙兄是我的上峰哩。”万里浪自我介绍说。“好,好,贤侄的名字取得好,乘长风,破万里浪,贤侄前途无量!”周老先生兴致很高,“贤侄什么时候过这边来的?现担任哪项要职?”“我过来一年多了,现担任中央监察委员和中央特工总部第二行动大队长。”万里浪十分得意。

    “好,好!贤侄与伟龙是同事,伟龙从上海来这里之后,你好言劝劝他,劝他不必再回上海,就在汪主席手下谋事。”周老先生向万里浪投去希冀的目光。

    “我一定遵嘱照办,请周伯伯放心。”万里浪手指中年医生介绍说,“这位是中央机关医院的张大夫,遵照汪主席的嘱咐,请他给周伯母看看病。”“汪主席对我们老夫妻俩这么关心,真叫我们如何感谢才好呢!”周老先生受宠若惊的感情又一次涌上心头。“汪主席积德积善,愿他长命百岁!”周母无比激动。“应该祝愿汪主席万寿无疆!”周老先生感到老伴的话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纠正一句。张大夫对周母的病情进行检查,诊断为慢性支气管炎并伴有轻度肺气肿,建议住院治疗。

    “又是要住医院,我可不住。”周母连连摇头,“去年十月,伟龙请医生给我看病,也说要住医院,我也不肯去。七十二岁了,离天的日子远,离地的日子近了,还住什么医院!”

    万里浪揣摩一会周母的思想,笑着说:“周伯母!中央机关医院距离这里不远,医院的条件好,跟住在家里一样方便,医院还准备派专门护士照护您老人家。至于医药费,不用发愁,汪主席已经吩咐,不论花费多少,一概由国民参政会开销。”

    周老先生见万里浪提起国民参政会,劲头就来了,劝老伴说:“如今,汪主席主政,政通人和,我们要争取多活十年二十年,你应该去医院治病,完全应该去!”

    周母对丈夫的话,素来百依百顺,说道:“要住院,也得等伟龙来了,把他劝说通了我再去。”

    “也好。”周老先生对儿子能否说服过来,一直使他魂牵梦绕,“那就请张大夫给她开点药服服。”“不用开药,先吃了那半斤川贝再说。”周母说。张大夫想到四川出产的贝母是祛痰止咳的特效药,介绍了一下煎服方法,又说了一些不要受凉,注意休息一类的话,与万里浪走了。

    下午一点左右,周伟龙乘坐自己的小轿车,和张卓夫来到哥伦比亚路一〇八号门口,谎说来这里参加三天重要会议,嘱咐驾驶员和亲信卫士务必在二十日下午六点开车来接他。等他们驱车走了约十分钟,周伟龙才与杨卓夫钻进南京开来的小轿车。他见开车的是过去的下属林之江,怔了一会,犹疑地问:“如今林先生改行开轿车?”

    “不!林先生现在是中央候补委员,特工总部第一侦破大队长。”杨卓夫代替林之江回答。

    “因为是来接你这位老上司,为安全起见,临时改行一天哩!”林之江笑着说。

    “你们都升官了!”周伟龙望望林之江,又望望杨卓夫。他的话是羡慕,是鄙视,还是嘲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劳你这位中央候补委员开车接我,实在不敢当啊!”这话是真情,是客套,还是挖苦,周伟龙同样说不清楚。因为他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既矛盾又复杂。

    小轿车沐浴着秋天柔和的阳光,疾驰在沪宁公路上。由车窗流进来的阵阵清风,吹拂在周伟龙身上,拂得他眼神凄楚,脸色憔悴,倦容恹恹。四个小时以后,周伟龙怀着几许惶惑,几许迷惘,几许躁动,进入南京城。

    “已经到了特工总部大院,请周总指挥下车。”杨卓夫手往左面约百米长的林荫小道一指,“从这里走过去,左拐弯再走四五十步,有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就是令尊、令堂大人的临时住地。请!”

    周伟龙望了一眼林荫小道,尽管来这里是经过反复思考而下的决心,但到了此时此地,他还是觉得举步维艰。他走了十余步忽然停住,低声对杨卓夫说。“我先去见见汪先生和周先生吧!”他想先从汪精卫和周佛海那里探探底细,再考虑应付父亲的办法。因为他已经从父亲的信里,探听到父亲的脉搏跳动声。

    “舅父已经说了,要你先去见他。”杨卓夫应付自如,“再说,汪先生和周先生什么时候接见你,得由他们定。”

    周伟龙觉得先听听父亲的意见也好,就直奔那栋别墅式的小洋房。他走进门来,见父亲戴着老花镜在阅读什么文件,母亲一手端碗,一手使用调羹在吃喝什么,便深情叫一声:“爸爸,妈妈,我来了。两个老人都好吗?”

    “好,很好!”周母很高兴,用感激的语气继续说,“汪主席对我,对你爸爸照顾得很周到。他那么忙还亲自嘱咐万里浪先生领医生给我看病。噢!万先生说他与你过去是同事,对了,他还说是你的下属,是吗?你陈家表姐夫和你表姐也很关心我们,他们带来了人参、川贝,还有好多糖食水果。看,我正在吃人参川贝汤,按那位张大夫的方法煎成的,一喝下去,喉咙就感到舒服多了。”她唠叨一气,仿佛儿子不相信似的,又用调羹在碗口上当当敲了两下。

    “你来了,好!”周老先生脸上露出多皱纹的和蔼笑容,起身伸出僵硬的手把周伟龙拉到他左边坐下,又拉杨卓夫坐在他右边,“汪主席,周部长,还有你表姐夫陈院长,都担心你不会来,我说,我儿子很听我的话,一定会来的。”

    “汪先生、周先生和表姐夫对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周伟龙探询道。“说了很多很多,既有对中国抗战形势的分析,也有处世做人的道理,听了真令人振聋发聩。”周老先生钦佩地说。周伟龙知道父亲已被拉过去了,一下子陷于理不清的感情中。他沉思一会,问道:“爸爸!他们对我有什么要求?”

    “希望你过来,把你们的忠义救国军带过来,让你当中央执行委员,当集团军副司令。”周老先生感到荣幸极了,“伟龙你若依了,真是‘光于前,裕于后,’‘扬名声,显父母’。这是《三字经》里说的话,你发蒙时我教你读的。记得那时我对你讲解这两句话时说过,你长大了若能够当个县长也算‘扬名声,显父母’了。现在,由于你自己的造化,汪主席让你当这么大的官,我躺在九泉之下也天天笑哩!”

    “汪主席他们对我们一家这么好,伟龙你就高高兴兴答应了吧!”周母紧接着说。

    周伟龙从上海动身之前,虽然杨卓夫没有直截了当对他说这些话,但他已意识到这一点。可是,现在面临严酷的现实,他原来的那点思想准备,如同泥沙挡洪,不起任何作用。他一时无法回答父母,忽然从父亲左边走到父亲右边,一把拉住杨卓夫一只胳膊,使劲摇了摇,瞪着充血的眼睛,厉声问道:“卓夫!你现在必须以真诚的态度告诉我,你到底是真投降是假投降?”

    杨卓夫早泰然地站起来,直言说:“我开始是假投降,但感到那是一种幻想,经过反复思考,终于坚定下来,再不回忠义救国军了!”

    “你欺骗我!”周伟龙两眼冒着怒火,“你出卖了我!”

    “不许你胡言乱语!”周老先生也颤巍巍地站起来,“卓夫他作为你的亲表弟,是真诚地帮助你!他为你穿针引线,让你高官厚禄,怎么能胡说他出卖你!”

    “唉!你表弟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真是!”周母已经吃完川贝,也起身站过来了。

    周老先生沉思一会,用命令的语气说:“都坐下!”他自己带头坐下去,见大家都坐下了,面向周伟龙劝说道:“我曾经苦读诗书二十年,又活到这么大年纪,如今什么都理解了,也什么都看清楚了。”他见儿子一副爱听又不爱听的样子,呵斥一声:“伟龙你好好听着!爸爸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你得好好听着。”

    “我好好听着,爸爸您说。”周伟龙满腔痛苦。

    “决定人的幸与不幸是什么?”周老先生冷笑一声,“虽说你伟龙现在是师级长官,你卓夫是副军级长官,但你们就说不清!”

    他摆出一副自命先知先觉者那种特有的傲然神态,“决定人的幸与不幸,绝不在于知识的丰富和道德的高尚,而在于权势。有了权势就有了一切,也就有了幸福。”他越说越感慨万端,“我寒窗苦读二十年,知识也不算少吧,就因为没有考上秀才,才成为一介穷儒。伟龙你在我身边读书时,你见自己碗里有肉片,爸爸我吃蔬菜,你问爸爸为什么不吃肉?我说爸爸不爱吃肉。世界上有不爱吃肉的人吗?你考上中学时,为什么卖了我的皮袄?为什么卖了你妈妈的嫁妆?”他挽起裤腿露出那块大伤疤,“你考上特工训练班时,我又为什么被狗咬伤?之所以遭此不幸,都是因为我没有权势,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他说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哭起来了。

    “那年,伟龙你跟你爸爸去县城北郊私塾馆读书,我见你爸爸身体瘦得不成样子,煮了四个鸡蛋给他吃,他见你五姐病在床两天没吃饭,背着我,给你五姐吃了两个。一个月以后你回来,说你爸爸在半路上把剩下的两个鸡蛋给你吃了!”周母也边说边哭,“那也是因为你爸爸没当官,家里穷哩,吃个鸡蛋的福分也没有哩!”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周伟龙也痛哭流涕起来。

    周老先生抹了抹眼泪,望了幽幽咽咽的儿子一眼,说道:

    “你最尊重和敬佩的戴笠先生,他为什么栽培了那么多的特工人员,又为什么建立忠义救国军?都是为了抓到职权。可是,他抓来抓去,只抓到个中央委员,只抓到个军统局副局长,是个军级长官。而你一过来,职权远远超过戴先生。你呀,真是运转鸿钧,真是天官赐福啊!”

    “为了让爸爸和妈妈安全离开南京返回上海,我只好口头上答应汪先生他们的要求。”周伟龙的声音中仍然含着哽咽。

    “不行!你必须真心实意地过来,绝不能阳奉阴违!”周老先生神气地说,“我和你妈不回上海了,汪主席已委任我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我得为国家的百废俱兴当参谋呢!”他把刚才阅读的那份文件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是汪主席在国民参政会上的报告,我正在阅读,准备在后天的国民参政会三届六次会议上发言哩!”

    周伟龙一怔,感到汪精卫这一招真绝,不禁心中涌起一种摇摇晃晃的崩溃情感。“我若真的把队伍拉过来,实在感到对不起戴先生呢!”他万绪缠绕,又总是陷在生生灭灭的特殊感情中不能自拔。

    “是父母大还是戴先生大?”周老先生怒目相视。

    “当然是父母大。”周伟龙百般无奈地在心底里长叹一声。

    “那你就必须听父母的话,把部队带过来。”周老先生的语气是命令式的。

    “爸爸,我不是不听您和妈妈的话,因为……”周伟龙欲言又止。

    “你讲吧!因为什么?”周老先生的语气和缓下来。

    周伟龙犹疑了好一阵才说:“因为南京政府的名声不好。”

    “放屁!”周老先生仿佛有人挖了他的祖坟似的拍案怒吼。“一个政通人和的新政权,一个成立不到半年就被近二十个国家承认的新政权,哪点名声不好,你说!难道重庆政府的名声就好,难道你最敬仰的戴先生名声就好!他帮助蒋先生暗杀了那么多的好人,人家都说他是‘戴屠夫’哩!你在臭名远扬的屠夫手下当官,我为父亲的都感到无脸见人哩!”他感到自己当了汪精卫的国民参政员,自尊心正受到严重挫伤,“照你这样说,我跟随汪主席走,也一定是名声不好,是不是?是不是?”他很伤心,也很气愤。

    “名声好不好,要由历史来判断。”周伟龙脱口而出。“你,你,你这个不肖之子,你这个忤逆不孝之徒!”周老先生那颤抖着的身子一歪,倒在皮沙发上,口吐黄水,昏厥过去了。周母、周伟龙和杨卓夫慌作一团,叫喊“先生”、叫喊“爸爸”、叫喊“舅父”的声音杂乱地交迭着,周老先生的眼睛紧闭,牙关紧咬,拳头紧捏。

    随着周母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痛哭,守门的两个卫士慌乱地走进来。他们见周老先生昏死在沙发上,先给中央机关医院打电话请医生,然后将情况报告给丁默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和丁默邨、李士群,以及林之江和万里浪陆续赶来了。这时,周老先生已被抬到床上躺着,经过医生一番抢救,他已经苏醒过来了。

    汪精卫与周伟龙打过招呼,走到床前,俯下身子,拉着周老先生一只手,显得关切地问道:“周老先生!您老人家感觉怎样?马上送你老人家去医院好吗?”

    周老先生的两眼半闭半开,流着几滴混浊得如同油脂般的老泪,嘴唇张了张,想说话但说不出,把手从汪精卫的手中挣扎出来,颤颤抖抖地指着坐在床沿上的周伟龙。他这么指了一阵,手就无劲的落下来,不一会,又将手缓缓伸出指着周伟龙。

    对周老先生这种哑剧似的动作,刚进来的汪精卫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伟龙!表伯父可能有什么话对你说。”陈公博以为周老先生快咽气了,对儿子有什么遗嘱,他推了周伟龙一下,“你快坐到你父亲枕头边去,问问老人家想说些什么。”

    周伟龙心里十分明白。他终于做了封建伦理观念的俘虏,信心动摇,怅然若失,艰难地走过去,痛苦而又矛盾地将千丝万缕的感情凝成一句话:“爸爸,我一切听从您老人家的嘱咐,马上把忠义救国军带过来,跟随汪主席干到底!”

    周老先生的昏厥,在儿子身上产生一种神奇的负反馈力量,使他终于做出违心的人生抉择。然而,儿子的这句话,在周老先生身上的反馈作用所产生的力量更神奇。他仿佛一场噩梦醒来,两眼急转几下,发出一声惊人的狂笑,又仿佛犯鸦片瘾的人,猛吸了两杆鸦片烟,顿觉精神百倍。只见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着汪精卫的一只手,用一种异样的声音叫道:“汪主席!我在后天的国民参政会上发言,就国家的百废俱兴,从复兴儒学方面说说我的一点浅见!”

    “很好,欢迎,周老先生!”汪精卫激情地说。他想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戴笠的忠义救国军,而深深感谢这位垂暮老人。周老先生又手指周伟龙,恳切地说:“犬子伟龙,我就交给汪主席了,交给在座诸位中央长官了!”“欢迎你,欢迎你与我们共事,周伟龙先生!”汪精卫紧紧地握着周伟龙的手。

    当天晚上,汪精卫设宴招待周伟龙和他的父母以及杨卓夫,并将女特务耿惠惠赏赐给周伟龙做第二房姨太太。第二天上午,汪精卫接见周伟龙,正式任命了他的职务。下午,周佛海和丁默邨、李士群与周伟龙、杨卓夫研究把忠义救国军带过来的具体措施,决定由周伟龙的一批亲信暗中控制戴笠安插在忠义救国军的亲信,假传戴笠的命令,散布在各地的行动总队务必在三天内开赴上海南郊乌龙山待命,由早已埋伏在这里的日军与和平军重重包围,以走投无路而投降的方式把队伍带过来,这期间,由丁默邨、李士群率领杨卓夫、吴四宝、林之江、万里浪等二十多个特务骨干协助周伟龙开展活动。

    转眼过去了三天。二十日上午十点,在周伟龙和丁默邨等人即将动身去上海之前,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在中央党部二楼小会议室接见他们,对他们进行勉励和嘱咐。汪精卫的话尚未说完,陈春圃走来报告,说土肥原和晴气来了,有重要事情与汪精卫和陈公博商量。汪精卫揣摩好朋友土肥原的到来,必定与过去一样带来好消息,便对大家说:“下面请周部长讲话,我和陈院长接见土肥原先生之后马上就来。”他说罢,高兴地与陈公博直奔会客室。

    这回,土肥原与汪精卫、陈公博见面,没有半句寒暄,就显得急不可耐地说:“听说周伟龙到了南京,他计划把忠义救国军带过来,有这回事吗?”“有这回事。”汪精卫毫无顾忌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然后不由自主地欢笑一声,“我们一下子就增加五万人枪,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

    “因为计划尚未实现,故没有向贵国政府报告,也没有告诉西尾总司令和在座二位日本朋友。”陈公博暗暗惊叹土肥原的情报工作厉害,“土肥原将军的消息真灵通。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晴气君与汪主席、陈院长阁下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不妨直言奉告。”土肥原正了正眼镜,以掩盖一种不正常的感情,“这是半小时前,帝国外务省用密电通知我的。”

    “贵国政府是怎么知道的?”汪精卫惊疑地问。

    “因为重庆政府向帝国政府提出交涉。”土肥原显得困难地说。

    “重庆向贵国提出交涉?”汪精卫和陈公博都大吃一惊。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意外,这么复杂,又这么尖锐,使汪精卫和陈公博的思维顿时变成一片空白,好比电影片忽然断了一样。“汪主席阁下周围一定潜伏有间谍分子。”土肥原提醒一句。

    间谍分子?汪精卫和陈公博对连日来与周伟龙来南京这件事有接触的人物,一个个产生怀疑,又一个个否定,但两人都没有想到耿惠惠,好像他们周围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这个耿惠惠,就是趁汪精卫集团去年招兵买马的机会,随同军统南京区二十一个女特务报考中华女特工人员训练班,因成绩太差榜上无名,向主考人林之江出卖色相,请人代写一份试卷才被录取的那个女特务。毕业后,她被分配在军政部接待处当接待员,但她与同来的女特务们一直受军统南京区的指挥。两天前,汪精卫把她赏赐给周伟龙,两人经过肉体的鼎沸亲狎,对周伟龙投靠汪精卫的情况了如指掌。前天上午,她估计汪精卫单独接见周伟龙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回特工总部,就叫了辆出租小轿车直奔军统南京特区汇报情况。两个小时以后情报传到了重庆,戴笠见自己苦心经营的忠义救国军将败在汪精卫手里,伤心得直想痛哭一场。他马上向蒋介石建议向日本政府提出交涉,如果日本出面干涉,迫使汪精卫放回周伟龙,章友三在东京失踪的事可以就此罢休。至于汉德威,他是英国驻华大使卡尔的助手,他在东京的失踪,让英国政府与日本政府去进一步斗争好了。蒋介石表示同意。于是,以国民党政府外交部的名义向日本政府提出交涉。“重庆的所谓交涉,是什么意思?”汪精卫从五里云雾中解脱出来,两眼瞪着土肥原问道。

    土肥原对事情的发生经过不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只知道非把周伟龙放回去不可,他说:“事情明摆着,就是请你们把周伟龙放走,打消瓦解忠义救国军的念头。”

    “请问将军阁下!到底贵国政府是支持我们还是支持蒋介石?”陈公博感到十分恼火,很不客气地提出质问,“如果是支持我们,贵国政府应该断然拒绝蒋介石的要求!”

    “贵国政府口口声声要从政治上和军事上推翻重庆政府,而周伟龙率部投奔我们,就是从政治上推翻重庆政府的得力一着。可是,你们偏在这关键问题上,与蒋介石坐在一条板凳上!”汪精卫越说越气愤,“对不起!对周伟龙,不放,就是不放!”

    “不放,阁下只不过收了周伟龙这个光杆司令而已。”土肥原冷笑一声,“忠义救国军各行动总队散布在江苏、浙江两省,戴笠早就采取措施控制住了,你们休想得到一人一枪。”汪精卫和陈公博吞灭忠义救国军的理想,一下子成了泡影,只剩下垂头丧气。“帝国支持南京政府,要推翻重庆政府,都是毫无疑义的。”晴气苦笑着。

    “但是,面临周伟龙问题,帝国有帝国的难处。因为重庆提出,如果把周伟龙放回去,章友三在东京失踪的事就可以不了了之。这也是对特殊情况做特殊处理,这一点务必请汪主席和陈院长阁下予以体谅,予以支持。”

    “一个章友三,只不过是个处长,蒋介石提出交涉,贵国政府就那么认真!”汪精卫把一腔愤慨发泄在日本头上。“因为章友三是和汉德威一起失踪的,使重庆与伦敦搅在一起,不能不认真对待。”土肥原很坦率,日本并不怕重庆,而是怕伦敦。

    汪精卫与陈公博低声交谈两句,对两个日本人说:“即使周伟龙是个光杆司令,我们也不放。但我们可以把章友三交给贵国政府,你们再去应付蒋介石。”

    “章友三怎么落在你们手里?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土肥原大惑不解,一脸惊讶。

    “章友三落到我们手里还不到一天哩!”陈公博想到章友三正好在昨天傍晚时被转移了关押的地方,灵机一动,淡淡地说,“昨天傍晚时,两个日本朋友才秘密把章友三交给我们。至于他为什么会落到我们手里,等会请二位看一封信。”他起身打电话给陈春圃,要他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拿来。

    信笺是徐珍赴日时从东京带回来的,纸的质量很好,印制得十分精美,当时中国不可能有这种好信笺。信是用流利的日文写给汪精卫的,大意是说,为了反对日本政府与重庆政府秘密勾勾搭搭,为了对重庆政府对影佐祯昭进行谋害的报复,特地绑架了章友三。经再三考虑,为了以实际行动支持汪先生在中国主政,兹将章友三交给南京政府处理。落款处盖了个鲜红的四方大印,上书“日本反蒋拥汪总队东京第一特别支队。”两个日本人看了信。都信以为真。土肥原惊叹道:“想不到日本还有这么个秘密组织!”他想到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特务,竟然对这个组织毫无觉察,不禁产生几分愧疚。

    “那两个日本人现住在哪里?汪主席和陈院长阁下知道吗?”晴气想顺藤摸瓜。

    “他们喊了辆出租小汽车将章友三送来,只喝了杯茶就走了,我们为了表示感谢,想宴请他们,还计划在金钱上给他们以报酬,但他们都婉言谢绝了。”陈公博从从容容地说,“至于他们住在哪里,他们没有说,我们也不便打听。”

    “他们讲过汉德威的情况吗?”土肥原问。

    “什么汉德威?”汪精卫装糊涂。

    “是个人还是个地名?”陈公博会意,紧接着附和一句。

    “他是英国人,与章友三在同一个时候,同一个地点失踪的,也可能落在这个组织手里。”土肥原失望地说。

    “好吧!请土肥原将军派可靠的人来领章友三。至于周伟龙放不放,等我与其他中央常委研究之后,再电话通知阁下。”汪精卫沉思着说。

    “如果汪主席又交章友三,又放周伟龙,帝国政府将不胜感谢之至。”土肥原起身与主人握手告别。

    汪精卫和陈公博返回小会议室之后,把周佛海叫到门外,将会见土肥原的情况简要说了几句,让他心中有数。然后由陈公博将详细情况向周伟龙、丁默邨等人说了一遍。

    周伟龙一听诚惶诚恐,哭丧着脸说:“汪主席,陈院长,周部长,我不能再回上海!重庆方面已经了解我投奔汪主席的情况,回上海等于去送死哩!”

    “不!周先生你得回去。”汪精卫反而变得镇静了,“你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的中央电台和《中华日报》马上发消息,说你几天前被我们绑架过来,我们正在向你进行劝说,希望你弃暗投明,但你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仍然处于徘徊观望之中。”他顿了一会,“但是,我们这样为你开脱,必须有个条件,就是在两天内送一万支步枪、五十万发子弹给我们。”

    “感谢汪主席的大恩大德。”周伟龙由衷地说,“只是我的武器库里只有三千多支步枪和五十挺机枪,两种子弹总共不足三十万发,这些我一并奉送。余下的数字,半年内交齐。我父亲在汪主席手下任职,我说话作数。”“不必等半年时间吧!”周佛海说。“那就等两个月以后,戴笠的情绪稳定下来,请和平军在苏南地区物色地方设置圈套,分别把两个行动总队包围过来,迫使他们向和平军投降。”周伟龙的思想已倾向汪精卫了,“两个行动大队将近八千人枪哩!”“可以。”汪精卫笑着说,“我们对你的任命不变,南京这边的薪俸你照拿,欢迎周先生常来常往。”周伟龙已“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欣然说,“好,我让耿惠惠在南京成个家,我两边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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