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是被那个时代送到西地来的,她的身份应该是“知识青年”,这是那个时代多数年轻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她进村最先遇见的人可能是我,那时我在村口碓房的水槽上放水玩,让流水哗哗驱动水轮。她立在老柳杉下,一身草绿色,黑辫子撂在胸前,脸是白色的,像月光一样透明、柔和,让人想到远方。我就忘了放水,呆呆地看她,她一定是父亲经常讲的城市女孩了。她问村子是不是就叫西地,我赶快点头说是。
她松口气,过来往下面看,下面是一挂瀑布和碓房,水槽就接在瀑口上,我站瀑口上放水玩让她吓坏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玩,快上来。”她叫道。
看她慌兮兮的,我觉着好笑,不过我还是乖乖上来了。她又松口气,说:“吓死人。”
“我天天在这儿玩。”
“以后不许上这儿玩。”
“这儿最好玩。”
“你这个野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朝她笑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女老师。”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村里早就传说有个女老师要来了。
“你今年几岁?”
“八岁。”
她上上下下地看我,笑道:“八岁还穿开裆裤?”
“我一直穿开裆裤。”
“你知道八岁的小孩要干什么?”
“读书。”
“对,你想不想读书?”
“想。”
“好,以后就由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好。”
“说话算数,我们拉钩。”
说也有些怪,我对她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好像早已熟悉,刚遇着她,就有说有笑,而且很听她话。在村里我不是这样,谁叫都无反应的。我迎接故人似的,蹦蹦跳跳领她进村,但是看见门楼光滑的石门槛,忽然兔子似的溜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与女老师林红已经有了隐秘联系。
几天后,母亲让我脱下开裆裤,穿上裤子,临走塞两个红蛋在我手里,说,好好读书。父亲也拉我过去,随手卷走我手里一个红蛋,剥了塞自家嘴里,咕哝道:“好好读书。”
母亲说:“你怎么抢他红蛋吃?”
“蛋吃多了粘嘴,还会读书?”父亲又指着自己的手腕许愿,“呆瓜,你若读到高中毕业,这只手表,送你。”
我看也懒得看那只手表,搬了凳子一声不吭就走。有趣的是,父亲真记着当初的许诺,我高中毕业,他真的脱下手表送我,我虽憎恶过它,但毕竟是父亲引以为豪的珍稀之物,也就收了,只是从来不戴,至今放抽屉里,我讨厌手表将时间切得那么细。
学堂也就是村口的老祠堂,敬祖宗与读书合用,祖宗坐正厅,学生坐厢房。在山里野惯的孩子,也想尝尝读书的滋味,开学这天,都带了凳子,奔着、跑着去祠堂,满满坐了一屋。女老师林红见有那么多学生,很高兴,脸在黑板前移来移去,像天上的月亮。她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教我们念:毛主席万岁。这个我们早就学会了,觉着读书原来这么回事,非常简单。但临到正式学汉字,圆铅笔好像活的,总不听话,怎么画也不像,不觉泄气,凳子开始悄悄地搬走,几个月后,仅剩我一人。
女老师林红逐家逐户家访。家长们说,随他吧,爱读不读,反正不靠读书吃饭。女老师眼泪就在眼里浮动,家长们又赶紧补充说,老师,你书教得好,大家都知道,可惜孩子不是读书的命,你莫挂心上。
女老师只剩我一个学生,又和我拉钩,说,呆瓜,你不能逃,说话算数。我使劲点头,她勉强笑笑,脸上露出些许慰藉,像有许多学生似的,上课照旧尽力高声说话,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跑来跑去,孤寂落寞,听了让人鼻子酸涩。作业布置后,她便坐我对面用手托着下巴长时间发愣,或去外面溪滩上坐着凝视溪水流走,待她想着叫我,就是放学了。
当然,村人对她的教学水平是很怀疑的,说这么个孩子,在家里还吃奶呢,教什么书。等到期末考试,她带我去公社小学参加统考,得了第一名,他们才肃然起敬,后悔没有强迫孩子读书。不过,由于她城里来,处处显得与村人不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她倒蛮有兴趣,空了就怪模怪样学她说话,拿她闲谈,说她看见公鸡趴母鸡身上,脸红得像红蛋,日日洗脚,脚丫子洗得比脸还白,上厕所用纸而不用篾片,见也没见过。
本来她住大队长伯良家,公家人来都住他家。一日,伯良老婆提出她应该住我家,因为她仅教我一人,也方便。这理由大概无可辩驳,伯良就安排她住我家。父亲以极大的热情腾出一间空房,特地赶往公社买了油光纸、糨糊和玻璃,平平整整地将焦黑的老房间糊得亮而且鲜,给窗户装上玻璃,还把自己玩的二胡挂墙壁上当装饰品。女老师林红过来发现布置一新的房间,感动得眼睛湿湿的,眼睫毛就像沾了露水的青草,立在眼眶边沿摇曳。
邻居跟了进来,看看又看看,开玩笑说:“伯虎,房间打扮得这样新,是不是给呆瓜抬新娘?”
母亲难为情地说:“家里狗窝似的,就怕人家老师住不惯呢。”
“怎么可以这样说。”女老师也难为情地说。
父亲嘿嘿笑着,恳切地说:“林老师,你来村里教书,是呆瓜的福气,我无论如何要呆瓜跟你读书,以后就难为你了,他虽然不爱说话,我看书还是会读的。”
“我不教他还教谁?”女老师摸摸我的脑门,问,“呆瓜,喜欢老师住你家不?”
我说:“喜欢。”
女老师俯身说:“喜欢跟老师一起住不?”
母亲吃惊地说:“呆瓜脏兮兮的,你怎么能跟他住?”
女老师说:“以后我来照看他。”
我红了脸,仰头看女老师林红,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身子在缓慢而又快速地升高,一直升到高过林红半头,我说,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她晕红了脸点头。我说,走吧。拉了她的手便从窗口腾空而出,张开的手臂也就是翅膀,那一瞬间我就这样领着女老师林红飞了。
这样,上课也就不去祠堂,就在房间里。桌子太高,我蹲在老式太师椅上写字,她靠在床上翻来覆去看自己带来的几本书,看厌了就教新课,课程进度比正规学校快了许多,没东西教时也教她自己看的书,比如一本《唐诗三百首》,她穿插着教,我虽不懂什么意思,但念着顺口,时间长了,差不多全都会背。天冷了,母亲生一炉火端来,我们就围在炉边念唐诗,那情景特别美好,炉火红红的,女老师的脸也映得红红的。课余父亲也进来烤火,天南地北给她讲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他,父亲就有些不好意思,脸也被炉火烘得红红的。
女老师也帮着做家务,譬如提水喂猪烧火煮饭,虽然不比村人利索,但她乐意干,娱乐似的,欢喜得母亲逢人就说老师真好,天上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还监督我洗脚洗澡,将我料理得干干净净,好像我也是城里来的。她实在对我太好了,以至我忘了她是老师,敢拉她的辫子缠着她讲故事,亲热得常遭父亲训斥。
以父亲的德行,平时见这等年轻的女性,肯定要动手动脚的,但女老师是他敬畏的公家人,与他差距甚大,在她面前,从来都很尊重的,也就是说说闲话,或者拉一段二胡给她听。父亲的二胡不知哪里学的,这一带乡间,几乎村村都有几人会拉二胡,也算是江南丝竹之遗韵吧。父亲擅长拟声,他拉出的开门声、关门声、鸟叫声和其他动物的叫声,几可乱真,常博得村人喝彩,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也会拉,但拉得最好的曲子是当地一带流行很广的《小方青》。
女老师喜欢听父亲拉二胡,在那些漫长的夜晚,窗外月光是有的,女老师躺床上睡不着,就说:“老吴,拉段二胡听听。”
父亲说:“都睡了,还拉?”
“夜长,拉段听听吧。”
“二胡在你房间。”
女老师让我送去二胡,父亲就摸下床来,坐在黑暗里问,拉哪段?女老师说“小方青求乞”那段吧。父亲调几下弦,音乐就从指间流出,凄凉地穿过板壁,在房间里稍作停留,然后缓慢地走进窗外站满棕榈的月光地里。女老师起身坐着,目光游移地看着窗外,好像看着饥寒交迫的小方青步步走远。
“好,好。”拉完一段,女老师动情地说,“二胡就在这样的夜晚最好听。”目光照旧游移地看着窗外。
有时,她声音低沉地问我:“呆瓜,这样的夜晚,唐诗里怎么写?”
开始我不知道,问多了也就明白她问的是那个叫李白的人写的《静夜思》,便有板有眼摇头晃脑地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对,对。”女老师低声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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