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毕竟会说话了,母亲也就忘了我是弱智的,把我当作了一个劳力。我六岁那年,母亲买了一头牛犊回来,让我养,那牛犊一身纯黄,很是可爱。后来牛犊就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也是唯一的伙伴。我穿着开裆裤,赤着脚丫,日日带它上水草茂盛之处。我给它取名叫“老虎”,这是村人骂牛的前半句,全文是“老虎咬的”,它性子有点野,轻易不让人碰,即便苍蝇飞它身上,也使它浑身不适,甩起牛尾巴,奔跳不已。我与人难得说话,但与老虎却有说有笑,它似乎懂我的话。我说,老虎,再吃两口。它就再吃两口。我说,老虎,到前面一点。它就到前面一点。我说,老虎,你笨死呢。它就拿大牛眼瞪我。它长得飞快,到第二年春天,我可以骑它身上了。村人都说呆瓜乖,牛养得好。他们训斥孩子,就说,你还不如呆瓜,你看人家牛养得这么肥。
父亲开始打牛的主意,牛成为父母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
“卖了。”父亲说。
“不卖,再过两年给生产队犁田,顶一个劳力呢。”
“卖,我要送呆瓜上学,他上学,谁放牛?”
“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上学还顾得上放牛?”
“人家孩子不都是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我要让他专心上学,讨饭也送他读到高中毕业。”
“读那么多书干吗?识几个字,会记记账也就够了。”
“你懂个屁,我就吃没读书的苦,要是高中毕业,还在这儿种田?不也当个公社干部?”
母亲嬉笑说:“他当公社干部?将来他会不会种田吃饭,我都担心呢。”
父亲说:“我看他不比别人笨,不就是少说几句话,聪明人都心里做事少说话。”
母亲争不过父亲,问我会不会读书,我说会读。父亲高兴地说:“你听,你听,他说会读,我看他一定会读,他性格就像读书人。”
母亲又嬉笑说:“你会算命?要是像你说的,我也放心了。呆瓜,你喜欢读书还是放牛?”
我说放牛。父亲狠狠地说:“没出息的东西。”
一天早晨,我醒来照例先上牛栏,平时,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姆妈、姆妈”叫上两声,算是向我问好,我若躲着不见,它便“姆妈姆妈”地乱叫一气,那是我一天快乐的开始。那天,我意外地没听见它的叫声,跑去一看,栏里竟是空的,老虎?老虎?老虎呢?“老虎不见了,呜……”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路过牛栏,见状先赏我屁股一巴掌,说:“大清早跑这里哭丧干什么?”
我说:“老虎,老虎,老虎不见了。”
“总是肚子饿跑出去吃草了。”
“不会,它不会。”
“这也用哭?我去找。”母亲在村子里走走停停,边走边喊,“谁看见我家牛牯?我家牛牯不见了。”
母亲的叫声招来了村人,都说没看见。母亲这才慌了,与我村里村外找了多遍,希望侥幸能找到老虎,在焦急中想起经常彻夜不归的父亲,骂骂咧咧道:“他死哪儿去?死哪儿去了?家里牛丢了也不知回来。”
牛丢了,在村里是大事,村人也很关心,他们猜测说,说不准伯虎牵去卖了。母亲说,嗯。继而又摇头说,不会的,他要卖,也不用偷偷摸摸。村人说,说不准他打赌输钱牵去押赌账。母亲说,要是那样,我跟他拼命。于是大家对父亲都产生了一种期待心理,可是父亲不知哪儿去了。
傍晚时分,父亲的身影总算出现在村口,大家呼叫道:“回来了!回来了!”父亲走过老柳杉,隔着一排一排的棕榈,身影不断在棕榈间闪动,看上去走得飞快,好像家里有急事等他回来解决,到离我们不远处,他突然停住,挽起袖子,右手扶着左手仔细地看,这时,大家发现了他手上的手表,不约而同呼叫道:“手表,手表,伯虎手上戴手表。”大家让手表吸引,遂忘了牛,都围上去观赏手表,这稀罕物儿村人只有在进村的公社干部手上远远见过,可以这么近观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父亲成了兴趣中心,俨然重要人物。他对这种戏剧性效果显然相当满意、得意,不厌其烦回答众人的提问:
“准不准?”
“准,仅差三十秒。”
“什么牌头?”
“东风牌,带夜光的。”
“还带夜光?我看看,我看看。”
“现在看不见,夜里才看见。”
“钟点怎么数的?”
“讲起来蛮复杂,以后有工夫慢慢教你。”
父亲戴手表,母亲大概觉得也蛮有面子,明知故问:“什么东西?这么神奇。”
“手表。”父亲说。
母亲盘问说:“你哪里得来的?”
“自己买的。”
“你有钱买?”
“那就借的。”
“谁借你手表?”
父亲开心地说:“偷的。”
“偷?”
“打赌赢的,相信了吧。”
“打赌赢的?不稀罕,手还未戴暖,就是人家的了。”虽说不稀罕,到底缓和了情绪,母亲平静问,“牛你牵去卖了?”
父亲一惊,挥一挥手说:“你做梦?说梦话。”
“那牛怎么丢了?”
“牛又不是跳蚤,那么大东西怎么会丢?”
“找了半天,也没影迹,怕是被偷了?”
父亲随即显出紧张,急忙要去找牛,母亲确信牛是丢了,顿时号啕大哭起来,说她忍饥挨饿花三担稻谷买的牛犊养得这般大,说丢就丢,家里就它值钱,它怎么能丢?它怎么能丢?父亲大丈夫气概地说:“你哭丧?不就丢一头牛。”好像他家有几十头牛似的。村人也安慰说,丢一头牛,赢一只手表,也算扯平,莫哭,莫哭。我忽然手指着父亲说,是他偷卖了我的牛,换的手表。我的语气坚硬、冷漠,充满仇视,村人全被我的话所震惊,父亲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待他反应过来,我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像一节鞭炮在众人中间炸响。你个兔崽子,我宰了你,父亲骂道。我并不屈服,用更加坚硬、冷漠的口气说,就是你。我看见父亲的巴掌苍鹰搏兔似的朝我猛扑过来,但立刻被众人挡住,纷纷拉扯道,小孩子言,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此后多日,村人都沉浸在手表带来的新奇之中,特别是妇女们,有事没事总爱问现在几点,父亲抬起左腕,很庄严地瞟上两眼,高声说,几点几分。好奇一些的还要上前亲手摸摸,脱下戴自家手腕上试试,父亲趁机胡乱捏她们乳房几下,引得一阵“要死,要死”的欢笑来。更有迷信者,家里孩子受惊哭夜,亦别出心裁欲借手表一试,父亲虽然不舍,但事关人命,也偶尔出借,嘱咐千万小心千万小心。他们嘴里诺诺,千万小心拿去悬挂在孩子床前,孩子夜里看着手表的一圈荧光,果然不哭。这使村民愈发感到手表神秘。
手表确乎唤起了村人的时间意识,它不仅是计时工具,同时也明确昭示着生命存在。现在,我在回乡的车子里想起村子,它与手表何其相似,手表对于时间,不过一圈一圈循环往复;村子对于历史,不过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它们不停地重复,时间就记下了,历史就延续了,就这么简单。村子似乎也可以拿来作为计算历史人生的工具。
但手表也险些被没收,父亲戴手表很使大队长伯良不快,看他得意扬扬地向妇女们宣布现在几点几点,颇有犯上之嫌。他表情严肃地说,伯虎,你这手表,打赌赢的,来路不正,应当上缴。父亲就像三九天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嗫嚅半天应不出声。伯良又严正说,手表你暂时戴着,等大队研究后,再作处理。伯良说完急急离去,好像马上就要研究。父亲愣那里惹得妇女们嗤笑说,看你爱出风头,活该。好在母亲明察暗访,很快探出手表并非打赌赢来,而是偷卖了牛牯拿钱买的。你可以想象接着而来的母亲铺天盖地滔滔不绝的诅咒和谩骂,可父亲对付母亲向来很有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父亲自然不关心他偷卖老虎给我带来的伤害。不久,我正式入学,一位女教师来到村子,她美丽的形象渐渐替代了老虎在我心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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