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妹妹方圆来说,去发廊当工人,并非想为家里赚钱,那时她才十六岁,家庭责任感还很淡薄,再说这个家庭也不该由她来负责。她是在晓秋身上看见了一种她所向往的生活。她在深圳显然比在西地过得愉快,那时村里没有电话,她勉强能写几个字,每月给家里写一封信,都是同样的几句话:爸爸,妈妈,你们身体好吗?我身体很好,其他也很好,请别挂念。她的愉快找不到适当的词向父母表达,大概是唯一比较苦恼的。过年回家,她变得和晓秋差不多一样漂亮了,她的艳名很快传到了婆家耳里,也知道这一年她替家里赚了不少钱,这样既漂亮又会赚钱的媳妇,自然是尽早过门为好。她婆家就来商议婚嫁的事,方圆见了未来的婆婆,再也不脸红了,说,我才十六岁,结什么婚呀。她婆婆说,孩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结婚的,我十五岁比你还小就结婚了呢。方圆说,我不结,我明年去广州,跟人约好了的。她婆婆说,你结了婚照样可以去广州,你跟作勇一起去不是更好。方圆说,我不要。方圆说完就溜走了,我母亲也不想让她结婚,原因倒不是嫌她年龄小,早婚,而是一结了婚,方圆赚的钱就归她婆家,而不归我家了,既然方圆自己不同意结婚,我母亲再高兴不过了,说方圆确实还小,明年再说吧。
明年,出乎大家的意料,方圆带回来了一个男人。方圆是挽着男人的手回到家里的,家里的光线可能比较暗,我母亲看了看他们,疑惑地说,你们找谁?方圆笑着说,是我,妈,是我呀。我母亲又看了看方圆,摇头说,你是哪儿来的闺女?跟我家方圆真是很像,但你不是方圆,你的鼻梁比她高。方圆得意地说,我的鼻梁比原来好看吧?我母亲说,你……你真是方圆?你的鼻梁怎么变高了?我母亲查清了方圆鼻梁变高的秘密后,不得不大大惊叹一番,惊叹之后才发现方圆是挽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的。刚才以为她不是方圆,也就不在意她挽着谁,现在确认了她就是方圆,我母亲就不能不关注方圆挽着的陌生男人了,她让陌生男人坐着,把方圆叫到了房间里。
母亲问,那个男人是谁?
方圆说,男朋友。
母亲问,男朋友?什么男朋友?
方圆说,就是男朋友。
母亲问,你跟他好了?
方圆说,好了。
母亲说,这怎么行,你已经许配给人家了。
方圆说,我自己找到男朋友了,我不要了。
母亲说,人家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不要?做人要讲良心。
方圆不知道良心怎么讲,就不讲了。我母亲又说,你在城里待坏了,早知道这样,我去年就把你嫁人了。
方圆带回家的陌生男人就是李培林,我父母虽然不接受他,但还是把他当作客人,实际上,我父母拿他们也没办法,方圆现在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惹恼了她,她跟李培林跑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父母极为小心地询问了李培林的一些背景,原来他就是邻村的,也在广州开发廊。我父母一听他是开发廊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在他们看来,发廊就相当于银行,有个开发廊的女婿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只是方圆已经许人,还收了人家的钱,也不能说退就退,这边又已生米煮成熟饭,我父母感到十分为难,就不断地唉声叹气。
方圆说,我回家,你们不高兴啊?
母亲说,怎么不高兴,可是你带了一个男人回家,叫我们怎么办?
方圆说,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带来的男人,比你们找的要好?
母亲说,好是好,可是……
方圆说,就是了嘛,明年我们一起开发廊,每月给你寄钱。
方圆的许诺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其实,退婚也不难,就是叫媒人把钱送回去,然后再挨对方一顿臭骂。不过,我家的声誉还是受到了影响,主要还不是退婚,而是方圆和李培林同居,这种未婚而同居的男女关系,村人当时还很不习惯,也算是我妹妹方圆率先引进的吧。我母亲是安排方圆和李培林睡两个房间的,但第二天却发现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方圆也一点不羞,好像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倒是把我母亲羞得脸红了。我母亲说,啧啧……你们……啧啧……方圆满不在乎地说,妈,都什么年头了,现在城里都这样。既然城里都这样,我母亲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乡村其实不过是城市的影子,城市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西地本来对性就相当宽松的,尽管它也在礼教治下,但礼教似乎没工夫管这么偏远的乡村的闲事,所以西地的性生活很是古朴,近乎原始。但这宽松也仅限于已婚妇女,对未婚少女还是有管教的。像我妹妹这样带着男人回来,未婚同居是要受到嘲笑的。
方圆在外混了两年,已不太适应西地的生活,若不是带了个男人回家,她在家里也许根本待不下去。那年过年,她大半时间都躲在房间里替李培林按摩,然后做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按摩成了他们性生活的一部分,或许还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李培林必须先按摩然后做爱,若不按摩,他就无法做爱。说真的,在西地,除了做爱,确实也没有别的像样的娱乐,就是做爱,条件也是很差的,房子是破旧的木房子,床也是破旧的木床,一运动,不只是床,连房子也发出咯吱咯吱的破裂声,村人很快就知道他们同居了,做爱了,小孩们还要潜到屋外偷听那种声音,等声音停止,小孩们就亢奋地大叫:方圆和李培林在里面搞了,搞了。
村里的男人见了方圆,就嬉皮笑脸说,方圆,你也替我按摩按摩。
方圆说,好啊,拿钱来,一个钟点五十元。
男人说,那我替你按摩,你拿钱来,一个钟点五十元。
方圆说,去死吧,你。
男人说,那我不要钱替你按摩,行了吧。
方圆说,你去死吧。
方圆对这样的玩笑,或者说讽刺,全无所谓,男人们见她这样,就像对已婚妇女,也想上前摸几把,占点便宜,但方圆立即拉下脸来,严守自己的身体,男人见状,就不敢了。
我想,发廊不只改变了方圆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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