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梦靥般的不确定,就是站在老房子宽大的窗台前,她依然云里梦里。她的手慢慢地走过附着一层厚厚油漆的木制窗台,感觉一路坎坷,她原本知道那是岁月的痕迹,却也还是一惊。离开老房子已经太多年了,重新回到生命的起点,物是人非,滋味的确难说。
像小时候一样,她爬上窗台,双手抱膝,把头轻轻地放在上面,想象久违了的夜空不遗余力地张开怀抱,给她所有奇幻的谜,还有那条静卧在月色下的大河,一个孤独的巨人。
天可怜见儿,她除了失望还能有什么呢?
这座俄式老房子曾经鹤立在一大片庸常的平房中,现在却因为意会这个城市的开拓史而侥幸蹲在有着香艳声名的楼盘脚下。那些叫牡丹、芙蓉的巨大坚硬的花儿蒙蔽了夜空和夜空下所有的优雅与浪漫,和这个坚硬的时代一样,和坚硬的人心一样。这么着,那个叫做忧伤的古老情感终于涟漪般荡漾开来。
她从窗台上退下来。
她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她寂寞的右臂抱住寂寞的左臂,缭绕在两根手指间的烟,袅袅地、真切地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眯起眼睛把自己投向黑暗,在万籁俱静的子夜,企图寻找穿越时空的力量使自己重返精神的伊甸园,或者干脆遭遇一场惨绝人寰的毁灭,让肉体无声地碎成齑粉。可是,她不得不惊在那儿:对面,正对面,那座与她仅一街之隔的楼房,一扇窗户在黑暗中闪着一粒鬼魅般的烟星儿!她的第一感觉认定那是一个人在吸烟,或者,躲在黑暗中一边观察她一边吸烟。她瞬间有种被偷窥的不悦,下意识地查看自己,纯棉的睡袍妥帖地覆盖了手臂和脚背,但她还是悻悻地回了卧室。
阳光艰难地蹩进漆黑的街面,她目测这条街不会超过二十米,对面那座高楼如同陡峭的石崖壁立在她的面前,近得让人不舒服。它显然交工不久;来来往往有搬动装修材料的、家具家电的。也有窗户外面挂着咸菜坛子的,透着淡淡的安居的欢喜。她还注意到,昨夜闪着烟星儿的地方竟是一个很大的落地阳台,此刻它门户紧闭,蓝莹莹的玻璃纱一样飘渺了她的想象空间。
带着探寻的意味,夜重新主宰城市。她缓缓地点上一支烟,放下打火机的当儿,对面那个烟星儿重现。她无声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个奇遇呢?她狠狠地吸了一口,对面立马跳跃着明暗俏皮地闪眼睛,打招呼。她真的很开心,这真是一个新鲜有趣的游戏。好玩的顽劣天性从心底泛起,她想知道对手更多,于是她吸了第二支烟,吸了第三支烟,对面长明灯般一直跟攀,不肯服输,铁定了叫板。她点燃第四支,备受折磨的呼吸道终于忍熬不住,她剧烈地咳嗽,只好俯身把烟摁在烟缸里,再抬头时,对面以长久的黑暗向她致歉,他撤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用“他”这个称谓,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暖洋洋的体恤从红尘深处滚滚而来。
又一个黑白轮回之后,她站在窗前,内心竟有些许水样的温情。她把烟拿在手里,没有点燃。此刻对面的他与她保持精准的默契,沉默成黑魃魃的一隅。她望着他,感觉他也望着她,茫茫夜色像极了茫茫人海,两双带着热望的眼睛似乎注定要披荆斩棘,超越世俗的杂芜才能碰撞。然而他们到底碰撞了!她真的好感动。手中的那支烟被她点燃,他接受了信号,几乎同时亮起,并给了她一个悠长的召唤。她听到了自己心上有冰块破碎的窸窣声,她叹息着想,她要定了这个奇遇,哪怕是最庸俗的艳遇,她都要定了。
手里的烟熄灭了,而心却狂热地燃烧起来,她猛地抓起烟盒和打火机,飘下楼、飘过街、飘进对面的小区。单元的铁门大敞到极限,不用说是搬运工所为,却让她自由地飘上楼梯站在一扇门前。奇迹真的出现了,门哨然松动,一股细细的风撩乱了她的额发,随后,门洞开,清凉的夜风突然涌来。她没有看见人,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风,阳台吹来的穿堂风,给她开门的风!她的脑袋立即冰凉空洞,如四壁的空墙,如亘古的时间。她奔向阳台,在那里她彻底明白了这是一座空房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点起一支烟,对面,正对面,她自己那扇窄长的窗户,一点暗红的烟星儿幽灵般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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