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素人-没有发出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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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五十八年,二十岁的护士张淑范糊里糊涂地和电工赵志勇谈上了恋爱,当她不糊涂的时候,非常强烈地想结束这场恋爱。淑范直等到把分手的理由背课文一样熟烂在心那一天,她张开嘴,声音还没有发出,突然发现赵志勇骑着板凳(而不是坐着),懒懒地仰靠在桌子上,两只大手来回倒换一把电工刀!张淑范的心微妙地颤抖了一下,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她下意识回头看看同寝“小耗子”的空床,“小耗子”和她一个班儿,本来应该在床上酣睡的,自愿回避了。宿舍另两个姑娘正在上白班,孤单的张淑范觉得此时还是听从赵志勇的意见跟他一起逛公园要好一些。

    过了几天,被绷紧的那根弦松弛下来,张淑范觉得电工刀的事仅仅是个巧合,而她心中的那个演讲稿熟得一张嘴就能流出来,淑范终于开了口:“志勇,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说吧。”还是那只板凳,还是那样骑着,赵志勇仰起脸,淡淡地看着淑范,没有什么表情,却未必没有什么意思,那意思全在手上——赵志勇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掏出电工刀,打开,一个一个指甲地修理,一片一片卷成刨花儿样的指甲残片跟随着淑范的心事掉到砖地上,把淑范的勇气摔得粉碎。

    后来,淑范的眼神稍一涣散,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候,赵志勇的手就插到裤兜里,哗啷哗啷地弄出些动静,淑范紧张得要命。一次,趁着电影院的黑暗,赵志勇把淑范的手紧紧攥住,强行放在自己大腿上,这样,淑范觉得自己只能嫁给他了。

    淑范对夫妻生活从未有过任何想象,本能仍在沉睡,她极度不适应,不喜欢。但是她能够隐忍,像对待以往任何麻烦一样。她把心安下来,完全放在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上,慢慢地,她生了一个孩子,又生了一个。

    一天早上,淑范蹲在厕坑上,一股浓烈的旱烟味从薄薄的木板间壁传过来,她听见赵志勇的声音:“你他妈咋整的,又让老婆挠满脸花?”

    “没招儿,你是没摊上,杀打不怕的玩意儿。”邻居大刘的声音。

    “他妈笨!老娘们那玩意儿,给她睡上,一舒服啥事都没了。你看我老婆,啥时候起过刺儿?”

    “哈哈哈……”两个人放肆地大笑。

    淑范这边立刻哆嗦起来,头晕得天旋地转。混蛋!流氓!她好歹系上裤带,颤颤地往家走,心里喊着:没法过了,没法过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竟拿自己的老婆耍弄着玩儿。那个淡忘了的、不愿想起的、似乎平息了的事,如被搅动的尘埃一般飞扬起来,淑范恨恨地想:他那时就要杀了我,他那时就捏准了我怕他,所以他不在乎我!

    淑范不再安生,遇见大刘总是慌慌张张,像是做了亏心事。有一天淑范无意中看见大刘老婆和几个女人扯着嗓门说笑,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大刘的老婆本来就是老鸹舌,那些丑话大刘必是告诉老婆的,她老婆不告诉别人才是怪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得了啦!淑范想到这儿脸一热,浑身就湿透了。从此,淑范觉得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只要和她打个照面都耻笑她、唾弃她。淑范认定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十足的荡妇,她彻底完了。

    淑范彻底完了,她无法胜任自己的角色。小巧的针管儿在淑范的手里是自行车气筒,抓着开始茫然。连续出了几次事故,她不得不永远摘下护士帽,去洗病房的被褥。她解决不了孩子的事情,儿子在外面受欺负,她不敢找家长,更不敢找老师。她没有好看的衣服,没烫过头,没有开开心心地大笑过,她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

    “为什么你威逼我?!为什么你不在乎我却威逼我嫁给你?!”在每一次的痛苦狂飙般席卷而来的时候,淑范的内心都有这样的诘问。在几乎不能承受的深夜里,她的一双手就像张嘴的钳子一点一点逼近赵志勇的脖子。

    本世纪2008年正月十五,吃团圆饭的时候,中风五年的赵志勇耍起脾气。淑范只喂他两块红烧肉解馋就坚持不再给他肉吃,赵志勇便把青菜末和粥奋力喷了淑范一脸,淑范终于爆发了,疯了似的拼命摇撼赵志勇的肩膀:“你想咋地?你想咋地?受了你一辈子的气,这副德行还耍威风!我问你,那时为什么你威逼——”儿子和媳妇忙上前劝解,他们还从来没看见妈妈发这么大的火。懂事的小孙女搀着奶奶去洗脸,淑范把脸埋在水池中痛哭失声:“那时候你为什么威逼我?!为什么你不在乎我却威逼我嫁给你?”她把刚才在儿子面前险些露了的话奋力咽了回去。

    满头白发的张淑范知道,她是不会发问的了。她已经憋了五十年,不在乎是否再憋五十年,她要把它带到自己的坟墓里去,或者等到那一天随赵志勇一起化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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