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巴黎的早晨(外)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朱法元

    巴黎的早晨真的很美。

    人说巴黎是“动感之都”、“浪漫之都”,可我觉得,巴黎之美,既美在动感和浪漫,更美在她的宁静。

    清晨,当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漫步在塞纳河边的时候,展现在我眼前的,是那一重重沉默着的经典建筑,此刻是如此瑰丽,如此壮观。晨曦披在她们身上,弹拨着那些由古老的石块和娟秀的铁艺组成的音符,在我的脑海里即刻奏响了悠扬的乐曲。

    西方存有许多的古建筑,几乎走到哪里,都有几百上千年的痕迹供人感叹。然而当巴黎这样整个城市成规模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惊奇不已。据说这座城市的第一任市长奥斯曼,就是一位杰出的建筑师,当年在西带岛上埋下第一块基石时,他就为这里的建筑规划了独特的风格,后来这种风格竟延续了几千年,使这块方圆几百公里的土地上,矗立起了气势恢宏的大规模楼群。假如你站在凯旋门上,周边数去,便有十二个路口,呈放射状伸向远方。每个路口两边的街道,全是一色的青石尖顶,一色的方门圆窗,一色的铁艺阳台。不同的是一幢幢建筑千姿百态,各领风骚,使整座城市既有统一的传统风格,又有鲜明的个性特点,构成了一幅精美的画图。因此,你到巴黎,只要留心有意,就不仅能欣赏到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香榭里舍大街等着名的景观,而且还能尽情地在那一群群楼舍、一条条长街上畅游思绪,触吻着哥特式、巴洛克式或古罗马式建筑的种种奇妙感觉。

    与巴黎建筑一起展示出美的意境的,是那条蜿蜒流淌的塞纳河。如果把一座座雄浑厚朴的建筑比成一位位王子的话,那么塞纳河水便是一群漂亮无比的公主。你看,这条河并不算大,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宽阔的水面,然而她却有着清澈的涟漪,有着柔婉的水声。她对这座城市是如此的依恋,弯弯曲曲,缠绕着城堡,依偎着楼群,不肯离去。这亿万年的流水哟,总是有这么多的情话,要向古城倾诉!看到她那晶莹剔透的肌肤和那明亮迷人的眼眸,听到她那如泣如诉、如痴如醉的情话,领略她那柔和温情的舞姿,你能不爱她吗?真的,当东方既晓,一抹朝霞洒在潋滟波光之上,衬托着周边那些沉默的高大建筑的身影时,我分明又找到了初恋般的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只有早晨才能找到,或者说这种诱惑只属于巴黎的早晨。因为当时光之钟敲醒了沉默之后,喧闹的声浪便击碎了安静。

    白天的巴黎是浮躁的,全球的通病诸如塞车、噪音、景点上拥挤不堪的人群,还有时时得防着的小偷,等等,在这里应有尽有。有时还有一些争权夺利者,即使来自遥远的地方,也要在这里发出些烦人的叫嚣,增添些城市的聒噪。恰如隔壁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小于连铜像,为他换穿的服装也要带上政治的色彩,令人感叹世风之日下,人心之不古。夜晚的巴黎就更是热闹了,盛装的男女忙着奔向尽情挥洒的场所,摇滚音乐声嘶力竭地向天地发问、叫喊。红的绿的灯光,映照着红的绿的液体,在城市的血管里涌流。我无法探知真正的“夜巴黎”,我只听人眉飞色舞地谈说过红磨坊的艳丽、黑森林的隐秘,还有巴黎女郎那火辣的身影、迷人的表情。我只能透过感官所及的表象,来对她的内涵发点感慨。我不知道,那些沉静了千年的古堡们,是习惯了这种喧嚣呢还是无奈地忍受?我甚至可怜起塞纳河来,当午后到深夜,一艘艘游船无情地撕裂着她的身体,一声声无聊的尖叫惊吓着她的心灵时,她一定烦极了也怕极了吧!

    我于是想到了一个命题:美到底是什么?是应以动为美还是应以静为美?以我的这点知识和智慧,自然是回答不了的。但我认为,动态之美太复杂,其界限也难分清。譬如热闹与吵闹、震撼与恐怖、悦耳与刺耳等等,究竟以什么为度来界定其美或丑呢?这需要专家们动脑筋,更需要大众们认可。而静态之美却是普遍能够接受的。宁静虽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境界,却是人人都在追求并实践的活动。我们歌颂蓝天和相对静止的云彩,歌颂大海和虽动犹静的浪花;我们崇尚高耸的山峰,赞美广袤的乡野,也欣赏经典的建筑、精美的艺术、皎洁的星月、多姿的花草,就是听歌赏曲、观舞抚琴,也会保持一种安然的心情。不信你试试,只要你心里不宁静,你听什么看什么都引不起兴趣。人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爱情,而爱情最美的境界是什么?相拥、相吻,乃至到达爱之巅峰,不都是在激情中创造宁静、在宁静中享受激情么?

    如果说创造要有激情的话,那么享受就要有宁静。因为历史应该是宁静的,历史创造的美应该是宁静的;人的心灵应该是宁静的,人所创造的美也应该是宁静的。

    破坏宁静是可鄙的!

    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每日每夜,破坏宁静的事却是如此不胜枚举,如此令人失望。只有早晨那短暂的瞬间,才有片刻的宁静。只有这片刻的宁静,才可以安慰一下历史,抚慰一下人的心灵。

    巴黎的早晨,正是这宁静的写照,也是对宁静的渴求。

    片刻之后,太阳升起来了,太阳照着卢浮宫长长的院墙,照着圣母院高高的钟塔,照着埃菲尔铁塔雄伟的身姿。塞纳河边,出现了一位晨练的女郎,她有着一张典型的欧式脸盘,深邃的蓝色大眼睛,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小嘴朝两边上翘着,显露出几分跳跃的动感。修长的身体上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随着轻盈的小跑步,隐隐显出优雅的身体曲线。这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女孩,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精灵。正是她的出现,打破了巴黎的宁静,也正是她的脚步,引来了巴黎新一天的动感和浪漫。

    南方雪

    南方好久不见雪了。

    记得小时候,地处南方的故乡,年年都会有个多雪的冬天。那雪虽不像北方下得那么厚实,但当那些洁白的小天使悄悄地从天而降,一夜间就把乡野打扮得美丽纯净时,人们一早推开门窗,还是禁不住满心的喜悦。小孩子们自不必说,欢呼着奔向雪地,打雪仗,堆雪人,大一点的还会捧了些柴禾,上山去熏黄鼠狼——那小心藏身的小洞有两个洞口,小伙伴们分一两个手持木棍守住出口,另几个便在另一洞口烧烟,边烧边用衣服扇进洞内。只需几分钟,黄鼠狼呛得不行了,便往出口窜去,这时把守出口的眼疾手快,只一棍子便可把它打晕。于是,伙伴们欢呼雀跃,掌起得胜鼓,欣喜地向大人们报捷。而此时的大人们,也总是围坐在白炭火盆边,听着铜壶里煮米酒的咕噜声,时紧时慢地拉着家常;抑或袖起双手,倚在门边观赏着雪景,任嘴角上的香烟袅袅地飘向眉头。那种享乐之态啊,真的难以言表。

    也不知自何时起,南方渐渐地难见到雪了。先是偶然来一小场,但又如匆匆过客,人们还未缓过神来,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一年冬天,好容易盼到了一夜飘雪,翌日上午我想照张雪景,却因琐事缠住未来得及,谁知待到下午时,那雪早已销声匿迹,弄得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后悔。

    再后来,南方的冬天只有霏霏细雨,只有讨厌的湿冷天气,再也觅不见雪的踪影了。

    雪,便成了留在我心中的美好回忆。

    直到去年冬天,久违了的雪终于又来到了南方!

    那雪来得热烈,来得疯狂,来得潇潇洒洒,来得淋漓酣畅。

    那是几个令人胆寒又充满刺激的日子,连续几天的凄风冷雨,把不曾经历奇冷、毫无抗冻经验的南方人搞得晕头转向。城里人只知道冷得出奇,夜里既无暖气,空调又启动不了,于是只好将所有的电暖器打开,把厚厚的棉衣穿上。记得那一夜,我怀抱电热器,坐于饭桌前,耳听外边呼呼的北风,预感到会有一场大雪降临,心里满是期盼与激动,猛地白居易的诗又蹦出了脑海: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此时不饮,更待何时?我真的倒了杯茅台酒,就着几个小菜,管自酌饮起来。

    第二天早起,果然纷纷扬扬,落下一夜鹅毛大雪。窗外的院子里,一床纯洁的被子把地上的杂乱盖得严严实实,樟树叶儿上也覆盖着点点雪花,远处的屋脊和坡顶上,版画般地描上了洁白的线条。

    真美!我在心里叹道。

    我是真的爱雪啊!雪是农民的福音,只要冬天有雪,来年一般会是个丰收年,起码病虫害要少得多;雪是春天的使者,它默默地浇透了土地,使花儿来年开得更加艳丽多姿;雪是美的代言人,一切的污秽都在它面前退隐,展现给人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可惜它不能长留。若它能让纯洁长驻人间,让污秽永远遁迹,这天地人世间该有多美!

    冬天有雪本是幸运的事情,雪的到来是对生灵的安抚慰藉。然而,这场雪却下得奇特,它破了历史的记录,也给人们以莫大的震惊。

    本来一夜雪后,翌日总会天晴气朗,阳光普照。可这回破例了,雪接二连三地下了起来,更可怕的是,伴随着大雪降临的,还有不断的冻雨,那细细的雨点飘到哪里,凛冽的寒风便把它凝固在哪里。此循环往复,层层叠加,把原本晶莹剔透绝美无比的冰凌儿,转变成了沉重的压力,倾向大地,倾向万物。于是只过三五日,便传来了不祥的信息:深山的电线塔折断了,电网受损,导致城乡断电、铁路停运;公路封冻了,交通瘫痪,成千上万的人们被阻在了归途的风雪之中;漫山遍野的森林承受不了积得数倍数十倍于自身重量的冰凌冰块,纷纷断裂,有的连根拔起;竹林里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爆竹”声,令竹农们撕心裂肺!灾后我到山乡,看到的一幅幅景象令我目瞪口呆:远望去,一个个山头上,断了头的树木竟像牙签似的,一片片兀立着,遍山的竹子大片大片地倒伏,竹竿全都爆裂开来,露出淡白的竹膛,真是惨不忍睹。这样的破坏,人类自身是怎么也办不到的,再厉害的恐怖分子、再高端的武器也制造不出,只有天公发怒才能成此大劫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美丽,为何骤然间变得如此凶猛如此无情?怪天吗?上天是公平正道的。自从宇宙间有了这个蓝色的星球,亿万年来,老天都是对它恩爱有加,呵护备至,不打乱上天的运行规律,上天怎会加害于人?怪地吗?大地也是恩重情深的。曾几何时,地球默默地承受着越来越多的人类的蹂躏,人们已经可以看得见它的苍老、听得见它的喘息了,它养育生灵,爱抚万物,何曾见它无故害人?

    只能回头来责问自己了。人,这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物种,已被欲望逮住了灵魂,正是人类连续不断日益残酷的掠夺,导致了天怒地怨,最终给自己带来了灾难。谁能否定这个现实呢?

    这,可能就是白雪公主这位美人发出的警告!

    与任何自然现象一样,雪也有两面性,一面是美丽,一面是残酷。人们珍爱她的美丽,就会享受她带来的无限乐趣;人们不屑于她的美丽,就会遭到她可怕的打击。这场大雪应该使我们警醒了,人类的发展绝不是可以无度的,人类对地球的索取绝不能没有止境的。不要竭泽而渔了,不要伤天害地了,快走上理性的发展轨道吧,让美丽的飞雪静静地飘洒人间,还她以亲切温柔的本色。

    冰雪过后是春天。不论怎样,春还是来临了。我在春天里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享受着醉人的微风,也在驱赶着冬日的恐惧,祈祷着风调雨顺四时顺序的天候。那时,南方的雪还会下吗?南方雪还会是那招人喜爱、给人享乐、预兆丰年的美丽使者吗?

    桃里吟

    桃里——一个多么美妙的地名!

    或许是曾经种植过很多桃树,或是哪位先贤期盼此地人才辈出,抑或是流传过类似王母娘娘蟠桃会上哪位神仙丢了一颗桃核在此,致使这里出产一种鲜美无比的桃子而名扬四海的典故,我都没有考证过。但桃里在我心里总是如此圣洁,如此高雅,如此令人神往。

    去桃里的路异常艰难。汽车出了修水县城,喘着粗气爬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才见到一个依山而建的小集镇。镇子不大,风景却很优美。黛色的山峦犹如舞动的裙裾,将村舍捧起;满山的青松翠竹,活脱出一幅厚重的水墨画图。一条小溪弯弯曲曲穿镇而过,低吟着优雅的山歌。青山绿水间,是错落有致的山里人家,间有几栋公建楼房,初现小街模样。陪同的小卢告诉我,这里原是一个乡的所在地,后来乡镇撤并,桃里归城关的义宁镇管辖,这里也就显得冷落凄清了。

    穿过集镇,再翻越两座山头,便是桃里的陈家大屋。

    桃里之美,美在山水;桃里之名,名在陈家大屋。

    我下了车,以极为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这栋号为“凤竹堂”的苍老的屋宇,脑子里顿时觉知出几位大师级先人步出宅门:有封疆大吏陈宝箴,同光体诗派领袖陈三立,中国漫画鼻祖陈衡恪,更有被海内外学者公认为一代宗师的学界楷模陈寅恪……

    环视四周,但见群山簇拥,小溪潺潺,梯田遍布,阡陌纵横。一幅山区随处可见的风景里,怎么就诞生了这么多的巨人呢?莫非此地有神奇的风水地气?

    陈家大屋说是“大屋”,其实并不大。它背山面水,座北朝南,两进两出,上下两堂。青砖瓦舍,马墙高耸,均为徽派风格。西边为老屋,系寅恪的太祖父陈克绳公所建,后来陈宝箴中了进士,又在东边接檐建房。由于年久失修,整座屋宇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只有屋前地场上那两块为得中进士、举人而建的“旗杆石”,至今仍透露出昔日的无限风光。

    进得大门,我站在天井里,抬头便望见了屋背山上的那座坟茔。那是陈老先生特意选中的安息地点。这山虽不高,却特陡峭,古木丛生,岩石突兀,极难攀爬上去。墓地雄踞山腰,恰好直视天井。据说老先生占此风水,就是要亲眼目睹后代的兴盛发达的。

    陈老先生有此心愿毫不为奇。作为桃里陈氏一脉的先祖,他们从福建上杭迁徙至此,几辈人以种菜为生。到他这一代,不仅艰苦创业,勤俭治家,逐渐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迈入小康,而且还以远大的目光在这里捐资办学,建起了“仙源书屋”,致使子孙都能攻读诗史,一个个跨出山门、出人头地,或建功于国,或遗学于史,成为三代四人同入《辞海》的唯一家庭。老先生若在天有灵,定然会倍感欣慰、倍感自豪吧。

    说及这一门精英,学者界总是肃然起敬,无比景仰。人们尊重的是他们正直的人品、创新的思想、出众的才华、传世的业绩。是的,这些他们都当之无愧。而我更惊叹且敬佩的,是他们那种孤傲不桀、特立独行的精神。且不说陈宝箴以推行新政、支持变法为己任,至死不屈;也不说陈三立看破世缘,誓不入仕,一心追逐“破荒日月光初大,独立精神世所尊”的境界;还不说陈衡恪独破传统,顶了骂名,大胆把漫画引进中国的勇气。单就陈寅恪而言,应该说已把这种精神推上了顶峰。他12岁东渡日本留学,此后辗转欧美达23年,精通20余种语言,在语言学、史学、佛学、文学等领域都有极高的造诣,可以说其学术是架构宏远,博大精深,学贯东西。然而他却没有获得过一个学位!不是他拿不到,而是他把类似学位的东西看得太轻。每到一地,学完应学知识即走,从不因虚浮的东西浪费时间。他说过:“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岂能为了学位而浪费生命?”1925年,当吴宓先生举荐他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时,校方一时举棋不定,与时任导师的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相比,陈寅恪既没有显赫的声望,又没有可供证明的学位。可清华还是清华,并没有拘泥于文凭,而是从实际出发,注重真才实学,把陈寅恪列为了“四大导师”之一。果然,不到半年,他讲课就总是“教室太小”,听众中教授多于学生,陈寅恪赢得了“教授的教授”的美誉。自此,这一美誉不胫而走,传遍全中国乃至欧美学界。陈寅恪也才思泉涌,先后着述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以及大量高质量的论着论文,初步建立起自己宏大的史学学术架构。就是在十几年动乱的年代,他也撰写了长篇宏论《论再生缘》和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凡违背自己做人原则的,无论是哪朝哪代,抑或是何等伟大人物,他都不为所动。虽然因此他失去了很多着书立说的机会,特别是他的《中国通史》的宏伟设想无法实现,以至自叹“着书唯剩颂红妆”!但他的坚强品行却一再证明了他的主张,那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这是一种人格,高尚的人格!中国的知识分子,古代称为“士”的,究竟有多少人具备这种人格?我不得而知,但纵览古今,应可圈可点。从孔子的“士可杀不可辱”,到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从无数革命先烈之就义,到许多仁人志士之殉节,足可令趋炎附势、苟且逢迎者们汗颜了。就在修水离桃里不远的另一个地方,就曾出过不苟同于朝廷政策而屡遭贬谪的黄庭坚,只落得满腹诗书付于山野,一身正气老死边陲。应该说,具有这种人格者,的确是有才不能用,有功不能建,令人扼腕叹息。但更可悲的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倘多了这种人的产生,那就是埋没人才,舍弃精英,造成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局面。一如陈寅恪的满腹经纶,有人说是装了一肚子,只倒出万分之一;也有人说是东边的太阳只露了下脸就没了;还有人说若他放开了干,可与郭沫若分庭抗礼,甚或超越其上也未可知。现在回过头看,无论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损失啊!瞧,事物总是有其两面性,一种高尚的人格,却又暗示着一种社会的悲哀。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和关注。

    站在陈家大屋门前,友人指点着告诉我说,你看这些山岭,有个说法,叫“九龙捧珠”,九龙是指前方、左右的九座山梁,那里就是陈家大屋了。我左看右看,却看不出机关,也许是肉眼凡胎不识天机吧。倒是那层层重叠的山岭,和那山岭间的田垄小溪,使我想起了伟人的一句诗来:“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屋

    说来不怕人笑话,年纪大了,这脾气也越来越倔,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家属子女呢,竟也像哄小孩似的,一味顺从,尽管有些想法在他们看来实在不可思议。

    这不,随着腊月的临近,我忽然萌生出要回老家过年的念头。这念头一旦生出,便是如此不可更改,谁也说服不了。于是一家人便唯唯诺诺,春节一到,就直奔故乡而去。

    其实我回老家过年并不是十分必要,因为老母多年前已亡故,老父也随子女进了城,几个弟妹,男的都已离乡,女的均已出嫁,剩下一座“空城”。这些我也想过了,从骨子里说,我其实是想去看看故乡的那栋老屋。

    应该说,拥有老屋的人是荣幸的,因为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他拥有一份牵挂,一份念想,一份精神寄托。你看,一个人自打呱呱坠地,直到长大成人,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老屋里度过的。无论是春天闻到的屋背岭上的花香,还是捡拾秋天屋前地场上未尽的果实,也无论是夏日巷陌口上徐徐拂来的清风,还是冬季老爷爷炉火里飘出的故事,都是那样的温馨、醇厚,难以忘怀。老屋就像一个巨大的五彩缤纷的摇篮,把特有的文化丝丝入扣地传承给后代,不遗余力地打造着子孙们的灵魂,在他们的心碑上镌刻着民族的烙印。

    老屋是一坛深埋的酒,时间越久越是香醇;

    老屋是一本尘封的书,教人总想重新翻读;

    老屋是夜空中的一颗星,总在护送着远行的征夫,激励他排难前行!

    我家的老屋极为普通,它不像一些古民居那般气派,没有御赐的高大门楼,没有“状元及第”、“进士及第”之类的牌匾。也不像客家围屋那般牢固,没有高墙包围,没有炮台护卫。它坐落在赣西北的一个小山洼里,依山傍水,青瓦灰墙,颇有点儿“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许是因家族繁续而不断地扩大延伸,待到上世纪70年代我离家时,它已是一座有近二十户的小村庄了。老屋的结构实际上是由几个四合院连接而成,正中为祖堂,设大天井采光,其余为偏房,均开小天井。上下堂及厢房均以长廊相连,即便大雨天,家家往来不会湿脚,极为方便。我就出生在一个小天井边上的厢房里。听妈妈说,这里以前是爷爷的书房,爷爷是个文化人,曾以“房门”嵌字,自撰一幅对联挂在门上,道是:

    房坐轻闻风摆竹

    门前笑看雨连花

    老屋后面确有一楠竹林,风吹竹摇,其声萧萧;天井里浮有三五睡莲,小雨丝丝,洒落其上,连成一线。这对联确实写出了真情实景,且韵味高雅,超凡脱俗,令我仰止。

    老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种酽酽的割舍不了的亲情。由于同出一条根,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所以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有亲情是怎么也斩不断的。记得在那经济拮据的年头里,有几样东西是家家借来换去互为所用的,比如鸡蛋,谁家来客无菜接待,便找邻居借几个,待自家的鸡下了再还。又如早晨谁家媳妇早起生了火,附近几家为节省一根火柴,便手持一把茅柴,去夹个红炭,引了火种吹着。遇上红白喜事,更是不请自到,往往推举出一位有德望有能力的长者当提头师,大伙齐集听从安排,各类帮手就一应俱全,主人家也便如释重负了。最有意思的还是杀年猪时节,每逢腊月,各家各户都要宰杀特意养了过年的大肥猪,而只要一家杀猪,就一定要给其他人家送上一碗杂碎汤,以示有福同享,也增加些喜气。这样一来,在那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家家杀猪,天天吃肉,像这样的其乐融融是其他地方很难体会得到的。

    我便是带着这些美好的回忆奔向老屋去的。

    然而到了老屋后,却大出所料:老屋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当我走近它时,它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不见了瓦檐上的袅袅炊烟、地场上戏耍的孩童,和门前池塘里拨动清波的白羽,也不闻荷锄赶牛的吆喝声、灶间传出的锅铲声,和迎客报讯亲切悦耳的犬吠声。老屋沉默了,老屋睡着了,老屋真的苍老了。时过境迁,老屋的人们都盖起了新房,他们搬出了老屋,在山边田野,独家独院,一家一栋,过起了全新的生活。老屋被抛弃了,它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苟延残喘,再过几年,它或许就将变成一片废墟。

    第二天便是除夕,我的心情很是低沉。由于年久失修,我家那几间房子同样渐显破败,夜里火烤胸前暖,却风吹背上寒,躺在床上,四面透风,凉气渗入骨髓。此时真的倍加思念慈母,思念当年那种温馨宜人的氛围,总有一种孤儿般的哀怨。天刚亮,我就起床了,信步走来,却又到了祖堂。遥想从前,年年的今天这里是最热闹的了,早起杀鸡,家家都要到这里来,用一张火纸,洒上鸡血祭祖先。时至中午,家家都会端了敬献的物品,来这里焚香鸣炮祭拜一番。到了夜晚,那热乎劲儿就推向了高潮。孩子们聚拢过来,点燃起早就备好的大树蔸,围着篝火笑闹。天井周围,家家的火炉里也是烧起柴蔸,吊起铁锅,煮沸一锅收成一锅希望……如今这一切却都成了历史。见地上尚有一些炮仗屑儿,烛台里有几炷残香,才依稀感到少许的亲情遗韵。

    我真的陷入了迷茫,望着叔父伯爷们的那些新居和新居里的崭新生活,我想这不正是社会的发展进步吗?不正是当初我们常做的美梦吗?是啊,老屋老了,正如一个人已步入暮年,是该寿终正寝了。可是我又觉得了一种失落,而且这失落是那样的沉重,那样放不下。是啊,老屋是什么?老屋是家,是族,正是家和族,培植了亲情,又正是无数的同宗同族,凝聚成一个民族的精神。这些东西,该不会像老屋那样,随着金钱的增加、物质的富有而日渐冲淡乃至消失吧?须知,这一系列的传统精华,是失之易、复之难的啊!

    回城后,我把这经历告诉友人,并且自我解嘲,悔不该千辛万苦而去,带回一腔惆怅、满腹凄凉。友人思忖片刻,却缓缓地蹦出了一句话:“你这是精神回家!”

    我若有所悟,久久地在心里咀嚼着:

    “精神——回家!”

    (原载2008年第5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